一、堕天女记

在汤之町与距离岸边一千米远的鹎岛之间，有一座半朽、简陋的木桥，蜿蜒横跨其上。在当地，这座桥的名字源于诗人青秋氏的称呼，被叫做——叹息桥。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鹎岛上有兼常龙阳博士自费投资建立的天女园麻风病疗养所，所以但凡过桥的人，全都是被忧愁束缚着的麻风病患者或者家属。

在三月十四日这天，前一晚浓雾的余韵尚存，在仍有雾气在上空飘荡的正午时分，法水麟太郎一脸忧郁地从桥上走过。本想静养个四五天，好不容易请到了假，偏偏在这个时候，疗养所内那个被称作“失乐园”的研究所里，竟然发生了离奇的杀人事件！既然对岸的朋友知道法水在此停留，身为副院长的真积博士又怎么可能放着他不管呢。

而且，法水这边呢，表面上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内心其实已经涌起了强烈的好奇心，这是因为之前从兼常那里听说了院长兼常博士那不可思议的性情以及围绕着“失乐园”的各种各样的传闻呀。

刚一见到真积博士，法水就感受到了那种带有“失乐园”秘密气息的氛围。真积氏先是说有个比自己更合适的人，然后打电话把负责“失乐园”的助手杏丸医学士叫了过来，在这之后，他说出了这样出人意料的话：

“要是我说我从来没踏进过坐鱼礁一步，你肯定会觉得可疑吧。不过，这可一点不假，实际上，除了河竹和杏丸这两名助手之外，就连我都没被允许进入过那里呀。也就是说，那一处地方，是院长打造的绝对不容侵犯的秘密之地呀。”

“那么，被杀的是谁呢？”

“是助手河竹医学士。这看上去明显是他杀，奇怪的是，与此同时，院长也离奇猝死了。总之，就算是乡下的警察来处理，也请给我留下一份能永载史册的详细记录呀。”

就在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身材矮胖的男人走了进来，真积氏介绍说这个男人就是杏丸医学士。

杏丸有着仿佛得了浮肿病一样、泥色且发黄的皮肤，一看就是个神情忧郁的人。不过，法水在去现场勘查之前，先从杏丸口中听到了关于“失乐园”的真实情况以及这三个人的奇妙生活。

“院长在坐鱼礁上建起失乐园的建筑，到这个月正好满三年了，在这期间，一直秘密进行着完全尸蜡的研究。也就是说，防腐法、鞣皮法，还有马尔皮基氏粘液网保存法，这些是主要的研究项目呀。而且，在这期间，我和河竹被高薪诱惑，被禁止对外透露失乐园内部发生的任何事。所以，先不说这个在一月份完成的研究，在这里有件事必须得先说一下。就是在过去的三年里，失乐园里还有另外一个秘密居住者呀。”

说着，杏丸从怀里拿出一本用方格纸装订、标题为《番匠干枝狂中手记》的册子。

“总之，你读一下院长写的这篇序文，就能清楚地了解院长是个多么像恶魔般的存在，还有那被病痛扭曲的耽美思想，是以怎样凄惨的形式呈现出来的了。而且，这就是除了完全尸蜡研究之外，在失乐园里生活的全部情况了呀。”

翻开那装饰着宝相花和食花鸟图案的封面，法水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开头的第一章吸引住了。

××六年九月四日，我从岩礁之间救起了一名二十六七岁的美丽漂流妇人，她左眼失明。通过她携带的物品，只知晓她原籍以及番匠干枝这个姓名，此人或许是因为精神受了刺激，几乎不吐露言语，全身都呈现出忧郁狂的症状。不过，偶尔说出的话语表明，她原是乡下小寺院里僧侣的妻子，因丈夫的嫉妒而左眼受伤，进而导致投水轻生，缘由由此明晰。在那期间，我的心渐渐被干枝吸引，不久便与这疯女人开始了同居生活，虽说这着实有些不堪。

然而，我有一个计划，首先，为了迈出这第一步，我命出身眼科的杏丸给干枝的左眼做了义眼手术。并且，在手术过程中强行要求他，从眼窝后壁往颅腔里注入了活的螺旋菌（梅毒菌）。实际上，侵蚀大脑后，螺旋菌在初期产生的，不正是超越现实的虚幻世界嘛。也就是说，我企图让干枝患上麻痹性痴呆，好听到她那特有的拟神妄想。果然，干枝凭借自身高深的教养与脱俗的境界所具备的素养，很快就开始把自己比作天人，吟唱着在兜罗绵树下众车苑游玩的情景。那听之难忘的美妙，让我不厌其烦地书写这篇文字，实在是《宝积经》以及源信僧都的《往生要集》之类的都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呀。

然而，在此过程中，有件事让我大为震惊，我得知干枝怀孕了。我立刻把她送到沼津的农户家生产，等生完后再把她带回本园时，已经是今年的一月了。不过，在这期间，干枝的身心果然如我所期望的那样，发生了惨痛的变化。也就是，由于螺旋菌进入了脊髓，运动开始失调，下腹部出现了剧烈疼痛，干枝的幻想也充满了伴随着苦痛的悲哀表达，开始吟唱诸如华鬘枯萎、羽衣蒙尘——这样的天人衰败之景。如此一来，她便一路朝着植物性的存在退化，虽说有治疗途径，但对我而言，既然已不再需要干枝了，那我剩下的手段就只有安乐死了呀。

然而，天不遂我愿，干枝又患上了巨大腹水症。看着她挺着六尺多肥大的肚子，全身枯瘦，宛如画卷里饿鬼的模样，除了感叹往昔容颜不复存在外，世事变幻的无情，真就如同梦幻泡影一般呀。

于是在三月六日进行了切开手术，取出了腹水中漂浮的数十个膜囊，但因术后身体极度衰弱，就在那天与世长辞了。就这样，我让干枝演绎了天女的一生，沉醉其中一年有余，为了铭记她那终结的模样，便将坐鱼礁研究所命名为失乐园——

杏丸医学士等法水读完，接着说道：

“然而，在研究完成的同时，除了干枝之外，我们还得到了两具尸体。两人都是疗养所的住院患者，其中一个是五十岁的黑松重五郎，患的是罕见的松果状结节麻风病。另一个得的是一种叫阿狄森病的怪病，因为肾上腺发生变化，皮肤变成了鲜亮的青铜色，这个人是年轻男子东海林彻三。所以，现在有三具尸体都被制成了完整的尸蜡，而且，院长还对它们施加了一种被称作‘缦缦彩色’的、很奇特的装饰。干枝是照着她那鼓胀的肚子原样制作的，给另外两人穿上冥界狱卒的服装，打造出了所谓六道图像的多面像呀。”

说完，杏丸的眼中闪过一丝像是嘲讽的光。

“不过，按照法规，要和死者家属就尸体保存的许可以及交易费用进行协商，碰巧三位家属代表来到了岛上。那是前天，也就是十一日的事了。”

“这么说，他们还留在岛上呢。”

“是的。所以，这起事件可不能简单地用3-2=1来解释。当然了，协商也进行得并不顺利。大概是因为院长拒绝让他们查看尸体这一举措引发的吧，黑松的弟弟也好，东海林的父亲也好，都对费用提出了异议，尤其是干枝的姐姐，叫鹿子，以前是U图书馆馆员，现在是救世军的女军官，她看到这手记后，更是提出了离谱的要求。她不要钱，而是要求让她加入失乐园，这不是很奇怪吗？”

“确实，加入失乐园……”法水也一脸疑惑地皱起眉头。

“大概是看到这个了吧。”说着，杏丸翻开了最后一页。

上面的日期是手术当天，写着干枝长眠——在这之后，贴了一张纸牌女王，在那张骨牌的右肩上，写着“科斯特初版圣经藏匿地点”，在人物图案上面还写着“莫尔兰足”。

“莫尔兰足，是那种有八根脚趾，也就是所谓的多指畸形吧。不过，这是暗号吗？”

法水歪着头询问，真积博士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反问道：

“不过，科斯特初版圣经是怎么回事呢？”

“要是有的话可就不得了了呀。那可真是历史性的发现呀。”

法水像是完全不信似的说道：

“世界上最早的活字印刷圣经是1452年版的古登堡本，不过，据说在同一年，荷兰哈勒姆的科斯特也发明了印刷器械，制作了活字印刷的圣经，可惜现在他的版本完全没有留存下来，而古登堡本据说市值六十万英镑呢。所以，如果这是真的，那真是让人震惊。”

说完，法水又对杏丸说道：

“那我来问问发现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吧。是院长先发现的，还是河竹医学士先发现的呢？”

“是院长那边先发现的。”

说着，杏丸拿出一张画有示意图的纸片，递给法水后，接着说道：

“院长是患有肺结核且病情发展到相当程度的患者，所以在没风的夜里，养成了开着窗户睡觉的习惯。因此，大概是今天早上八点左右吧，从开着的窗户很容易就看到了异样的情形。于是，我去告诉河竹这个情况，可那房间的门，不管是推还是敲，就是打不开呀。不过还是等了一个多小时，可怎么等他都不出来，没办法，只好和另外两个男人一起合力把门砸破了。进去一看，河竹是被人从背后用短剑刺穿了心脏，脸朝下趴着死了呀。说到这两个房间的情况，院长的房间，就只有朝向中庭那一侧的窗户是开着的，门以及其他窗户全都上了锁。可是，河竹那边呢，那是个完全密闭的房间呀。然后，尸体检验的结果是，河竹暂且不说，院长这边，就算要等详细的解剖结果，目前也只能认为是急性病死的呀。而且，死亡时间也很奇怪呢。院长的死亡时间，推测是在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而河竹这边，今天早上十点进行检验的时候，只能推断出是在死亡后两小时以内。也就是说，在我们慌乱的时候，犯人悄无声息地暗中做了手脚呀。”

说完，杏丸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压低声音说道：

“不过，法水先生，这里有个不容忽视的情况呀。就是在发现院长死亡之前，我在尸蜡室的窗下发现番匠鹿子晕倒在那儿了。当然了，马上就把她抱进屋里施救了，不过之后就没空管她了，等到十一点左右的时候去看了看她。结果，那时她已经像平常一样清醒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床上起来了呀。”

“这么说，对于河竹的死，鹿子明显没有不在场证明呀。”

法水盯着对方的脸看了一眼，说道：

“那，带我去现场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