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序

何为易筋经？

正如鲁迅先生论红楼：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同样作为中华传统修真文化代表的易筋经体系，因其内涵在数百年传承演变中被不断地丰富扩充，所以在不同的人眼中，便也有了不同的感受，体操家看见抻筋拔骨，小说家看见扫地僧与令狐冲，武术家看见“握拳碎虎脑，并指洞牛腹”，佛门看见达摩于石壁上依稀留影，道家看见服食日月、丹道养生，房中家看见御女百胜、泥水探珠，医家看见按摩内壮、汤洗秘方。所谓见仁见智，诗无达诂。

倘若问我自己，我会暂时抛弃定义这一难题，先从《易筋经》原文中去寻找它的宗旨。在坊间流通颇广的述古堂版《易筋经》总论一章中，有一段极为精彩的论述：“易之为言大矣哉。易者，乃阴阳之道也。”结合后文中“危者易之安，乱者易之治，祸者易之福，亡者易之存”，显然，易筋经的“易”字，并非单指改变，而是升华到了古代《易经》的阴阳哲学，即所谓的道。进一步而言，一方面是修炼中应用大道规律而使自身有所增益，而另一方面，学者也在对自身筋膜精气神髓的修炼过程中体悟验证大道规律，这就是传统内炼学说中的“天人合一”，古来修真者，体道、悟道、证道，皆源出于此。张义尚太老师认为黄氏易筋经足以成为当代人修道之门径，也正是基于这样的高度。“筋”，则是身心方面的泛指。这一结论是基于一个简单的事实，即纵观各家易筋经体系的基本内容，绝非仅仅以“筋”作为唯一修炼的目标，而是一个次第严谨、完整全面的体系，即便是坊间最为普传的版本，也有一个清晰的自“筋膜”而至“精气”进而“神髓”的路径。值得注意的是，在易筋经的诸多流派中，虽然都有推揉吐纳（比如黄氏易筋经的鹤式呼吸法、庄氏金刚体的咽气法等）导引等内容，但只要涉及精气、神髓的锻炼，必然需要习练者“一念冥心，存想其中”，比如真传黄氏易筋经，初步便以立鼎安炉入手，最终归于洗髓还虚。换言之，易筋经的习练，迥然有别于西式健身，是以内求法达到身心合一的状态下进行的。综上所述，如果一定要给易筋经这一体系勉强下个宽泛的定义，我们或许可以说，易筋经是修炼者以天人合一为原则，以吐纳、推揉等动功为基本框架，功法境界次第清晰、身心一体的内炼法门。

言及于此，不禁回想起笔者的易学老师霍斐然先生当年曾以“易道广大，无所不包”题字赠予我以作勉励。霍师与张义尚先生（黄氏《易筋经》近世最早公之于众者）同为蜀中高隐，两人结为至交，共同探寻易医丹道的奥秘。昔日霍师之赠言，盖谓世间诸多学问与事业，若能用心探索并遵循大道规律，庶几有所成就。其语源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距今已有两百多载，与今日我们所谈易筋经之宗旨，竟默然相契。

晚明以降，易筋经逐渐流行于朝野，形成文字的印本与抄本可谓汗牛充栋，仅笔者亲见的清朝及民国易筋经文献就不下八十余种，但真正有特色的珍本却颇为罕见。其中笔者师弟张懿明家传有古《易筋经》抄本，有明朝道家南宗代表人物涵蟾子所作之序，并经清代王室流传，是目前除了道门巨擘济一子曾为黄氏《易筋经》题诗以外，又一项彰显易筋经与道家丹鼎门南宗之间渊源的明证。

在实修领域，在民间被命名为易筋经或者类似名目的传承可谓流派纷呈。但毋庸讳言，其中大半却由于各种原因早已沦为单纯的肢体动作集合，失去了古传易筋经之本意。笔者涉足道家文化与传统内炼凡三十余载，若以我目前有限的阅历与体验作献曝之忱，理法殊胜且体系完备，与我深有渊源者，大约有如下两种：其一便为黄克刚先生家传的舆公山人易筋经，即黄氏真传内功易筋经；二是民国时期中国内功研究社庄欣荣师祖的家传金刚体内功。这两支法脉都是真正符合古易筋经宗旨的修炼体系，实证有效，传承数百年，至今薪火不绝，较之目前那些坊间普传的所谓易筋经练法，可谓云泥之别。

黄氏易筋经，境界深远，高屋建瓴，整个功法体系中，高深精妙处不胜枚举，以下仅择其一二而略述之。首先是玄关，令人感慨的是，在黄氏易筋经的内壮玄功筑基起步阶段，就触及了“玄关”修炼，这在传统丹道领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毫不夸张地说，不明玄关也就不明丹道修真与世俗气功的区别。笔者在20世纪80年代曾冒昧就此问题请益于张义尚先生，张老告诉我，真正的玄关是活泼泼地应机而动，不能以死守一窍视之，即便是入门时固守一窍，也须明白那只是黄叶止啼的权宜之法。他不仅为我详述了活玄关与死玄关的原理与区别（笔者后来蒙胡孚琛老师讲述他在崂山受金山派匡常修道长指点后所亲历的玄关体验；之后又有幸得到紫阳南宗在上海的传承，都进一步印证了张老所说，字字珠玉），还鼓励我学业与学道并举，并自述也曾就读于复旦大学高中部，后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系，并由此呼我为同学。前辈风范，至今想起，依然令人心驰神往。玄关奥义，在《真传易筋经·内壮玄功歌释》中，经张义尚先生法雨广布，一言道破“静极生动，一阳来复”便是玄关。只此一语，便胜读寻常丹经道书无数。此外，目前坊间以易筋、洗髓名目而商业化的培训种目繁多，难免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有认体操版十二式为全豹者，虽不得真正易筋经之神髓，但毕竟效果也能类同课间操、工间操，大多有益而无害。真正可怕的是，不少所谓“大师”因为看到坊间普传易筋经有“下部行功”只字片语的描述，便随意想象、不顾传统修炼严密的次第进程而简单粗暴地编纂出所谓功法，并以易筋经、洗髓经的名目进行耸人听闻的自残受虐式吊打表演，以求商业目的，以盲引盲，误人慧命，在海外被视为滑稽笑谈，严重败坏了易筋经的声誉。殊不知，真正的下部行功有一套经过历代传人总结归纳、口口相传的严谨程序，必须学者在前期的吐纳导引洗练到一定阶段，经过师长确认已经有所印证后，方能由老师亲自传授。行功过程中需要配合独特的呼吸法和形体动作，而且在前后次序以及力度把控中，都有相当精妙的要求。比如中国内功研究社庄氏易筋经的下部行功要求学者严格依法行功（含咽摩揉槌等功）三百日后，筋膜腾起，气已入骨，膜护穴外，气冲穴中，即便遭外部巨力冲击亦无丝毫伤害，得此验证，方始进行。《真传易筋经·外壮神勇歌释》中则专门设有一节针对下步行功的修炼法，也同样起于吐纳，而续之以攒、挣、搓、揉、拍、咽、洗、养等诀，张义尚先生直言此步对于未来大小周天的运转甚至同类阴阳泥水探珠的修持，都大有裨益，但强调必须由真实有传承的老师当面密授。其实，对于普通人来说，易筋经的下部行功是一把双刃剑，得师得诀者行之，确有奇效，我的道家老师——当代道学巨擘、中国社科院博士生导师胡孚琛老师也对此类功法，包括华山派之回春功和瑜伽术之性能量运行契合法颇为重视，以为可以为丹功筑基之用。但另一方面，若是学者依从盲师谬法，或者闭门造车，则反为其害。多年前有前辈长者以慈悲之念，公开发表了含有类似于下部行功的养生法介绍，其内容平和中正，绝无当下哗众取宠的自虐式练习，但众多读者各自按图索骥后，得益者固然有之，但由此出现严重副作用者也不乏其人。这也是在此不久之后全真华山派第十九代掌门边治中（智中）先生决定公开华山养生秘功的缘起之一。第二十代掌门边乾晋（信晋）先生在其北京家中亲授我边氏太极时曾告知，以柔和的形体导引、特殊的呼吸以及对性腺部位进行独特安全的按摩运动，是华山秘功可以使人常葆青春的核心要义。另外，心意六合拳十大形中的鸡形步练法，亦隐含有下部锻炼之秘诀。这些与真传内功易筋经的下部行功法，在某种意义上，可谓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古代修炼家基于人身整体观对内分泌系统锻炼的精妙把握。

需要指出的是，几乎所有的传统修炼都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易筋经也不例外。黄氏易筋经，黄克刚师祖曾言需要坚持习练十二年方有机会大成，同时门内另外也传有三年不辍可有小成的说法，而庄氏内容虽然一年内可收强身健体的功效，但要完成全部功法也需要三年。所以读者诸君，切勿为市面上所谓三小时学会、十天学成之类的商业速成所迷惑。

2002年，笔者有幸与张懿明等好友在上海正式拜胡孚琛先生为师，系统学习道家学术，依师传承，以大江西派而论为“江”字辈传人。胡师受钱学森院士的委托致力于生命科学的奥秘——丹道修炼的科研任务，历经二十六年，跋涉江湖、遍迹山林、亲赴康藏、出入禅密，仅以道家修炼法脉而言，就师承了张义尚、无忧子、王沐、匡常修等众多国宝级丹道大家，得三丰派龙虎丹法，及西派、南宗、北派（金山、龙门）真诀。胡师对学术求真理，认为道是天下之公器，志在破除其神秘和江湖化，推动学术的纯粹化；对世事以正直，傲骨嶙峋，不向黑恶势力低头；对弟子则是关爱有加，除了毫无保留地分享传授，还经常鼓励我们拓宽视野，多作参访。当张懿明师弟因整理义尚老著作用眼过度后，他就亲自引荐张懿明与我、林锋等师从王芗斋先生的亲传弟子——北京秘静克先生学习大成拳站桩及金刚指练法。

我与林锋、张懿明等诸友，年龄相仿、意气相投且同在沪上，遂仿效民国时期胡美成、李光、顾净缘、蒋维乔（因是子）等诸前辈“七人养生茶座”之盛事，常相聚会，命名为“新养生茶座”，共同研讨传统修炼理法。凡有体悟，必促膝深谈，共相印证；凡获秘本，必展卷同阅，无私分享；凡得真正明师前辈影踪，必相约共往，立雪请益。一同在心意六合拳宗师李尊思老师门下每周练拳，几易寒暑，一同聆听顾龙珠老师讲述其父师顾净缘大德的密宗心路，一同实践探讨大成拳养生桩法，一同研习黄氏原传易筋经并得授黄祖图谱手稿，一同传承沪上紫阳南宗的源流理法，一同受授王澄久、杨步鹏传下的吐纳术，积年累月，不知不觉间结下了多重同门之谊。其中林锋师兄，师承多门，敏而好学，于传统丹道理解之深远，实乃我辈之祭酒，且乐于分享，其公众号“东海一人”有众多圈内同道追随。张懿明师弟，强识博闻，与数位著名修炼家为世交，不仅深悉丹法理趣、精研易道佛典，于中西文史政经皆涉猎贯通，而尤为特别的是经常能带给我们激似荣格心理学“共时性”的亲身体验。而茶座中常见话题之一，便是易筋经的失真和失传。如今法缘不期而至，在西安、上海两支传承人的努力下，黄氏易筋经得以遗珠重光。

本书作者之一是笔者师伯朱沐尘先生，他大学时期就立志修道，为张义尚先生门下弟子中得师授最多者。犹记初次相见于老子道学研究会的会场，师伯面貌宛如少年，恬淡平和，神仙气度，修行有成一望可知，曾问以世事纷扰如何红尘练心，答曰只生欢喜不生忧，令我受益良多。

笔者内向保守且天性懒散，对于自己所学所得，常怀敝帚千金之念，甚至叮嘱同门诸友得闻得阅后切勿以任何形式公开。但这几年亲历诸多奇遇奇缘，初并不以为奇，只觉幸运。然冥冥之中，或许真有所谓天赋使命或者祖师意愿，欲使此法经我辈学人之手于此盛世重见天日。为延续我国高深学说出一绵薄之力，同时以此感恩易筋经历代留名或隐世的师长前辈。是为序。

杨靖超
2024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