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书的御印已经盖好,
明明是幼时玩伴,却仿佛毒蛇的两人,
接下了使节任务,为我开路,
企图巧妙地将我指引。
随便他们怎么干吧。若他们被自己埋下的地雷炸飞,
倒也是有趣之事。
他们在前方挖坑,我已在地下掘洞。
若瞄准月亮,将他们打上天空,岂不是更加有趣?
一旦双方狭路相逢,
那才是真的精彩。
〔说着,瞥了一眼波洛涅斯的尸体〕
这家伙,可让我好生着急。
罢了,先把这尸体拖到隔壁房间。
母亲啊,您先歇息。至于这位顾问官大人,
如今倒是彻底安静,既不会泄露秘密,
也不再装模作样。
生前虽然是多嘴蠢货,
但现在,我也该好好地料理后事。
母亲啊,您请安歇。
〔二人分别退场。幕落。〕
哈姆雷特拖着波洛涅斯的尸体踉跄退场,《哈姆雷特的宠妃库尔齐桑》第三幕第四场就此落幕。帷幕的余晖泛起淡淡的粉红色,如同轻抚般从柱廊上方的蛇腹装饰流淌而下。幕间休息长达二十分钟,走廊里人头攒动。两侧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悬挂着枝形烛台和仿古瓦斯壁灯,因人群骚动扬起的尘埃使光线显得朦胧而迷离。四周不时爆发出夸张的笑声,除了上流人士的娇声细语,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不过,在这喧嚣的漩涡中,有一群人却超然物外,不停地低声哀叹。
这四五个人,个个嘴唇薄而干瘪,说话时总是紧皱眉头,脸上带着苦涩的神情。他们正是所谓的“无用之人”——剧评家。他们异口同声地赞扬那位愤然离开剧团的风间九十郎的节操,同时将法水麟太郎的《哈姆雷特的宠妃库尔齐桑》与《悲伤的新娘》(威廉·康格里夫剧作)相提并论,骂它是一部荒诞不经的戏仿之作。
可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到风间九十郎的表演——他可是这部剧的主演!话题很快转向了法水在刚才那一幕中说出的奇怪台词。
第三幕第四场,王后格特鲁德的私室场景,几乎与莎翁原作完全一致,哈姆雷特指责母亲的不忠,并误将侍从长波洛涅斯当作国王,隔着帷幕将其刺死。舞台布景中,背景是带有黑色青调的羽目面板,舞台框架内宛如深不见底的池塘,泛着苍蓝的光芒。这种静谧而悲伤的氛围无疑将王后的性格,那种被称为“弱者弗雷伊丽”的脆弱,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过,两位演员的激烈表演,尤其是饰演王后的衣川晓子那中性的个性,完全压倒了布景的抒情气息。
在表演过程中,法水却不断扫视观众席,似乎在寻找某个人。临近幕落时,他在与王后的对话中突然转向正面,大声喊道:“我用任性的感官尝尽了您最珍贵、最微妙的东西所以,别再试图让我在现实中体验它了!”
这样的台词显然不可能出现在剧本中。有人猜测,法水可能是被连日来的恶评激怒,借此在舞台上向剧评家们发泄积压的郁愤。可是,一向冷静的他,怎么会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就在他们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时,一个念头突然击中他们的心头。
风间九十郎自从被剧团抛弃后失踪,至今已有两个月,生死未卜。难道他早已悄然回到剧场,混在观众之中,而法水的锐利目光发现了他的存在?当然,这只是一个猜测,但对于了解风间那神秘而狂热的性格、并对他悲惨命运充满同情的人来说,这一猜测无疑像一片阴云般笼罩在心头。
或许,某种不为人知的暗斗正在悄然进行?
想到这里,他们不禁感到一种隐秘的气息,迫切想要窥探其中的真相。
难道,这座壮丽的莎翁纪念剧场上空,早已笼罩着不祥的暗云?
这种恐惧逐渐蔓延开来,仿佛这座剧场已经夺走了风间的灵魂,吞噬了他最后的希望。
但是,最令读者惊讶的,或许是法水不仅创作了《哈姆雷特的宠妃库尔齐桑》,还亲自出演了主角哈姆雷特。不过,对于那些了解他在中世纪史学方面的造诣的人来说,他写出这样一部戏仿作品并不意外。
这部作品是他在完成《黑死馆杀人事件》后,沉寂了一段时间创作的,原本是献给女演员陶孔雀的赞诗。在剧中,孔雀饰演霍拉旭,而在这个新版本中,霍拉旭被设定为女性是哈姆雷特在维滕贝格留学期间爱上的娼妓。
正是这位娼妓被男装带回丹麦,成为悲剧的导火索。全剧充满了对宫廷生活的华丽描写,而霍拉旭因嫉妒杀死了奥菲莉亚,同时与国王克劳狄斯、雷欧提斯乃至挪威王子福丁布拉斯勾结,最终在哈姆雷特死后将丹麦掌控在自己手中。
霍拉旭的媚态与孔雀的个性如出一辙,其妖娆的程度,甚至被认为超越了当年“宠妃中的宠妃”——埃内·索雷尔。
因此,这部充满淫荡的私通史不可避免地引发了激烈的争议。霍拉旭的原型被各种猜测,有人说是妖妇伊姆佩里亚,有人说是克拉拉·德廷,还有人引用格拉马提库斯的《丹麦史》和莫尔的《文学与艺术中的色情生活》进行考证,甚至细节也被讨论得沸沸扬扬。
不过,戏剧界对此剧的批评声却意外地多,最终被骂为“华丽扼杀了悲剧”。当然,这背后也隐含着对风间九十郎的同情。
风间九十郎作为日本的莎翁剧演员,恐怕是古今无双的存在。不仅如此,他还被称为“白鸟座的骑士”,对伊丽莎白时代的舞台怀有深厚的向往。
二十年前,他怀着复兴莎翁舞台的梦想离开日本,游历世界,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研究所开始,走访了无数剧团。不过,尽管他作为演员的才华无可置疑,但他那独特的演出形式却无人认同。最终,他带着疲惫的身躯和孔雀回到了祖国,那已是三年前的事。
尽管有传言说他在旅途中娶了第二位妻子,并在拉文纳与她死别,但这一传言最终因混血儿孔雀的存在而得到证实。
回到日本后的风间九十郎,变得孤僻而厌世,声音也变得低沉,宛如金属乐器的低鸣。尽管如此,他的生活却并非不幸。二十年前被他抛弃的前妻衣川晓子与剧团一同接纳了他而当年还在襁褓中的女儿久米幡江如今已成为新剧界的明星。短短时间内,风间九十郎重新建立起了自己的势力,并暗中筹划实现莎翁舞台的梦想。
就在这时,莎翁纪念剧场的建设计划找上了他。最初,这一计划由几位年轻富豪发起,风间九十郎的莎翁舞台梦想似乎即将实现。
不过,随着其他资本的介入,他的主张逐渐被忽视。他恳求至少按照克鲁格的莎翁舞台设计,但这一请求也被拒绝,最终剧场建成了与拜罗伊特歌剧院几乎一模一样的模样。
舞台框架变得极其宽大,下方还设置了隐藏的乐池,观众席也被柱廊环绕,完全不适合莎翁剧的演出。风间九十郎意识到,自己的一切希望都在这一刻破灭了。
与此同时,一件让他彻底崩溃的事情发生了。整个剧团抛弃了他,全部投向了剧场一方。
大约是因为那份丰厚的薪水,足以让那些长期为生计所困的演员们动心吧,最终,连他的前妻晓子、女儿幡江和孔雀都离去了。此后,风间九十郎在一夜之间愤然离去,消失在茫茫人海中——那正是两个月前,三月十七日的事。
从此,他那巴尔扎克般的魁梧身躯从地上消失,人们再也听不到他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不过,这也成为了法水麟太郎登上舞台的契机。
这位被称为“犯罪研究家”的法水,曾在游学期间学习表演,并师从罗杰罗·罗杰里(欧洲著名的哈姆雷特演员),因此他的表演功底丝毫不逊于专业演员,甚至可以说,作为哈姆雷特的扮演者,他可能仅次于风间九十郎。
从商业角度来看,他的特别出演无疑大获成功,每晚这座可容纳五千人的剧场都座无虚席。而那一晚——五月十四日,正是开场的第三夜。
《哈姆雷特的宠妃库尔齐桑》登场人物表
哈姆雷特:法水麟太郎
国王克劳狄斯:鲁道夫·罗恩内
王妃乔特鲁德:衣川晓子
父王的亡魂、侍从长波洛涅斯:淡路研二
波洛涅斯之子·雷欧提斯:小保内精一
其女儿·奥菲莉亚:久米幡江
霍雷肖:陶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