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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游历途中关于日本文学的思考

一旦走出日本,从外部思考日本文学,就会看到现在的日本文学离开了古老的传统,正在效仿西洋,这看上去非常奇怪。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在做那样的事情。那些现代化进程晚于日本(还有和日本走不同道路)的亚洲大国,不论是中国还是印度,都是在输入西洋技术的同时,从自己国家的历史中寻找新的文学、艺术和思想领域的文化背景。

日本文化当然不如中国、印度的文化那么古老和宏大。但从外部看,日本文化具有相当鲜明的特征,它创造了一个独立的世界。至少在造型美术和文学领域是这样。主动放弃这些而去效仿西洋,还想要创造出什么东西来——没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情了。在我们的传统之中,似乎还蕴藏着无数的可能,既可以从中汲取,也可以由此生发,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而且,我还有一个无法消除的印象,我觉得至今仍未能充分发掘传统的原因,就是懒惰。

不过,日本文学(所谓的油画家的情况大概也一样)效仿西洋的这种倾向,不仅源于我们对自己过去的文化理解不足,同时也源于我们对西洋的理解不足。尤其当我们效仿的对象不是西洋,而是“当下的”西洋的时候,我们的推测很多都是异常的。第一,如果把它当作随意效仿的对象,那么,这个对象和自己之间的差异过于巨大。若要问,把它当作效仿对象是否有可能跟它越来越相似,那么,这样的希望近似于无。理解当下的西洋文学,可以说,就是要认识到这个希望为无的事实。第二,不但是跟对象越来越相似的这个希望为无,大概也没有必要抱有这样的希望。从社会角度来看,西洋,准确地说是西欧,现在正面临着进退两难的局面,形势之严峻已毋庸赘述。特别是西欧在欧洲以外地区所扮演的角色已经严重落后于时代,而今后它想扮演其他角色的话,恐怕也非常困难。这一点也反映在了文化上。

假如有新的文化产生,大概只可能产生于欧洲以外的地方。当这种观点正在成为全世界的常识的时候,如果有一个亚洲国家把欧洲“当下的”文化——也就是即将衰亡的文化——当作效仿的对象,还把跟这种文化的相似当作唯一的理想的话,那就是一桩奇闻。

幸运的是,尽管比不上希腊人,但我们的过去还是有着丰富的文化。幸运的是,我们现在生活的地方不是欧洲,而是远东。总之,幸运的是,我们不是欧洲人。我们应该可以、也必须去做跟他们不同的工作。当然,我不是想说,不论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现在日本文化的水准都高于西洋。我也不是想说,在日本生活要过得更加富裕。事实正好相反。但是,因为当今世界的问题都集中地反映在日本这个小岛上(当然,从普遍意义上来看,这是不幸的),那么,至少存在一种可能性,即这里会产生和未来相关的某些东西。如果日本的文学反映日本的现实,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应该要比西洋的文学反映西洋的现实来得更有积极意义。此时并没有出现这样的状况,但也不是无事可做,应该是有事可做的。对于文学者而言,生活在日本社会并不是什么不利的条件,反而是一个有利条件。毕竟这是一个充满了滑稽之处的国家,再出来一个斯威夫特 也很好;再者,这个国家很多人都嗜血好战,再出来一个戈雅 也不稀奇。我之所以既不是斯威夫特,也不是戈雅,并不是因为我是日本人,而是因为我没有他们的才能。实际上,我们的祖先敏于讽刺,且擅于粗描。

荒唐的是,有人想比法国人更加精通法国的新画,还想把那些获得著名文学奖项的小说从头开始一本本地全都翻译过来。(这是何等俗物,徇于何种私情,才会去吹捧那新画家,去让那新的小说获奖!)最为不堪的是,那些二流文学家和机会主义评论家,仅凭着他们是洋人这一条,就任由他们来日本旅游后,既不受驳斥,又不被质疑,轻松回国并写下关于日本和日本人的荒唐报道。西洋有名的文士往往都是些无聊之辈,甚至是无能之辈,就像日本那些有名文士往往也是如此一样。不论是在日本,还是在西洋,有名都不应该是一种格外受尊敬的为人资格。因为不是西洋才有艺术和文化的王国,西洋的国家只不过就是一个不同于日本的外国而已。

我想说的是,不要把西洋文学看作需要竭力效仿的理想,要把它看得跟印度文学、中国文学一样,就是各种外国文学的一种,而且,事实本身也是如此。这么看的话,我就不觉得现在的西洋文学很无聊。当然,无聊的文学也不少,但翻译到日本来的,大部分都是其中比较好的。我们接触这些也许会有所增益吧,即便在工作上是个无用功,但至少也算是一件乐事。因为世界在变小,到处都存在着同样的问题,当我们看到自己努力面对的问题,他人也正在努力面对的时候,就会感到一种深深的慰藉。新井白石 的时代,西洋很远,但现在不论是从最浅显的意思,还是从最深刻的意思来看,西洋都没有那么遥远了。

不过,有人会举例说现代化的问题。但从广义上来看,那是一个技术问题,至于现代化的动机,应该在日本自身当中去寻求,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西洋的现代文学就曾是这样一种形式。所以——所以,别无他法。日本的文学不能效仿西洋的现代文学。西洋的情况是那样的,那么,日本会怎样,又能怎样,在这个结果出来之前,谁都不知道。谁都知道的是,日本的社会不会照着西洋历史的样子再重复一遍,日本的文学不会采用跟西洋文学同样的形式。比如,小说是西洋现代文化的产物。日本过去有日记文学,现在有私小说,但这些都不是现代的产物。所以,为了实现日本文学的现代化(实际上,需要现代化的是社会,而不是文学之类),就决心去搞西洋样式的文学,这样的决心就很荒唐。我们需要的,可能第一是文学,第二是日本的文学,第三是现代的日本的文学,而不是所谓的现代文学之类的东西。既然不存在具体的世界文学,那也就不存在普遍意义上的现代文学。

不过,还有人会说,西洋文学很有魅力。那肯定是有的。尤其是战争爆发之前的现代法兰西文学(绘画和雕刻也一样),从某种意义上看,它具有一种西洋现代文化总结的倾向。至于每个作家如何做出各自的总结,此处无暇论及。总而言之,这种文学、绘画和雕刻之中蕴含着历史的厚重,且设有某种机关,一旦触及这些内容,就必须回溯历史。它有一种特性,可不是照样效仿就能学得一二的。几乎所有的智力和感受力都会被它吸引。如果就这么被它吸引而无法从中脱离出来的话,那这事就跟日本文学没什么关系了。以前就有过这样的例子,今后也许还会有这样的例子。

不过,话题回到日本文学的话,那么,日本文学的动机就只是日本今天的现实,它的历史背景就只是日本的文学的历史。问题就在于,为了在此原则之上建构日本的文学,文学家乃至读者和西洋的接触,从本质上来说是不是有用。

对于这个问题,我现在还没法做出准确的回答。我只觉得这是必须要做的,不同的人做这件事肯定会有不同的做法。很难归纳出一般性原则。就算归纳出来也没有多大意义。意义从结果中产生。假设某人做工作,那么,回溯他的工作,就必定会产生他的方法和经验的意义。

夏目漱石阅读英国文学,又在英国生活了一段时间。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呢?看了英语文学讲义,也不会明白。看了英语文学讲义能明白的就是他学习很用功,这些事情即便能构成他成为大学教授的资格,却不能构成他成为文人的资格。不论学习多么用功,没有意义的东西就是没有意义的,这样的例子多到令人生厌。我们之所以想象漱石接触西洋这件事情可能有意义,是因为我们要阅读他的小说,特别是《明暗》(实际上,也许应该明确地说,只有《明暗》)。当然,分析一下,就会发现小说中有这样那样的西洋文学的影响。不过,这种东西,其他作品中也有,其他作品没有(或者有也很少)的是一种很难分析的、深入人的观念的方式。但那种东西不会因为很难分析,它的有或没有就变得模棱两可,它是《明暗》里面确实存在的、不容置疑的东西。不必着急忙慌地说它是西洋种的东西。那些都尚未可知,但可以说的是,它展现出了以往的日本文学所不具备的一面,也可以说它和西洋文学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为什么呢?因为在那里观念凭借小说这个实体而存在。那里有一种柏拉图式的态度,而要让那些说法成立的话,我们就需要去想象,漱石和西洋文学的接触以及他的西洋体验,也许在其中发挥了某种作用。

这种想象的实体是很难把握的。不过,如果说接触西洋这件事情在漱石小说中发挥了某种作用,那么,很明显这个作用是间接性的。他去了英国,回来后写作、讲述英国文学。但他没有直接利用他的智识,乃至经验,乃至理解去写小说,反而是把这一切都忘掉(恐怕他是努力想要忘掉),作为一个生活在日本社会中的人,写了一部跟西洋没有任何直接关系的小说。他肯定已经知道,西洋文学里并没有什么能让日本小说家有意识地加以利用的东西。也许他觉得影响之类的东西越少越好。在此之上进行工作,如果西洋经验真的很丰厚,那么,这个人所有的经验就都会支撑他的工作,也就是西洋经验应该会在工作中发挥作用。漱石实际所做的工作就是把他所有的人生经验都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如果阅读西洋的文学,游历西洋的城市,就能够对日本文人作为文人的工作发挥作用(一般来说,大概是没什么作用的),那么,我认为只能是通过漱石这种方式。也就是说,只有通过回到日本,忘掉西洋这种方式来发挥作用。我在游历西洋的同时对日本文学做了这样的思考。然而,我们并不是要让经验去发挥什么作用。游历西洋,并不是因为它将来可能会发挥作用,而是因为它现在就很有意思。游历也好,读书也罢,都是一样的道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它就不是经验,就变成了调查,或是变成了研究。调查是记者的工作,研究是学者的工作。新闻报道和学术,它们本来就跟文学或艺术没有任何直接关系。

日本的文学如果要生长,那也只能在日本、以日本的过去为背景来生长。接触西洋只不过是为日本的经验增加了一个要素而已。对有的作家来说,这个要素有很大的作用,但对有的作家来说,这个要素的作用没有那么大。不过,原则上,日本的文学不可以把西洋文学当作效仿的模本。自明治以降,日本就急于输入西洋的技术。与之相伴的是在文学和艺术上的大规模输入,这股潮流的兴起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如今,日本的技术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准,整个日本到处都是翻译文学。如果说技术和学问把输入进来的西洋的方法作为基础,并在此基础之上实现自立式发展,那么,现在正是开始这种发展的好时机。如果说文学和艺术总有一天也能找到自己的道路,那么,现在正是开始寻找这种道路的好时机。这大概需要改变一直以来以西洋文学为模本、努力进行效仿的做法。我认为,改变做法之后,就应该能在日本找到一条新的道路。

当今世界,有international(国际)的文化,却没有cosmopolite(世界)的文化。而且,要加入international的文化,毫无疑问,其前提就是要发展national(国家)的文化。如果要效仿西洋,那就应该把西洋人的这些观点作为效仿的模本。

我在西洋游历途中形成了这些想法。实际上,并不存在所谓的西洋。英法海峡的两岸,莱茵河的南北,万事万物,皆不相同。相同的,不过就是飞机场而已(买张环球旅行的票急行军式的游客,就只游历了那些机场)。而且,那种把不同国家里的某个国家当作模本来进行文化建设的作家和艺术家,也不是没有,不过,有的话,也是极少数。而且,不单是那些西洋人,还有印度人,还有中国人,众所周知,他们都是文化上的国家主义者。在我所知范围之内,只有日本人是一个例外。

不过,真正思考日本文学的场所应该是日本,而不是西洋。我是一个旅行者。旅行者是一个抽象的、例外的存在。他远离自己的国家,在国外不用承担社会责任。从这个意义上看,我的思考也是抽象的、例外的,恐怕也是一时性的。也就是说,这篇文章,即便它是“某种感想”,却还远到不了“某种意见”的程度。 yoQm+8HLkhmmVy/HXhZilo+0RIvDZZoU0ch81AxspTgg2l70qKfiSm3Estk4xZ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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