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秩父町越过志贺坂峠,来到上州神原的旅店,穿过街道,有一条尘土飞扬的红土路延伸着。那是从二子山麓的万场出发的十石街道,这条路蜿蜒曲折地在高原上攀升了好一阵子。然后,不久便以十石峠为分水岭,越过上信的边界而去。然而,在翻过那峠口往下走的地方,从右手边的缓坡向前方延伸,形成了一片广阔的地峡,那里放眼望去尽是荒芜之地,不过仔细留意那周边的话,会发现就在峠口附近,有一条仅能勉强看清的小径分了出来。
那条小径被毛茛、钓钟草、簪草之类柔弱的夏花,以及长着尖锐棘刺的淫羊藿、空木等低矮的草木所覆盖,就连入口处也像茂密丛生的草丛那般昏暗。因此,无论从哪里怎么去窥视,土地的表面都不容易被发现,即便能看见,那里也是呈现出浓重的深绿色,那潮湿的土地仿佛带着热气与地气涌动着,黏糊糊的、像液体一样的感觉映入眼帘。不过,这般看上去的泥土流动,不出三尺远,很快就消失在如波浪般的低矮植被之中了。而前方——绵延半里见方的缓坡,那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只有草木的世界。从那里散发着熟透了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生机,那类似瘴气的东西,笼罩着草原的上层一带,像气味的帷幕一样将那里封锁着。然而,这里尤为奇异的是,从这一带的景致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色彩十分醒目。那显然不是盛夏那种饱和的——熊熊燃烧般的绿色,但也并非是杂色或者混杂之色,只能说是一种病态的色彩。反倒它会冷冷地打击人的内心,让人仿佛看到了完全枯萎的菅草,或是让人联想到荒壁上腐朽树木的表皮一样,有一种奇妙的孤寂感。只要看着它,那种灰暗的情绪就会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不用说,这是有原因的。这片地峡在过去曾多次历经兴亡,有着一些血腥的记录,而且这也是被称作“弹左谿”这一地名的由来。天文六年八月,在对岸小法师岳修筑城堡的渊上武士的首领西东藏人尚海,因之前人质酬谢之事而与日贵弹左卫门珍政结怨,被其攻打灭亡,当时包括家中老幼妇孺在内,甚至镇上的居民,多达千人被押到这片缓坡处斩首而后弹左卫门将那些尸体层层堆积,深埋地下。可到了明历三年,这片地峡发生了山体滑坡,早已化为泥土的尸层暴露了出来。于是,或许是因为在已经腐朽的尸体中开始扎根的缘故,生长在那里的草木出现了异常的生长态势,不久那强烈的生机便将旧时地峡的死气吞噬殆尽了。就这样,即便到了现在,那草木的巨大化与茂密程度和往昔并无不同。依旧是汲取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肥沃土壤,若是有一根高高垂挂着的树干,就会有无数别的茎干缠绕其上、相互环抱,而那些空隙间,叶子和卷须又毫无间隙地层层重叠着,就在这样的过程中,吸盘相互触碰,茎上的棘刺相互交错,那模样可怖的相互撕咬的齿音,不久就化为无声的梦幻,不知不觉地在色彩中渗透出来。
尤其是,像鬼猪殃殃这般有着坚硬“武装”的凶猛植物,甚至会汲取其他柔弱草木的水滴,其自然生长的茎节处,渐渐像长了瘤子或肿物一样鼓胀起来,多处呈现出奇妙的寄生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模样,还在一个劲儿地像巨人般疯长着。因此,鬼猪殃殃呈现出一种奇妙的中毒般的、黑中带灰、仿佛生病了一样的颜色。而且,它细长的茎干高高地伸向空中,又在上层相互缠绕纠结,结果形成了一种既不像天然栅栏也不像格墙的、类似瞭望塔一样的东西,就这样把这片广阔的区域像城堡一般牢牢守护着。在那昏暗的荫庇之下,无数柔弱的草木都被无情地压倒在地。此外,由于被那停滞且不新鲜的热气蒸腾着花粉腐烂,枝叶和树干腐朽液化,理所当然地,从那里发酵产生的东西中,混入了小动物和昆虫之类粪便的臭味,形成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毒气袭来。那气味有点类似溴的味道它不仅会损害人的咽喉、妨碍睡眠,甚至还会逐渐使人视力衰退,所以,自然除了对这种瘴气抵抗力强的大型金龟子、蝽之类,或者偏爱不健康湿地的凶猛爬虫之外,其他生物一概都被这片区域拒绝生存。
确实,那一带的高原,原野的精气与荒废之气仿佛凝聚成了一种鬼怪模样,实在是世间极为奇异的存在。然而,作者如此执着地描述这般情景,其意图绝非仅仅出于一贯的饶舌癖好。作者针对这一篇的主题,在进入正文之前,想先提出一个“转变变形”的概念。也就是说,假如可以实现人类与物质的同一化,假设人类首先将自己的欲望与热情寄托于草木之上。那样的话,草木的呻吟与摇动自然就成了那个人的表现,最终就会得出“人就是草木”这样的结论吧。再者,说到那片原野的标志,马上就会让人联想到作为养分的刑尸的腐肉,由此也可以想到,在草木的骨髓之中,是不是有着细胞变异的、异样的个体正在生长呢。而且,一旦记住的那种甘甜的口感,或许已经化作了那强烈的生机,其摇曳之处,恐怕任何生物都必须为之震慑折服,如此看来,如今栖息在缓坡底部的骑西一家的悲惨命运与衰败惨状,确实是因为人与植物的立场颠倒了的缘故吧。不,并非仅仅是为了唤起那些人。尤其是,那片原野准确的拟人化,就体现在鬼猪殃殃那奇特形态的极致生活之中。
那鬼草充满了旺盛的意欲,它不仅不愧被称作草原之王,其力量也不知衰退,是一种永不知足、一味凶暴的存在。但是,这里奇怪的是,当它的意志力增强、欲求不断膨胀时反倒在外形上会出现变化。而且它不断发出慵懒拖沓的沙沙声,其表皮上渐渐刻画出几条若有所思的皱纹,在痛苦呻吟与烦恼中,那鬼草就逐渐变得奇形怪状了。
显然,这是一种病态的变化。而且,不管人们会觉得这样的植物妖异世界可能存在于世间何处,不过,试着在骑西泷人的心理上投射影像的话,就会发现这两者就像完全契合的顶镜像一样。实在是,面对这种呼应的神秘,头脑根本没有去分析的余裕,只是一味地感受到一种既非恐惧也非惊骇的异样情绪罢了。不过,在这一篇当中,这绝不是在具象化白蚁的齿音。确实,可以说是一种特异的色彩,但那潜藏在根基深处、像蜂窝一样侵蚀蔓延,不久后便要引发意想不到的自毁作用的那种害虫的力量,恐怕是黄昏时分(相较于白昼而言 )——是色调的细微差别(相较于鲜明色彩而言 )所带来的那种恐怖吧。
然而,作者在此想转换笔锋,赶紧对骑西一家以及这片地峡做一个概述性的描述,以此结束这篇序章。事实上,从晚春到仲秋期间,那片原野的深处就如同孤岛一般。在此期间,仅有的那条小径会被堵得严严实实,交通状况简直超乎想象,放眼望去,四周都被阴森的火焰所笼罩。不过,再把眺望的视角抬高一些的话,那暗沉色彩的周边,会带着像日晕一样的光辉,从那里开始,视野所及之处,明亮的绿色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地峡在草原的前方附近,绕过小法师岳的山脚呈马蹄形蜿蜒而去,不久便消失在南佐久的高原之中了,那小法师岳有着好几层的树相,山腰附近有郁郁葱葱的枞树林,而且树木之间还有小沼泽,波光粼粼的水面星星点点地做着点缀。然后,在再往下的谷底处,有一座黑色扁平看上去像堆叠了好些积木的建筑物。
那是曾经统治这片山地时留下的遗迹,是一座乡土馆,中间建有带高楼阁的主屋,有五座多一点的小屋簇拥着它,并且其四周还围着白色墙壁的土墙。不过,如果在烈日炎炎之下眺望那番景象的话,从水面摇曳升起的耀眼光芒,会像阳炎一样将那一片建筑物包裹起来,完全让人分不清远近高低,土地也好,草木也罢,看上去都如同平静的水面一般。而且建筑物仿佛也在那上面晃动着,让人觉得那仿佛就是一艘美丽的船身了。就这样,如今骑西一家就居住在那里——与其说是居住,对于这个世代信奉马灵教、在南信地区颇有名望的家族来说,倒不如说是一处极其悲惨的流放地了。
话说回来,要介绍骑西一家,就必须讲讲马灵教的由来。其起源于文政十一年十月,当时是骑西家的第二十七代——或许是代代近亲结婚酿下的恶果吧,那可怕的后果开始在当家的熊次郎身上显现出来了。那是如今神经病学中所说的所谓幻觉性偏执症,碰巧就在那个月,他的幻觉竟与现实相符了。然后试着挖掘他梦中所提及的那个地方,结果那里真的埋着马的尸体。这件事带上了一种透视般的奇异色彩,接着便在村落与村落之间传播开来,不久甚至席卷到了江户,这便是最初的开端。这件事甚至被写进了《马死灵祓柱之珂玲祝词》的开篇文字中,从“渊上村神野毛,有马埋于此处,于降雨之夜,阴火升起,依此于文政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骑西熊次郎依愿祭祀之”的文字中也能看得很清楚,而且那祝词更是赋予了马的死灵以神格,使其变成了被称作五濑灵神的、异样的显神。
然而,说到这一教派传教的本质,一如既往,它就是那种通常邪教所共有的催眠宗教,尤其是它有一点遭到了当局的指责。那就是在对信徒进行催眠时,会暗示一种类似麻风病的感觉,因此,被选中的信徒就会被莫名的恐惧所驱使,而这正是教主的险恶用心所在。她一味地得寸进尺,抛出一些令人费解的因果论,并且还进一步宣称,只要不离开灵神,就永远不用担心发病。不过,原本就是毫无根据的病症,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病的,所以理所当然地,这样的说法煽动起了信徒的狂热信仰,马灵教的声望也在不情愿中被抬高了。然而,就在这时,当局开始镇压了,在两年前的昭和×年六月九日,对其适用了最严厉的驱逐令,于是骑西一家只好舍弃东京,返回故乡弹左谿。
那天夜里,从板桥开始,一种难以名状的声响,沿着中仙道的各个旅店一路传去,令人惊恐。那声响既像是雷鸣,又仿佛是行军的脚步声,而当这黑压压的一群人出现在眼前时,突然响起了有着狂乱旋律的神乐歌,那歌声可怕地回荡开来。以满脸皱纹的教主为首后面跟着长子十四郎,在他身旁,是背着一个模样奇特的笼子的妻子泷人,再后面是次子患有白痴症的喜惣,还有妹妹时江——以这五人为中心,被众人簇拥着,并且在更外围,黑压压的人群密集涌动着。那一千多名赤着脚的信徒们,都把嘴巴张得乌黑,相互挽着脖颈,搭着肩膀,脸上带着因热情燃烧而变了样的神情,那奇妙的行进队伍中还伴随着佩剑的声响,一旦队列一角被冲散,那些人就会越发激昂,脸色变得苍白,而就在这样的过程中,原本是一个整体的队伍,渐渐地像水银珠子一样分成了好几股。不过,信徒们依旧从黑暗中不断地涌出来,可到了深谷附近,大半的人都被冲散了,到了神原的时候,五个人周围已经没什么人影了。
就这样,一种悲壮之美装点了邪教马灵教的覆灭。而这五个人的家族,各自背负着独特的宿命。不仅如此,早在四年前——自从泷人生下稚市以来,家族里所有人似乎都对自己的血脉产生了可怕的疑虑,甚至开始担心自己会肉消骨融——简直是听一听都会让人毛骨悚然,仿佛染上了某种可怕疫病一般恐惧着。而且,这种顽强的相克,如果触碰到了地峡那说不出的荒废与寂寥之气,那理所当然地,迟早会积聚起某种仿佛会化为疯狂或冲动从心底猛然涌起的东西。事实上,骑西一家先是因为泷人一开始背着的笼子里的生物而遭受打击,接着那生物的残骸,被弹左谿吞噬得连最后一滴都不剩了。
话说回来,骑西家的人们就这样与文明隔绝了,而且在那之后的两年多,直到如今都未曾试图打破隐居的状态。然而,就在这样的过程中,这片地峡也渐渐变成了所谓的另一个世界,不知不觉间,一种怪异的生活便开始了。不过,那种异常之处却并非是肉眼可见能够明确指出来的那种情况。实际上,自从搬到这谿谷之后,骑西家的人们变得野性十足让人都快认不出来了,身体各处都长出了粗短的疙瘩,皮肤的颜色里也渗入了怎么都去除不掉的泥土的气息。尤其是男人们的健壮程度,光看那脖颈处的肌肉,就能让人感受到一种仿佛触碰到了难以侵犯的山林之气的感觉。他们两人已经颇具密林中人的模样了,那如同质朴憨厚且信仰虔诚的山林之人的不凡风貌,已然成了难以撼动的存在。
因此,诸如异常或者病态倾向之类的情况,在这里理所当然地什么都发现不了。但是,话虽如此,每当看到这些人的异样迟钝,又会让人觉得,是不是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干涉在起作用呢。事实上,那种能让人类精神生活腐朽,甚至企图将官能世界侵蚀殆尽的力量的可怕之处,绝不是呈现出喜好恶臭、沉醉于自己种下的病根那样——那种虚有其表的模样倒不如说,如果存在一个连反抗和感性都被彻底剥夺的世界,反倒是那种力量中蕴含着真正的黑暗吧。那简直就是人类退化的极致状态。或者说,在孤岛之中也罢,在靠近极地的边远之地也好,只要那里有人居住,就必然会被其掌控。不过,像这样似乎永无尽头的孤独,只要人类内心的意欲之力还在燃烧,在生存的前途上还留存着某种希望的时候,情况还不至于太糟,可一旦这些渐渐淡薄消失,大自然的触手就会伸过来,逐渐取代人类。于是,大自然成了主角,人类不过是背景罢了,最终,一动不动的庄严之物本身变成了人类比如即便看到彩虹,那种鲜活的、令人眼前一亮的情感反倒会从大自然中向人微笑着展现出来。不过,人们或许会觉得这样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存在,但再想想这广阔的大地,说不定它在某个地方是存在的呢。实际上,骑西家的人们已经成了那奇异规则的俘虏,在无尽的孤独与懒惰中渐渐走向腐朽。
那么,在他们的生活中,大自然的力量是如何精准地留下印记的呢?前一晚睡觉时上紧的发条,每天早晨在分毫不差的时刻——醒来便开始转动,有时会从贯木下方到佛堂入口处往返两次,然后过了大概四分钟左右,从土间(进门口换鞋、换衣服的空地)右边数起的第五块踏板往下走,只踩踏那里的地面凹陷处,然后去打开隔扇门……日夜不间断地在同样的时刻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久而久之,感觉脑海中的曲柄、联动装置之类的仿佛都停止工作了,如今只能认为是靠着巨大的惯性在运转了。简直就是,在他们的生理机能中已经形成了一层无法撼动的毒素层,刚开始的时候,或许还在寻求某种惊讶、意外的感觉或者即便如此,也想着自己绝不能被吓到——虽然有着这样一种韬晦的意味,但随着这种期待渐渐变得渺茫,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已经完全变形得很异样了。
然而,一旦到了某个时候,就像突然清醒过来一样,神经变得敏锐的时期就会来临。到那个时候,从那毫无生机的荒凉倦怠之中,会奇妙地传来一种类似锁链被拖拽的声音,而且,那声音仿佛马上就要一圈圈缠绕住大脑皮层,即便想动也动不了,似乎有着一种可怕的节奏。这让他们惊恐,给予他们近乎疯狂的恐惧,让他们一味地努力想要摆脱这种攻击。于是,即便在日常交谈中,也会试着去斟酌话语的停顿,即便是走路,也会迈着那种仿佛能感觉到是花体字或者斜体字般的、如同在鸡蛋里行走一样小心翼翼的步伐,一味地想要从那无情的单调中挣脱出来。就这样,紧紧抓住这一点,如果不强行制造出一种偏执的话,对于这毫无想法、无所事事、无需用眼的日常生活来说,要想把那令人消沉的、无声的节奏世界从身边赶走,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然而,就在这样的过程中,无论是他们的情绪还是感情,原本特有的动态都渐渐消失了,最终竟变得会被气象变化、景物形态等按规律所左右了。尤其是这种倾向在妹妹时江身上表现得很明显。她把大自然当成了玩具的世界,只活在那虚幻之中。所以,空气要是太暖、太冷、太浓或是太稀薄,她都会生病。比如在黄昏时分,当夕阳的颜色从最初的淡紫色转为红色之际,看着被夕阳光晕渲染着的周围那一团团的云朵,不知不觉间(我在摇摆,我能感觉到,我在摇摆)——就会想起那如甜美诗句般的橙色,心中便闪耀起明亮的光彩。不过,等到颜色渐渐转为暗沉的黄色,云朵如鱼一般向南边拉长延伸时,时江就会从那个方向突然涌起一股难以排遣的乡愁,心情也随之变得黯淡。而且看到腐朽树洞中的蛞蝓,她就会突然面红耳赤,涌起一种性欲之感,有时候,看到长满杂草的圆形山丘在阳光照耀下呈现出的样子,那复杂的阴影甚至会在她眼中幻化成幻影般的街市,不过,她尤其对树叶的形状有着可以说是病态般的敏锐感觉。然而,像松风草那样的叶子,形状就好像把心脏倒过来,而且分叉的地方像手指一样左右分开。可一看到这个,时江就会脸色大变,开始急促呼吸,站在原地惊恐得直发抖,而且,无论她多么用力地闭上眼睛,多么努力地想要把这景象从脑海中抹去,结果唯独那种噩梦般的恐惧,怎么都摆脱不掉了。因为那就是稚市的模样,上面还清晰地留着畸形麻风病的瘢痕。
长子十四郎和泷人生下的稚市,按虚岁算已经五岁了,那孩子生来就带着让人不忍直视的丑恶模样。而且,要是出生时就夭折只留下标本也就罢了,可如今还活着,让人只要看一眼,全身就会起鸡皮疙瘩。不过,他的脸却极其漂亮,漂亮到让人根本想不到十四郎是他的父亲,奇怪的是,他那大脑袋就像个大槌子一样朝着脸部隆起,从额头往上,那里就像垂发一样鼓了起来。而且,头顶秃得像金佛一样光亮,还有两三条细长如虫的皱纹爬在上面,只有后脑勺的一小部分,还残留着些许柔软纤细、像胎毛一样的毛发。事实上,这种反差实在是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好像看到一幅有点脏兮兮的因果报应图一样,让人觉得仿佛有什么深重罪孽在心底涌动着。另外,从远处看他皮肤的颜色,会发现有无数铅色的斑点浮现出来,那些斑点看上去就像瘢痕或者结节一样,不过,稚市身上最大的妖气,倒在四肢的指尖上。一旦目光落到那里,之前那种如梦如幻的怪异感觉一下子就消失了,仿佛是把内脏的分泌物连渣滓都绞尽了一般,呈现出的大概就是现实中丑陋的极致模样了。稚市的双手,形状就像痒痒挠一样,左右两边从第二个关节往上都缺失了大拇指之类的,说它是肉瘤倒更合适些。再说到下肢,右脚除了大拇指,其他四根脚趾都像是被压瘪了一样,看上去就像均匀地缠着肉色绷带似的,而左脚则更加丑陋怪异。因为这只脚也是只有大拇指格外突出、很大,而且特别诡异的是,越往前端,脚趾开始弯曲成耳朵的形状,并且那顶端还向外翻卷着。另外,其他四根脚趾,中指几乎都没了痕迹,剩下的三根也都萎缩了,那里只有三颗——不,更像是把那三颗拉长变细后凝结在一起的东西罢了。因此,整体的形状看上去就像某种冠饰,或者像单侧的鱼鳍一样。而且,四肢上无论哪个部位,只有那些地方透着一种铜光,奇妙地既显得脏兮兮又让人忍不住想去触摸上面布满了褶皱和纹理。不仅如此,这个奇怪的畸形儿,不仅完全是个哑巴,而且在智力方面,连母亲都分辨不出他是否有智力,所以,恐怕作为生物来说,他是极其低等的存在了。事实上,稚市仅仅被赋予了些许进食的意识而已。
因此,稚市刚来到这个世上第一次呼吸的时候,伴随着那气息,一家人的心就被紧紧揪住了。不用说,原因就在于四肢的畸形,而且那形状,无疑很像麻风溃疡的样子。实际上,只要翻翻佛医肖阿贝的名著《暖国的疾病》就会明白,要是把书中所记载的畸形麻风病的标本,一个个地和稚市对照着看,不久肯定能发现有几处相符的地方。而且,他的两条腿呈罗圈腿的样子还强直着,这个畸形儿,真要说的话,就像个提灯似的,以一种颇为怪异的姿势在地上爬着前行。不过,这样一来,对于稚市的诞生,就又有了一些带有因果故事般的猜测,甚至有人觉得,这会不会是那些饱受毫无根据的恐惧折磨的信徒们的报应呢。然而,就在这样的过程中,从古老的文献中发现了足以打消这种迷信想法的内容。那就是教主的丈夫,也就是上一代的近四郎,曾前往草津的麻风病村做祈祷这件事。这样一来,不管那是遗传性的还是传染性的,也不管胎中发病是否有可能,那些病理学说之类的都已经不重要了,很快骑西家的人们就开始在意起自己身上是否有腐烂的臭味了。于是从早到晚,只是望着自己的手脚,在凄惨绝望中继续活着。
然而,在这样的情形当中,却有一个人,不但丝毫不被恐惧沾染,反而还对其加以嘲讽,很是不可思议。这个人就是十四郎的妻子泷人。她凭借着一种近乎奇迹般的强大力量面对那恶疾的征兆毫不气馁,不断地试图去抗衡那仿佛要剥夺一切的自然力量,并且始终保持着未受侵害的理性力量。这其中肯定有着某种异常的原因。事实上,泷人心中有一个很大的疑惑,她对此倾注了一种哪怕赌上一生、片刻都不会忘却的执着。而且,她一直感觉自己仿佛能不断地深入那神秘之中,每当征服其中哪怕一小部分,总会有一种得胜般的心情。不过,随着那疑惑的漩涡渐渐扩大,不久后,恶疾也好,孤独也罢——寂寥以及其他的一切,在这片地峡之中的所有事物,都奇妙地营造出了一种不稳定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