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序

《真传内功易筋经》即将首次以单行本形式公开出版，消息甫一传出，国内修真界即为之震动。本书合著者之一林锋兄月前索序于予，今特不揣冒昧，略陈数意如下。

“序”，正如西文奇书《项狄传》所述：“此乃吾章外之章。”序既为是书本体之一环，却又跳脱出来，从外部凝视这一环。这种特征会令丹道界同玄自然联想到丹家三秘之一的“玄关一窍”：不在身内，亦不在身外，既在身内，亦在身外。易筋经亦同此理：它既是外壮，亦是内壮，既非（单纯的）武功，亦非（通俗的）气功，奇在既被称作入道之梯航，亦为佛道两家争相认作自家之重宝。虽然历史上一直有“老子化胡”真实与否、“慈航道人”是否就是“观音菩萨”等争论，但都仅聚焦于教主、护法或者人物形象，如就教派典籍而言，这种跨越的情况是极其罕见的，放眼中外，其昭显者也许只有为儒道两家共尊为经的《周易》，以及为基督教和犹太教所共同尊奉的《圣经》等稀有的几部而已，而明清之际一些宗教人物造出的三教甚至五教合一的“经典”则往往是一家一派“自嗨”之言，并不为其他教派认可。根据近年新影印出版的二种《洗髓经》善本（刻本抄本各一），原先讹误的落款“传临济正念篇第七”“月庵超昱绪欣内典翻译”确定可更正为“传临济正念第三十三（抄本作三十七）”“共月庵”“超昱绪欣内典翻译”，这也是易筋经流传中与佛门有因缘的证据之一。另据新闻报道，本焕、本乐二位当世高僧皆世寿一百零六岁，分别为临济宗第四十四、四十五代，易筋经在宗门内是否还有传授，外人不得而知，不过据笔者所知，少林寺至少在20世纪70～90年代还有高僧大德传授过俗家弟子易筋经功夫。而笔者家藏尚未公开的清代马佳氏跋本《易筋经》则直接揭示不可考的“紫凝道人”者流实为“紫霞真人涵蟾子”之误，由此印证易筋经与道家南宗渊源尤深。易筋经别有一神奇特点，它既于真实世界存在，又尤为武侠或仙侠文学所偏爱，如平江不肖生的《侠义英雄传》；又如金庸在21世纪初对其作品进行最后一次全面修订的过程中，特地生平第二次赴少林访问并与少林僧探讨易筋经，其笔下最受欢迎的六部长篇代表作，除“射雕三部曲”外，另外三部、也是成就最高的三部长篇——《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记》里都写到了《易筋经》，《天》《笑》二书着墨尤多，在描述《易筋经》来历时，即便在其惯用的大仲马式架空历史虚构法下，也尽可能做到与传世《易筋经》文本亦步亦趋。

易筋经不同于其他一切吐纳导引或武功的特点当然首先在于其独特的“筋”“膜”理论。目前世界上一般公认有美国、意大利、德国三大筋膜学理论体系（或称流派）。实际上直至2007年在哈佛大学医学院举办第一届世界筋膜学研究大会，方才标志筋膜学为主流学术界所承认，筋膜学至此一跃而成为“显学”。其后召开了多届国际会议，书籍、影像资料汗牛充栋，近年渐次传入国内后同样掀起了“筋膜”热潮，国内筋膜“高峰”论坛、筋膜拉伸班、筋膜枪等趁热而起，更有甚者，瑜伽、太极拳也纷纷“奔赴”，以攀缘上此一“新贵”学说为时尚。殊不知西方筋膜学虽历经几十年的积累，最初仅仅是一些从事运动医学的队医对运动员身上非肌非骨但鼓起的“包块”有触感认识，继而逐渐产生好奇而对结缔组织等有了新认知新发现，其理论依据主要来自对“大体老师”的解剖。

在此我们可以断言：易筋经乃是现代筋膜学之祖。

而且我们无须在“断言”之前冠以“自豪地”或“骄傲地”之类的修饰语，“本不妄自菲薄，又何须借重声价”？现据学者考证，目前已发现的《易筋经》文本中，成书时间序列非常靠前的一部沈玉田校本《易筋经》（现藏日本内阁文库），成书时间可断为1661～1692年间；而笔者所藏马佳氏跋本《易筋经》，成书时间虽在乾隆年间，但其中透露的时间线索，据林锋兄考证已可追溯到公元1519年以前，这个时点正好是欧洲中世纪即将结束之时。想西方筋膜学现在亦急于“寻根问祖”，不过最早也仅能勉为其难地溯源至1543年布鲁塞尔的维萨里著的《人体结构》一书为极限（前文已经说明再往前就是中世纪了，而这是不可想象的），与之呼应的是国内一些人徒劳地想将筋膜学追溯至《黄帝内经》（实际上据学者考证目前所见最早出现“易髓”“易筋”字眼的文献可能是成书于魏晋时期的《汉武帝内传》），此二者和欲把现代计算机科学追溯至《周易》的心态何其相似？反观《易筋经》一书，开篇第一章“总论”论筋，第二章“膜论”论膜，有理论、有方法，不知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过硬的证据，学界对此却似“闭目塞听”，至今惘然无知。本书的出版，正可谓“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笔者至此不禁感慨1998年接张义尚太老师来信说到：“我既不图利，也不需名，前此之所有写作，不过为本国之高深文化计，略示端倪耳。”在笔者参与整理编校的《丹道薪传》一书中，张太老师又于《漫谈修道》一文中说：“余前此之所以多次论及……欲使人知我国有至高至上之人体生命科学，深恐久而数典忘祖！”

与达摩、慧可、涵蟾子、傅金铨、李靖、岳飞等等明暗相关，“行持不懈”可“立跻圣域”的至高法门，又岂可以按摩、导引、捶打等小术小法视之？《膜论》曰“炼筋易，炼膜难，而炼气尤难”，张义尚太老师在《真传易筋经介绍》《尾跋》《补编》等文中早已指明，黄氏易筋经导引动作变化繁多而对身体各部位锻炼极精极细，而其核心秘密在于九转呼吸法，“此功是大道，不只是健身增力的小法”。本次经过二位编著者挖掘、考异、整理、校订后的黄氏《真传内功易筋经》，整体篇幅较之《武功薪传》中的相关内容多出数倍，其中包括以极大机缘而获得的黄氏易筋经近百年来流传的多种稀见资料，而黄氏易筋经的源流、次第、证验无不包含，称之为“内功极则”毫不为过。而文本考订之精，功法指示之详，想读者诸君阅之必喜极拜倒，绝计会为仅付出几两碎银子的代价便得以请购了此书而暗呼超值。兹仅举一例，关于九转呼吸导气一节的藏文字母观想，二位编著者从源头发现了差异处，这些差异极为隐秘，但在具备佛学或密宗知识的读者一听便知其中大有玄机。正如诗歌、Rap（说唱乐）等之所以受大众喜爱，在于其将芜杂无序的语流组织成具有高度音律性的字符串，从而与人体节律产生共振，进而使人产生振奋、崇高等觉受，密咒佛号等更是如此，这是一种从混沌到有序的过程，是有情生命体在开放系统中自组织性地进行“熵减”的过程。佛号或密咒，胡孚琛老师更是比喻为诸佛菩萨为接引有缘众生而开设的加密互联网站的登录密码。在此我想到大约在三十年前即有极高证德的余兆祖先生，可称为当代密宗、内丹与易筋经的实修家，即曾练过九转呼吸的一至四转和七、八二转，但特意跳过了第六导气一转未练，现在想来也许别有深意。

余兆祖先生是绍兴人，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多年生活在安庆，是笔者十分尊敬的实修实证者。其功力已高至何种境界，予不敢妄言，我想说的是即便是余先生也曾数次对笔者郑重说到易筋经功夫（泛指包括黄氏在内的整个易筋经体系）的神奇，以及如何从不重视转而极其重视易筋经的过程，而且这些他都是“身有体会”。对他而言，实践后真实受用才是唯一标准。他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即萌生整理张义尚先生著作的想法，并得到张太老师的首肯。这项工程几经辗转，最后在胡孚琛先生的主持下，经过多年努力，完成了四卷本文集的出版工作。胡孚琛老师，为人光风霁月，傲骨铮铮，又著作等身，道德文章皆处处体现出老一辈学人的翩翩风骨。几乎以一己之力（当然有钱学森、杨石先、黄友谋、张岱年、汤一介等老辈学人的支持）经过几十年艰苦卓绝的努力，终将传统丹道引入现代学术殿堂。且胡老师素重然诺，对钱学森、王明、陈国符、张义尚、王沐等所有老师在学术上的承诺，都一一完成，而创办“全国老子道学文化研究会”更是21世纪道学界的一桩盛举。

本书编著者之一朱沐尘先生是张义尚太老师的大弟子，因此论辈分是笔者的师伯。朱师伯出入佛道两家之学外，于琴香玉茶之道无一不通，且待人亲切，与之交谈有如沐春风之感。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他，就有两点令人惊异，一是惊异于师伯原是高等军事学院的运筹学教师，有着一等一的理科思维，无怪乎听其阐述佛、道、武学往往有别开生面之感；二是惊异于师伯身具的“童子相”，似与我同龄仿佛，而且过了这么多年外貌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想来也是从易筋经中得到了不少教益。记得有一年师伯来上海，在襄阳路酒店小住，向笔者展示了“简易万全功”练法中的精微之处，说道该功法是张太老师对易筋经动功数十年实践和思考的凝练所得，其显著特点是可助修炼者迅速找到自身的“中”，至于这个“中”在何处、有甚含义，此中玄奥待读者精研本书加之亲身实践后自能知晓。

本书另一编著者林锋兄，予之畏友也，秉性平淡冲和，甫一谈及三元丹法领域，则瞬间洋溢自信，整个人像实现了可控核聚变一样可以源源不断向外输出宝贵知识和观点。我与他相识多年后，才偶然得知林锋兄在圈内同道中广受尊崇，锋发韵流，其观点往往对各执一词的争辩双方或多方可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当然这与其年少时起即亲近胡美成、李光等多位丹家耆宿密不可分。林锋兄覃思赜奥，用功甚勤，多得丹家前辈期许，其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者、将独门递相传授的丹诀法典托付者，皆所在多有。近年来林锋兄出于兴趣在公众号“东海一人”里已累积百余篇重磅文章，对传统内丹学的勾玄索隐，有巨大价值；而公众号的主人自己，自然是一座更加丰富的宝藏，偶与人谈参同、悟真，如黄钟大吕，气象广大，故此我曾发“原来老丹师在身边”之喟叹。

两位编著者都来自国内著名高等学府，已是本书文字内容高品质的保证，而书中功法配图尤为精细，更是令人欣喜。图者，像也，《易传》曰：“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八卦以象告，爻象以情言。”犹忆当代象数派易学家霍斐然老师尝言，仅以上下卦象之形意和相互关系即可统摄卦辞爻辞之义，我称之为“简捷启发式断易天机”，甚至可与托名北宋理学家兼数学家邵雍的《梅花易数》互相发明；又如丹道西派就以一个“地天泰”卦指授“鼻外虚空”之法，由此想到钱钟书先生《管锥编》第一卷卷首《周易正义》第三章即论“泰”卦，其中引述元赵孟頫所言人中以上皆双窍、人中以下皆单窍之说（同篇第二章更将易象与禅宗指月等并举，可参阅），可见真正的学问通家绝不会轻率割裂象数与义理，而是深契得象忘言、得意忘象之理，圆融无碍。再如金庸《天龙八部》《侠客行》《连城诀》里有共通的一点甚得我心：对行功法诀来说，很多时候一图抵万言，出世间法讲究灵性解读，可依图解悟更是初学者中根器高者的福音（与学历非线性相关）；至欲更上层楼，“沉浸式”学习，读者可想象段誉一边观看枯荣大师率领天龙寺僧众与鸠摩智对决，一边看图谱运气学剑的场景，此题外话。在此笔者透露，杨靖超兄藏有黄祖亲绘易筋经行功图谱共八十四幅，其珍贵性自不待言；另藏有《庄氏易筋经》全套十余册（上海图书馆仅藏有十册，不全），民国时期学员须以一块银圆几页的代价购藏，故传世极稀，亦配有行功图谱近百幅。靖超兄仁慈敏慧，与我交好二十余年，有多重同门之谊，其求道志坚，多有奇遇，珍藏海量丹经武功法诀善本、孤本、稿本、抄本伙颐。靖超兄在一家世界五百强外企担任中国区首席财务官的同时还兼任澳洲会计师公会会长一职，因能经常往返于京、沪、美、澳之间，还担任了全国老子道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学会为推广道家养生学术以冀裨益大众，专门成立了丹道与养生研究会，特聘林锋兄等几位担任常务理事，笔者亦忝列其中。因三年新冠之困，我们都主要待在上海，没有机会为学会做什么实事，鉴于此我与靖超兄、林锋兄三人商定：我计划拿出有三幅精绘达摩祖师像（这在目前所有传世《易筋经》中为仅见）并可考出所谓“来章氏”来历的马佳氏跋本《易筋经》，靖超兄贡献出他收藏的上述二珍本，林锋兄则献出黄祖手书心诀，合著一“易筋经聚珍本”，以期与本书形成一个系列或遥相呼应，也算为民族文化延续一段法脉。

因缘际会，易筋经研究与传播都面临一个新的发展机遇期，但目前社会上一些人自信坚而野心大，将十二势图就当作易筋经功法的全部家当，对此功的史理法尚未厘清，便将一些来历可疑的本子、人物称作祖本、宗师，就敢开班授徒；有人专攻“下部行功法”一章，不得师授，只得凭想象将练法夸张到危险的地步，进而讲课表演；还有人古代文化常识尚未弄通，找着一些不太常见的版本，就敢以权威专家名义著书，凭空推测就敢发表论文参加学术会议，诸如此类，卤莽灭裂，凡此种种“勇敢”尝试，恕笔者率直，“尽是些不知道事情何等样艰苦繁重的轻率企图”，最终结局也就可想而知。识者知之。

英国作家亨利·菲尔丁说：序是著作的介绍，或是宴席的菜单。望这份菜单能让禅悦为食的读者们见之胃口大开，脾胃健则后天之本固矣！

张懿明
2024年5月10日识于沪上印寿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