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即将降临,雨已经停了,浪头也低了下来,轰鸣声似乎减弱了一些,但黑暗却更加浓烈了。
这片深邃的黑暗吞噬了一切物体的形态和运动,只有从海面上升起的平原般的雾气在流动,但那雾气也没有明确的颜色,仿佛不愿映照出任何东西。
偶尔,一阵冰冷而苦涩的咸味从某个方向飘来,让人感到喉咙刺痛,这才让人意识到前方就是大海。
脚下的草原则在黑暗中无边无际地延展,逐渐变成灰色的沙丘,沙丘在岩石和蔓草交错的地方陡峭地切入海中,那些岩壁因强烈的阳光照射而呈现出锈褐色。
然而,这些细节肉眼是无法看清的。即便凝视着黑暗,也感觉不到夜晚应有的漆黑。抬头望向天顶,可以看到一片透明的薄云,仿佛没有形状和颜色。
那光芒如同梦境般弥漫,带着一种褪色的、难以言喻的奇异色调。起初,它从天顶落下,仿佛抹去了几颗星星,随后逐渐染上清澈的碧蓝色,最终覆盖了黄道,从一极延伸到另一极,无限地扩展着天际。
此刻,岬角的一角已从黑暗中清晰地撕裂开来,光芒逐渐变化。
在此之前,这个世界只感受到重力的存在,没有边界,也没有地平线。然而,随着苍白的曙光出现,雾气开始异常地流动。黎明从那时起脉动起来,微风在地景上轻轻摇曳,洼地的雾气上升,形成各种形状的云层。在它们的摇曳中,深邃如渊的黑暗时隐时现。
那巨大的龙骨般的影子,正是豆州南端的印南岬。
就在这时,在岬角的尽头——沙丘即将消失的地方,一个朦胧的影子在蠕动。
在尚未完全明亮的曙光中,它看起来像是一个诡异的幻影。有时,几缕雾气将它隔开,那团影子被分割成碎片,每一片都像是一个妖怪般的奇异形态,仿佛幻影中的幻影,充满了怪诞的气息。
这奇异的单色画面,无疑是人的影子。数了数,大约有十几个人。
此时,潜水艇“鹰之城”号的艇长,已故的特奥巴尔德·冯·埃森男爵的回忆,即将从他的夫人乌尔丽克的口中述说。
眼前的景象,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海与山丘都被染成了极北夏夜的苍铅色,只有那一群人黑漆漆地浮现出来,每个人都紧绷着脸,沉默不语。
此时,海浪汹涌,泡沫四溅,仿佛在向这些人发出最强烈的威胁。高高的浪涛冲击着岬角的尖端,在那里被棱角劈成两半,发出呼啸声。高高的潮水从屏障上跃起,将人和岩石都笼罩在白色的飞沫中。
尽管已是六月末,拂晓的潮湿寒冷却比实际的寒气更刺骨。尤其是在岬角的尖端,微风已不再轻柔,头发和衣服仿佛被一股来自陆地的力量拉扯着,像帆一样飘动。
虽然人们都站稳了双脚,但在汹涌的海浪、波涛的轰鸣和风的呼啸声中,他们不禁感到胆怯,仿佛这片苍暗的海景画正在吞噬他们的生机。
然而,这群人却被两种奇异的色彩清晰地分隔开来。这是因为,除了夫人和她的女儿朝枝外,其他七人是奥地利人,还有四名盲人。
这七名奥地利人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其中有的手指修长,像是音乐家;有的胡须浓密,像是退休的官员;有的太阳穴附近留着白发,像是年迈的老人;还有的身材魁梧,像是受伤的士兵。他们的衣着也各不相同。每个人的额头和太阳穴上,都粘着憔悴的痕迹,衣服上也布满了劳苦的皱纹。当风吹过这群人时,他们的嘴唇上留下了流亡者般的悲痛颤动。
而那四名盲人,则站在七人的对面。他们笨拙的身体,像是一群神秘而荒废的雕像。他们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对光的感知,像虚弱的盲蛆一样肩并肩地靠在一起,苍白的手互相重叠,不停地发出无力的咳嗽声。
看到这群奇异的人,任何人都会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阴惨的戏剧。
如果摘下他们每个人的黑眼镜,或许其中有些人眼中透露出天地间的孤独,像是凝固的白色乳脂;而另一些人则可能是眼底溃烂,或是像蛤蟆一样,眼中隐藏着执念。
无论如何,这群盲人身上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好奇心,仿佛随时会有人来解开他们悲愁的谜团。
这四人加上朝枝,形成了一个近乎金字塔的形状。
中央站着的是挪威人前炮手约翰·阿尔姆费尔特·维德,他身材高大,左右两侧分别是前一等轮机士石割苗太郎和朝枝,两端则是乌尔丽克现在的丈夫——前室户丸船长八住衡吉,以及前事务长犬射复六。
维德已经四十多岁,身高超过六尺,骨架结实,五官端正。亚麻色的头发柔顺地卷曲,鼻子像鹰喙一样优美,但他总是低着头,侧着脸。他那沉郁的态度,与其说是盲人的理性,不如说是一种深不可测的阴暗气质。
维德的脖子上方,有一种难以消除的丑陋。他的脸颊上布满了刀伤和奇异的红色痕迹,皱纹无数,还有兔唇、瘰疬和其他各种低等的溃疡痕迹,从脖子向上蔓延。这些痕迹或许是疾病和放纵的证明,但另一方面,维德在成为炮手之前曾是一名数学家,因此这些丑陋的痕迹显然与他的高贵气质格格不入。更确切地说,这些奇异的外表下,或许隐藏着某种美丽而未知的创伤,而那些丑陋的瘤状物正是为了掩盖这些创伤。如果是这样,维德身上必然有两种影子。
接着是犬射复六,他是一个矮胖的小个子,年纪与维德相仿。他擅长诗歌,以海洋诗人而闻名。他那柔和的双下巴上,一切都带着圆润的线条,皮肤像蜡一样光滑。他的唇边总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全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高雅气质。
与之相反,石割苗太郎则长着一张神经质的、狐狸般的脸。他只要表露情感,皮肤下的肌肉反应就清晰可见,但他的样子更像是疯狂而悲剧的,仿佛一直在担心自己会突然死去。
最后是八住衡吉,大家总是忍不住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乌尔丽克的丈夫。他的样子令人痛心而悲哀。衡吉已经六十多岁,小小的身体和巨大的耳朵,圆圆的鼻子带着某种脱俗的气质,看起来像是一个和善的看门人。但若仔细看他的头发,就会发现他的胡须和头发都透出一种玉虫色,显然是染过的。他愚蠢地试图隐藏自己的年龄,而他的妻子乌尔丽克看起来比他年轻二十多岁。
事实上,衡吉已经老态龙钟,却仍被那种令人厌恶的情欲所束缚。他那深深的皱纹和褪色的牙龈,让人感觉他患上了致命的疾病,而年老却不衰的情欲,显得如此丑陋。因此,他抱着一个大花环的样子,也带着一种奇特的感激之情。他或许拥有足够的智慧和才智,但同时也闪现着一种痴呆般的疯狂。
这四人曾是室户丸的高级船员,读者们自然会将他们与失明联系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锁链。
此时,乌尔丽克静静地穿过人群,走向岬角的尖端。
当乌尔丽克停下来,望向波涛的彼方时,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影子般的微笑。那微笑极淡,几乎看不见,像一层薄纱,仿佛在掩盖某种悲伤的烙印。
乌尔丽克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但实际上已近四十。
不仅如此,她那典型的北欧型外貌,仿佛是用冰的棱片雕琢而成的女人。她的发际线高耸,眉弓突出,眼窝深陷,眼底像是清澈的蓝色泉水。
她那锐利的嘴唇紧闭,下巴微微尖削,整体给人一种冷酷的印象——那种冷酷像是极度的理性,但另一方面,她身上又有一种冰川般的清冽美,仿佛内心隐藏着某种炽烈而疯狂的热情。当她的愿望显现时,那冰一般的身体会瞬间散发出五彩的光芒,仿佛在那瞬间,清高的诗意氛围会弥漫开来。
然而,乌尔丽克那修长的丧服身影在潮风中飘扬,头发和裙摆像鬃毛一样飘动,仿佛一位战女瓦尔基里,充满了英勇的气息。
天空在水平线上排列着几道土堤般的云彩,色彩在那附近变幻莫测。她默默地祈祷了一会儿,随后向波涛间投下了低沉的声音。
她的话语包裹着无数谜团,投下了神秘的影子,仿佛这片岬角正被一只巨大的、妖异的白色眼睛凝视着。
有一天,我认识了一个叫特奥巴尔德·冯·埃森的男人。他是奥地利海军的守护神,被誉为玛丽亚·特蕾莎骑士团的精华,而他本身就像大海一样。
啊,亲爱的!自从那天,你那竖琴的琴弦断裂之后……从那以后,我被摧毁、荒废,只剩下残渣和泪水,这具空虚的身体,如今在何处度过,您可曾想过?
我相信,与您共度的短暂生活是无上的荣耀。因为您是无畏的武士,而且深深地爱着我,而您也是奥地利全民族的偶像。
然而,在那一天,您突然被大海召唤走了。
正如您一直愤慨的那样,军司令部的消极政策无疑是原因之一,但根本原因在于您一个人。您的潜水艇战术,让意大利海军束手无策。
对吧?在那之前,不仅是的里雅斯特湾,整个亚得里亚海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落下过一颗炮弹。那种安逸,不,或许该说是蛰伏,激起了您对大海的向往,让您无法抗拒硝烟的诱惑,于是您秘密开始了对 UR-4号的改装。
一九一五年五月,意大利参战并宣布海上封锁。
原本,两国的海军力量对比为战舰 9比14,装甲巡洋舰9比2,意大利占据了一倍半的优势。再加上英法地中海舰队的援助,奥地利沿岸被完全封锁。
从波拉军港开始,的里雅斯特、塞贝尼克、卡塔罗、特奥多、扎拉等军港几乎毫无抵抗地被完全封锁。随着海上贸易的中断,奥地利各舰队的联络策略也变得不可能。
当时,意大利的策略是首先摧毁的里雅斯特、菲乌梅等无防御港口,给予精神打击后,占领海军要塞并登陆陆军。为此,他们将主力集中在卡塔罗湾,准备从阿尔巴尼亚的瓦洛纳出港。
奥地利方面,则必须设法打破威尼斯、拉文纳、安科纳、塔兰托等地的封锁。如果能巧妙地突破封锁,不仅可以袭击威尼斯和安科纳的港口,甚至连布林迪西、巴里等无防御港口也将面临炮火的威胁。更进一步,如果能突破奥特朗托海峡的封锁,意大利舰队将彻底陷入苦战。
这两大策略在当时是众所周知的。总有一天,亚得里亚海的深处将响起炮声。的里雅斯特和威尼斯之间的战线将成为两军的生死线。随着战机的逼近,那种异常的压力感日益加剧。
然而,奥地利海军依然像退婴一样潜伏在港口深处。他们放弃了三艘单位,采用了五艘单位的策略,但为何连损失轻微的潜水艇战术也不愿采用?这是因为陆上特伦蒂诺线的胜利。
意大利陆军自参战以来,将主力集中在伊松佐河,发动了大规模进攻。然而,尽管投入了大量人力和炮弹,他们仅仅越过了伊松佐河的下游。与此同时,对塞尔维亚的战斗也结束了。
奥地利军队突然转守为攻。首先,他们在伊松佐河方向进行了兵力集结的伪装,将意大利军队的注意力吸引到那里,同时秘密准备进攻。
他们从俄奥战线调来三个师,从伊松佐河调来四个师,从巴尔干调来三个师,再加上国内编成的三个混成旅,与之前的凯布斯、丹克尔军会合。随后,在欧根大公的指挥下,他们突破了意大利军队的阵地,试图进入威尼斯平原。
四月二日拂晓,从罗韦雷托南方到苏加纳峡谷的特伦蒂诺全线炮兵,约两千门大炮开火了。那是意奥战线最大规模的屠杀。从莫里南方高地到祖格纳·托尔塔山、马乔山、坎波山、阿尔门特拉山,再到科罗山,意大利军队的第一阵地,到傍晚时已大半被摧毁。
那时,南方蒂罗尔地区队和吉夫迪卡里部队率先行动,步兵开始推进。凯布斯军的一部分向阿迪杰河谷进发,主力则向阿斯提科河谷推进,目标是阿尔切罗市。而丹克尔军的一部分向苏加纳河谷进发,主力则向切特·科姆尼高原推进,目标是阿夏戈市。
在猛烈的炮火战中,溃逃的意大利军队被追击,不久后,这两座城市被占领。
然而,对奥地利海军来说,这场大胜却成了祸根。或许他们认为两国的胜败将由陆战决定,不知不觉中,那燃烧的决战意志消失了。然而,此后战线并无特别变化,只是意大利军队逐渐将奥地利军队逼退。
这对决战派的首领——男爵冯·埃森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他抓住一切机会怒吼,要求军司令部采取潜水艇战术。
“我国曾在统一战争期间击败过意大利军队。之后,一八六六年,我们在克里斯托察战役中获胜,海军也在利萨岛海战中击败了意大利舰队!而且,在这次大战中,我们又如何?事实上,我国从未被意大利军队击败过。那些忘记这一历史信念、怯于决战的军司令部高层,必须受到千次鞭笞。”
在玛丽亚·特蕾莎骑士团的集会上发表了这次演讲后,冯·埃森再也没有怒吼过。他秘密开始了对 UR-4号的改装。
这些过往的细节,无需多言,已经在那七名复辟派的心中泛起了涟漪。仿佛乌尔丽克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石子,激起了回忆的层层涟漪。
“当 UR-4号的改装完成后,接下来等待我的,是悲伤的启航。在那个匆忙告别的夜晚,我感受到的不是离别的悲伤,而是被那美丽的幻影所吸引。
“那蔚蓝而广阔的自由之海,武人在其上编织的浪漫主义梦想。啊,您将艇改装成了三桅快艇,还给它起了一个古老的名字——‘鹰之城’号。
“啊,那是作为皇家卡林西亚快艇俱乐部成员的荣耀吗?不,不,我绝不相信。
“您一定是想用诗的光环来装饰最后的悲剧。在那安静的守夜中,您想说——‘我是为了让生活与梦想一致而死的。’
“于是,一九一六年四月十一日的早晨,新生的潜水艇‘鹰之城’号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驶离了的里雅斯特。那天的朝霞啊,正如此刻的一般美丽。”
此时,水平线迅速膨胀,美丽的黎明气息开始弥漫。金色的波浪反射着晨光,洒在她的脸上。乌尔丽克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但她的眼中,那灿烂的光芒却像锡色的坟墓一般映照出来。
“然而,当时所装载的四枚鱼雷,不知为何,其功绩的证明竟然全部消失了。
“当月十九日,袭击塔兰托军港,击沉‘莱昂纳多·达·芬奇’号;次年五月二十六日,在科曼多尔斯基海域与美国巡洋舰‘提督德威’号的战斗,虽然艇内日志中都有详细记录,但公布时却日期不符,甚至被记录为自爆。这被多瑙河联邦派利用,哈布斯堡家族的荣耀被您一个人的影子掩盖,您被冠以懦夫、逃亡者、叛徒等种种污名,甚至被变成了保卫共和国的虚假盾牌。
“随紧接着,同样的命运也降临到我的头上。尤其是,关于您还活着的传言不知从何处传来,我们的家每晚都被投掷石块,甚至连您的坟墓也成了梦中的幻影。就在这时,‘室户丸’的船长,也就是我现在的丈夫,提出要把您的遗物转交给我。这也成为我如今这段姻缘的开端。但是,我的不幸,即使在十七年后的今天,也仍未结束。
“我本想把‘鹰之城’号当作您的坟墓,但最终它却成了我们生计的依靠。
“我们无法再继续安逸的生活了。于是,八住将船底改装成玻璃结构,将其改造成了一艘海底游览船。就这样,您的‘鹰之城’号再次动了起来,但对我来说,为您建造坟墓的机会却永远失去了。
“我始终紧紧拥抱着您的幻影,那位高贵而命运多舛的海盗科萨尔,不,男爵海军少校特奥巴尔德·冯·埃森,您甚至战胜了死亡,用这炽热的吻,点燃了我的唇。
“亲爱的,您的脖颈让我感到痒痒的。啊,耳垂……您……”
在冯·埃森艇长与乌尔丽克之间如此坚固的爱情纽带面前,她现在的丈夫八住衡吉,甚至连影子都算不上。
乌尔丽克因涌上心头的回忆而哽咽了一会儿,随后转身走回,接着由诗人犬射复六在朝枝的陪同下,开始讲述艇长的最后时刻。
正是从这位前事务长的口中,吐出了关于艇长最后时刻的惊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