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历史始于美国历史开始的地方。历史当然不仅仅只有一个意义。历史指代过去的事件——战争与和平、科学上的突破与大规模的移民、文明的崩溃、人民的解放,但是也指人们讲述这些过去的故事。在第一种意义上,历史是指发生了什么;在第二种意义上,则是指人们讲述发生了什么。古巴历史始于美国历史开始的地方,就是从第二种意义上而言的:历史作为一种叙述,作为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与另一种类型的历史,即真实存在过的历史相比,既宏大又渺小。 1
对于古巴和美国来说,第二种意义上的历史——作为一种叙述的历史——通常始于1492年。那一年,一位热那亚的航海家犯了一个史诗般的错误,此人就是日后美国人所熟知的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在那个时代,哥伦布的失误完全是情有可原的。他曾研究过航海图以及时人和古人的论述,也曾搭乘葡萄牙的船只前往冰岛和西非。如同很久之前的希腊人和穆斯林以及同时代绝大多数的欧洲人一样,哥伦布认为,地球是圆的。运用这一知识和经历,他提出了一个具有迷惑性的观点:从欧洲前往东方最好的方式是向西航行。
彼时,每个欧洲探险家都在争先恐后地寻找前往亚洲的新贸易路线。哥伦布也接洽了几位欧洲君主,提出了他的西行路线。葡萄牙国王否决了他的建议。西班牙国王费尔南多以及女王伊莎贝拉两次拒绝了他的提议,在哥伦布的第三次请求下,他们最终决定让他试一试。这一年,是1492年。也正是在这一年,西班牙的两位君主结束了最终取得胜利的基督教再征服运动,终结了七百余年穆斯林控制伊比利亚半岛的历史。穆斯林最后的据点——壮丽的格拉纳达城也于1492年1月2日落入基督教国王的手中。哥伦布当天就在城中,他看到费尔南多和伊莎贝拉的王室旗帜在阿尔罕布拉宫的塔尖飘扬,看到穆斯林的国王跪下亲吻王室成员的手。是月,费尔南多和伊莎贝拉下令王国内的犹太教居民要么改宗基督教,要么自愿离开,否则就会被强制驱逐。这个时候,哥伦布仍在城中。因此,哥伦布确乎是见证了一场狂热且不宽容的宗教的最终胜利。事实上,哥伦布也是这场征服的受益人,因为基督教的君主们在战争结束之后才允诺哥伦布非同寻常的冒险。
1492年8月3日星期五,犹太教徒离开西班牙的最后期限刚过三天,在日出前半小时,哥伦布扬帆起航。他得到了国王和女王赐给他的头衔:海军司令和新发现的岛屿及陆地的钦差和总督。作为一个与这一等级身份相当的人,哥伦布自信地眺望着地平线,富饶兴旺的亚洲正在海的另一边等着他,他相信“几天的顺风”就能穿越这块大洋。 2 两个月又九天后,也就是1492年10月12日,哥伦布和疲惫的船员们在一座小岛登陆。他相信他已到了亚洲的某处,也就是当时的欧洲人称之为印度的地方。他吩咐两名船长“为他作出忠实的证明,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他……为国王和女王占领了这个岛屿” 3 。哥伦布带着一名秘书来到岸上,命令他把这件事记录下来,这件事就这么载入了史册。但没有任何人写的任何原始文件,哪怕是哥伦布本人的日记,被原原本本地留存下来。那些在岸上围观的人——因为哥伦布的失误,这些人从此被欧洲人称为印第安人——也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不过即便第一种记录幸存下来,且存在着第二种记录,那个时刻的记录也无法传达出这一事件在日后所获得的重要性。哥伦布与其手下到达了另一个世界——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个新世界,对那些早已在那的人来说则是一块故土。这一登陆事件开启的不是历史本身,而是历史曾写下的最重要的章节之一。
数个世纪以来,美国的读者们对哥伦布到达所谓新世界的故事非常熟悉。美国早期的国歌之一就叫作《万岁,哥伦比亚》(Hail,Columbia),这一名称指的当然是哥伦布。在这个新建立的国家,城市和市镇的名称到处都以哥伦布为名。自19世纪50年代以来,在美国首都哥伦比亚特区,一幅名为《哥伦布登陆》(Landing of Columbus)的画一直装饰着国会大厦的圆形大厅。如今,哥伦布的登陆日期仍然是全国性的节假日。一代代的美国学生通常在刚刚学会阅读不久后就会学到哥伦布的故事,不过他们往往会忘了大部分的细节,这一点可以从普利茅斯岩(五月花号朝圣者第一次登陆的地点)国家纪念碑公园管理员最近的经历中得到佐证。公园管理员曾解释说,她最常回答游客的问题都和那位著名的热那亚水手有关。“这就是哥伦布初次登陆的地点吗?”游客们经常这样问她。许多困惑不解的游客问她,为什么历史标记写着1620年而非1492年? 4 哥伦布不仅在大众认知的层面上,而且在写就的历史书籍中开启了美国历史:从19世纪初头几十年出版的书籍,到2018年哈佛大学教授和《纽约客》作家吉尔·莱波雷(Jill Lepore)的著作《这些真相:一部美国史》(These Truths:A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中,哥伦布都是美国历史的起点。 5
数十年来,历史学家和活动家就作为历史的哥伦布传奇指出了至少两大显著存在的问题。他们关注哥伦布登陆后带来的暴力,即随之而来的漫长且悲惨的种族屠杀史和对原住民的驱逐。在这种叙述中,哥伦布根本不是英雄。2020年,遍布美国的激进主义者盯上了纪念哥伦布的纪念碑:在明尼阿波利斯,他们尝试着把哥伦布的雕像捆起来推倒;在波士顿,他们将一座雕像斩首;在里士满,他们点燃了一座雕像并将其扔进湖里。活动家和历史学家还指出了另一个简单的事实:哥伦布并没有发现美洲。1492年哥伦布所抵达的土地上的人们已经知道这些土地的存在。西半球的人口远远多于欧洲的人口,其城市规模也与欧洲相当。早在哥伦布到达之前,这里的人们就已有了政治体系、农业、科学以及他们自身的历史感和蕴于过去的起源故事。这一对哥伦布传奇重要且准确的评价不仅适用于美国,对古巴和整个美洲也同样适用。
不过,特地将哥伦布视为美国历史的起源产生了另一个更加离谱的扭曲。在一次与一位在哈瓦那机场候机的康涅狄格州商人的闲谈中,我提到我正在写一部从哥伦布登陆到当下的古巴史。他很真诚地问道:哥伦布也发现古巴了吗?我有点像普利茅斯岩的公园管理员那样,在回答问题前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哥伦布的确在古巴登陆(但我摒弃了发现一词),不过他从未在我们如今称之为美国的地方驻足。这位商人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我。这是一个像天启般为人所接受、简单且无可争议的事实:哥伦布从未去过美国。
一段甚至从未在北美大陆发生的历史是如何成为美国历史的惯常起源的呢?要知道,毕竟还存在着其他可能的起源,即使对那些坚持认为美国历史始于欧洲人到达美洲之时的人来说也是如此:比如公元1000年的雷夫·埃里克森(Leif Erikson)和维京人,1497年的约翰·卡伯特(John Cabot),1607年的詹姆斯敦,又或是最明显的例子——1620年的普利茅斯岩。有时候,学者们认为新独立的美国是为了寻找一个与英国(美国过去的母国)撇清关系的起源故事,因此转而接受哥伦布和1492年的叙述。然后这一叙述转变就遭遇了困境。 6
不过出于另外一个原因,以哥伦布为起源也有其便宜之处。美国历史起源于1492年,这一观念出现时恰逢美国建国领导人领土扩张政策开始形成之际。早在1786年,托马斯·杰弗逊就预言西班牙帝国会瓦解,他希望美国能够“一块块[原文如此]” 7 拿下西班牙殖民地。到了19世纪二三十年代,杰弗逊随口一说的愿望已经成了国策。19世纪20年代,门罗宣言发表,旨在限制欧洲对新近独立的拉丁美洲的影响和接触,让这片大陆向日益强大的美国敞开大门。40年代出现的“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认为,美国注定要向西扩张,穿过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的领土,直至太平洋。1492年的哥伦布之旅开启了西班牙帝国,而现在,这一沉沦中的帝国的领土正处于美国领导人的视野之中。美国最早的一批历史著作的作者之一乔治·班克罗夫特(George Bancroft),就属于上述的政客群体。作为海军部长和代理战争部长,在詹姆斯·波尔克(James Polk)任职期间,乔治·班克罗夫特的行动进一步将美国领土扩张至原属于西班牙的得克萨斯和加利福尼亚。詹姆斯·波尔克本人也是美国扩张政策的强力支持者,是几位提议从西班牙那里购买古巴的总统之一。
当美国早期的历史学家,比如班克罗夫特,将哥伦布这个从未涉足美国土地的人纳入新国家传奇的第一章时,他们本质上是把一个外国故事转化成了他们自身的故事。他们中有些人非常希望真正发生这一历史的土地也能被他们收入囊中。如今,美国人对哥伦布基本故事的认知通常忽略了这是一个在另一个“亚美利加”(美洲)发生的故事。如果像书本写的那样,是哥伦布开启了美国历史,那这也是由于帝国野心有意无意地从一开始就塑造了美国的历史。而古巴——哥伦布真正到过的地方——则是美国野心历史的重要呈现。
1492年,哥伦布最早登陆的不是古巴,而是最东端的岛屿巴哈马。他立即宣称此岛为西班牙所有,并将其命名为“圣萨尔瓦多”,尽管早已在此的居民一般称这个岛为瓜纳哈尼(Guanahani)。在第一次遇到这些岛上居民时,哥伦布总结道,他们会是很好的仆人,而且很轻易就会皈依基督教。这些人竭力划着独木舟靠近西班牙船只的场景,是哥伦布与其手下从未见过的。他们携带着一团团棉线,还有鹦鹉、飞镖以及许许多多的小玩意,哥伦布觉得实在过于琐碎,不值一提。他脑子里想的是其他事。“我密切关注且费心确定此地是否有黄金……通过迹象我了解到在南方……有个国王拥有满满的金杯。”翌日,哥伦布带着几个当地人作为向导离开瓜纳哈尼,继续他的旅程。路过的每一个岛屿都被哥伦布收入囊中,他所要做的不过就是简单地宣布一下而已。他给每个岛屿命名,尽管它们原本已经有名字了。 8
10月28日,哥伦布到了一个他觉得比周边小岛都要大的岛屿。他的直觉是对的。这个岛的面积达4.2万平方英里,海岸线长达3700英里,大部分的海岸线沿南北两侧铺开。东西两侧的距离——大约750英里——大致相当于纽约和佐治亚州萨凡纳之间的距离。有人说岛屿细长的形状就像是一只短吻鳄(该岛本土物种之一)。
哥伦布在该岛屿的东北部海岸登陆。他大声说道:“这是双眼所及最美丽的事物。”他发现了不会叫的狗,尝到了不知名的神奇水果,和西西里岛的风貌十分相像的土地,山峰好似美丽的清真寺的群山,充满了香甜气息的夜间空气。尽管当地人把这个岛屿称为古巴(Cuba)或古巴纳肯(Cubanacán),但是哥伦布坚称此岛是西邦戈(Cipangu)——这是马可波罗用来指代日本这块富饶土地的名字。不幸的是,对于哥伦布来说,古巴既没有密集的城市,也没有金质屋顶的宫殿;古巴没有银,显而易见,也没有丰富的黄金。 9
最终,被严酷的现实所迫,哥伦布做了两件事。首先,他改变了最初的推测,古巴不是西邦戈,而是中国北部 或中国本部(直至十多年后去世时哥伦布都从未接受古巴就是古巴这一事实)。其次,当他对这个岛屿感到失望的时候,他做了那个时代很多人都会做的事——离开。在到达后的第38天,哥伦布再度起航,以寻找更多的土地和金子。不屈不挠的他在给王室赞助人写信时,一副仿佛根本就没遇到什么挫折的样子。他强调了其他形式的财富:自然的美景以及灵魂可被轻松拯救、性情温顺的印第安人。几周以来的探索给了哥伦布信心,他许诺会有繁荣的棉花种植,这些棉花可以拿到“大加那利岛 的城市中售卖。‘大加那利岛’毫无疑问肯定会被发现。这些棉花还可以拿到其他乐意为西班牙国王和女王服务的领主所统治的城市里售卖” 10 。
从古巴出发,哥伦布朝东驶向另一座岛屿。古巴人把这座岛屿称为Bohío或Baneque;本岛的人则将其称为海地(Ayiti),或高山之地。西班牙人则把它简单地叫作埃斯帕尼诺拉(Española,英文叫作“伊斯帕尼奥拉”Hispaniola),也就是如今的海地和多米尼加共和国。1492年12月25日,在到达数周后,哥伦布船队的其中一条船搁浅了。于是,哥伦布在当地建立了欧洲在新世界的第一个永久定居点。哥伦布称其为纳维达德(Navidad),在西班牙语中,这是圣诞节的意思。几周后,哥伦布留下了40名船员和受损的船只,携带着黄金样品、6名当地人以及激动人心的探索报告返回西班牙。
哥伦布讲述了他为西班牙获得的土地——当然,并非全然一五一十地讲述,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了修饰。他所到之处,人人称其为英雄,他在国王旁边骑着马,人们争先恐后地自发加入他的下一次旅行。对于哥伦布和西班牙的君主们来说,第二次征程是为了在他们所认为的亚洲核心建立一个西班牙的永久据点,然后再以这一据点为基地进行贸易、探索和征服。此番启程时,哥伦布已是一支庞大队伍的首领,他率领着17只舰艇和大约1500人的队伍。团队里有制图师、医生,但没有女人。几名神父也加入了船队,想给土著送去上帝,不过大部分的船员更想要的是世俗的回报,也就是黄金。在这趟旅程中,哥伦布也带去了甘蔗枝。他当然不会知道,在加勒比的岛屿上,甘蔗产生的影响将远远大于上帝或黄金。
当远征队于1493年12月抵达伊斯帕尼奥拉时,却遭遇了新的现实。甫一登陆,他们就发现附近的海岸上到处都是基督徒的衣服,西班牙人的尸体在稀疏的灌木丛下腐烂。当地人解释说,西班牙移民杀了一些男人,并带走5个女人“供其淫乐”,这激怒了附近的居民。哥伦布没有理会这一屠杀的场景,而是继续启程找到了一个新的定居点。出于对女王的尊崇,哥伦布将其命名为“伊莎贝拉”(La Isabela)。他让自己的兄弟负责此地事宜,自己则即刻去做最喜欢的事:航行与探索,希望能够找到金子。他回到古巴,开始探索岛屿南部的海岸线。在海岸线东部航行时,哥伦布会看到数千英尺陡然耸入云霄的高山;而当他在海岸线西部航行之时,他会注意到遍布整个陆地的沼泽和红树林。哥伦布从那里出发继续探索,并第一次在牙买加登陆。但他很快就猜测,找到黄金的最佳机会在伊斯帕尼奥拉,这个如今被他比作圣经中的示巴之地的地方,所以他很快又回到了伊斯帕尼奥拉并成了统治者。 11
正是在伊斯帕尼奥拉,欧洲征服和美洲殖民的第一阶段如火如荼地展开了。麻烦也很快随之而来。内部冲突割裂了西班牙的殖民群体,这些冲突有的围绕哥伦布的权威问题展开,大多数时候则是由于每个殖民者都想要更多的金子和更多的人来找金子。不过相比岛上土著所遭受的痛苦,西班牙人之间的争执简直不值一提。为了满足劳力需求,西班牙人将原住民从村子里驱逐出来,运到远离家乡的矿场,让他们不停歇地进行劳作。西班牙人与原住民的关系迅速恶化,有的时候冲突演变成了公开的战争。在无情的工作、营养不良、战争与疾病等多重因素的累加下,原住民人口遭遇了灾难性的骤减。据估计,至1500年,也就是西班牙征服后不到十年的时间内,80%的原住民消亡了。至1530年,伊斯帕尼奥拉的原住民人口下降了约96%。 12 由于劳动力供给的下降速度比金子产量的下降速度还要快,殖民者开始从临近的岛屿获取奴隶。他们从巴哈马、古巴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拐卖人口,以补充他们寄托了暴富希望的矿场的劳力。当岛上的供给满足不了殖民者时,他们就盯上了附近的岛屿。
也正是在此时,征服和殖民古巴的行动正式地开始了。1511年,曾跟随哥伦布进行了第二次航行的迭戈·德·贝拉斯克斯(Diego de Velázquez),在古巴建立了第一个定居点并成了当地的省长。当地人把此地叫作巴拉科阿(Baracoa);贝拉斯克斯则把此地称为“升天的圣母”(Nuestra Señora de la Asunción)。不过原来的地名仍然保留了下来,西班牙人和其他人都继续称其为巴拉科阿,这一名称也延续至今。贝拉斯克斯建立的定居点靠近岛屿的最高点,东部面向加勒比海。从定居点后面耸起的山上望去,人们可以看到伊斯帕尼奥拉就在约50英里的海域之外,当地人都能划着独木舟前往那里。
原住民经常穿越这些水域,进行贸易和捕鱼活动,分享消息,逃离他们满脸胡须的新主人。随着西班牙人对伊斯帕尼奥拉原住民的奴役日益残酷,一些人开始越过这些水域,逃到古巴。因此当西班牙人初次来到巴拉科阿时,这里已经有人知道欧洲人的存在,也明白他们在伊斯帕尼奥拉干了什么。
其中一人名叫哈土依(Hatuey),他是一位来自伊斯帕尼奥拉的原住民贵族和领袖,为躲避征服者而带领追随者来到古巴。关于哈土依最后一役的故事流传至今,因为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Bartoloméde Las Casas)将这一故事收录进了其严厉谴责西班牙征服的著作《西印度毁灭述略》(Account of the Destruction of the Indies)中,在成为神父之前,卡萨斯也是个殖民者。英国人不仅迫不及待地将这一著作翻译了出来,还安上了诸如《西班牙暴行》(Spanish Cruelties)和《印第安人的眼泪》(The Tears of Indians)之类的标题。 13 卡萨斯怒斥征服行径,他的语调充满激情,而且在论述时具有说教特性,这都使他的故事具有一种寓言感。他讲述哈土依的故事时就是如此。如果说他出于叙述的目的,对故事进行了修饰,但故事的基本框架——征服的暴力,被征服者的痛苦和抵抗——仍然是不容否定的。
卡萨斯对我们如此说道,在古巴时,哈土依某次曾把人们聚集在河岸,对他们发表了演说:“你们已经知道了,据说基督徒们正朝这边过来;你们也已了解他们是如何对待……那些海地岛上的人;在这里他们也会做出同样的事。”“为什么西班牙人会做这些事?”他向听众问道。听众们推测这是由于西班牙人本性残忍且邪恶。“并不是,”哈土依强调,“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更是因为他们有一个非常尊崇和喜爱的上帝;为了使我们也同样尊崇这位上帝,西班牙人想方设法地要征服我们并取走我们的性命。”哈土依指向一篮金子并缓慢说道:“看,这就是基督徒们的上帝。”哈土依总结道,为了摆脱这些新来者,他们必须摒弃金子。说完,他就把篮子扔进了河里。 14
尽管如此,西班牙人还是来了。最初,哈土依与其追随者做了一番抵抗,但入侵者很快就俘虏了他,并将他处以火刑。执行刑罚之前,一位西班牙神父给了哈土依皈依基督教的机会,以拯救他的灵魂,使他能够在死后升入天堂。哈土依问,基督徒能否升入天堂,当修士回答说“好人可以”时,哈土依说,他更喜欢地狱,“这样就可以不用去西班牙人在的地方了”。 15 这可能是古巴土地上记录的第一篇政治讲话,但这并不能免除哈土依的火刑,也无法将原住民从业已降临到他们身上的灾难中解救出来。
尽管我们并不知道1492年或1511年的时候,哈土伊和他的人民是如何自称的,但如今他们以泰诺人(Taínos)这一称呼而为人所知。泰诺人居住在加勒比海最大的四座岛屿上(伊斯帕尼奥拉、波多黎各、古巴和牙买加),在巴哈马也有分布。他们并不是古巴唯一的原住民,但却是人数最多的,而且承受了欧洲的第一波征服冲击。早在五百年前,他们就在古巴居住了。哥伦布抵达时,他们的人数介于10万到20万之间,绝大多数人聚居于岛屿的东部和中部。他们以村落的方式生活,居民有时达数百人,有一个酋长(cacique)充作领导人。他们简朴的茅草屋和现今古巴乡间错落分布的典型乡村住宅非常相像。他们并没有采取刀耕火种的方式,而是发展出了复杂的农业系统,将土壤堆成高数英尺、宽度更宽一点的小丘。这种被称为科努科(conuco)的小丘提升了灌溉能力,抑制了水土流失,尤其适合种植根菜类植物,比如泰诺人的主食木薯,古巴人的饮食习惯就是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一名学者写道,科努科系统是“人对热带自然环境的模仿。这是一种多层的作物种植体系,从地下的块茎到林下叶层的木豆,所有的层次都在生产……第二层是可可豆和香蕉,顶层则是果树和棕榈树……这一组合充分地利用了光线、水分和土壤”。西班牙征服后的三个世纪中,某种版本的科努科仍在使用——不过使用者不是泰诺人(泰诺人此时相对来说已经很少了),而是非洲的奴隶,他们在岛上的人口构成中占了很大一部分,并成了财富的主要创造者。 16
泰诺人单独种植烟草,他们还抽烟、嚼烟,给此前从未见过烟草的欧洲人引入了此物。他们弹奏锯琴,摆动沙锤,这是两种如今在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区仍在演奏的乐器。女人们向庇佑女性生育的守护神阿塔贝拉(Attabeira)祈祷,希望她能保佑平安分娩。泰诺族的年轻人则用精心制作的橡胶球玩游戏。西班牙人之前不曾见过橡胶,也没有词汇用来指代橡胶,只得竭力描述他们所看到的:“这些球……即便它们只是从手中滑落地面,弹起来的高度也远远高于开始滑落的高度。它们蹦起来,接下去又弹了很多次。”泰诺人用于描绘飓风和鲨鱼的词汇如今仍在西语世界使用(西班牙人在1492年前并不知道这些词汇),比如 huracán,tiburón。 17
古巴的西班牙人偶尔会记录一些此类观察。不过在绝大多数时候,相比泰诺人的文化,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靠泰诺人获取财富。为了统治泰诺人,西班牙人采取了他们在伊斯帕尼奥拉所使用的相同手段。在这两个地方(后来在墨西哥和南美也是如此),早期的殖民统治建立于一种名为委托监护制(encomienda)的制度之上。根据该制度的规定,西班牙总督将每个地方统治者(酋长)及其村庄的人民赐给一名西班牙定居者,也就是一位监护主(encomendero)。一些领主大概能分到300名原住民,少部分领主分到的更多,还有一些只能分到40名或60名原住民。酋长负责将劳动力运至矿场,为领主收集金子,这些人往往一去就是几个月。当这些工人们回来(或死亡)的时候,再由另外一批人继续。 18
西班牙王室希望,在古巴实行赐封制度能够比在伊斯帕尼奥拉获得更多,因为后者的金子产量和原住民数量都在急剧下降。为了避免在新领地上重蹈覆辙,当西班牙人开始在古巴定居时,国王于1512年下令官员们起草了一系列的法律。新的立法旨在遏制西班牙人的暴行,确保这一前所未有的事业能够流畅运转且长期持续下去。比如,法律禁止监护主们用鞭子或棍子惩罚原住民,也不允许称原住民为狗。 19
这一时期的另一条法律要求征服者首次进入村庄时需宣读业已准备好的文件。这份1513年的文件就是著名的《降服劝告状》(Requerimiento),文件向原住民告知了“一系列从上帝到教皇,从国王到征服者的领导人”。它还要求原住民的领袖认可教皇和王室的权威,不加抵抗地交出土地和人民。对那些照做的人,文件许诺:
殿下和代表他们的我们,将以全身心的慈爱接纳你们。你们自身、妻子、孩子以及你们的土地都将免遭奴役……除非你们自己意识到真理后希望皈依基督教,否则他们不会强迫你们变成基督徒。
对于那些冥顽不灵的人,等待他们的则是不同的命运:
在上帝的帮助下,我们会强行进入你们的国家,同你们作战……我们会给你们戴上枷锁,强迫你们顺从教会和君主;我们会带走你们以及你们的妻儿,把他们通通变成奴隶……我们会拿走你们的东西,尽可能地虐待和伤害你们……[以及]由此增加的死亡和损失都是你们的错,而非我们的君主或我们的责任。 20
《降服劝告状》写于西班牙在古巴建立第一个永久据点的前夜。这份文件在理论上指导了欧洲初期的殖民政策。国王告诫古巴省长贝拉斯克斯务必遵循《降服劝告状》的要求,避免与原住民过多地交战。然而即便是在当时,一些观察者也发现了此份文件的荒谬。因为殖民者们在对原住民宣读这份文件时用的是西班牙语,而原住民们对这种语言一窍不通。一些编年史作家写道,这份文件是对着树木和空空如也的小屋宣读的,因为担惊受怕的居民已经逃走了。其他评论者则怀疑是否真有人会花时间去宣读这份文件。 21
在这些互相矛盾的野心之下,心怀鬼胎的西班牙人征服了古巴,并在古巴驻扎下来。仅仅4年,贝拉斯克斯就建立了7个城镇:巴拉科阿、巴亚莫、圣地亚哥、特立尼达、卡马圭、圣斯皮里图斯、哈瓦那。对于西班牙人来说,至少在最初的时候,新建立的城镇是繁荣的。贝拉斯克斯在每个城镇都任命了议员、法官、治安官和公证人。他下令种植作物、修建教堂、开采金矿以及建造一个用来加工矿石的冶炼厂——所有的工作都由泰诺人完成。 22
按照法律,委托监护制要求监护主为泰诺人提供饮食、衣物以交换他们的劳动,还要让他们皈依基督教,且不可使他们劳动过度。然而,理论和实践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监护主们根本无法为泰诺人提供食物,因为实际上是泰诺人在养活他们,泰诺人运用他们的劳动和知识为每个人提供赖以生存的食物。总的来说,委托监护制给泰诺人带来了巨大的灾难。由于古巴大部分的金矿都远离现有的村庄,因此当西班牙人动员泰诺人去采矿时,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而矿场周边缺乏食物供给的情况又使得泰诺人过量劳动的艰难情况进一步恶化。西班牙人不得不从村子里征粮,以为工人提供食物。但是供应量总是不够,粮食的征收也使得村庄愈益面临困顿。
面对此情此景,人们揭竿而起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哈土依——这位宁愿下地狱,也不愿与西班牙人在天堂为伍的勇士——就是第一批也是最著名的反抗者之一。不过反抗并没有随着哈土依的死亡而结束。1528年,两名声称具有超能力(对西班牙人的武器免疫并能够看见岛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任何事情)的泰诺人领袖被捕并遭杀害。另外一位名叫瓜马(Guamá)的人领导了持续数年的反西班牙人运动,最后在16世纪30年代初被杀死。 23 还有许许多多在历史记录中没有留下姓名的人,他们或是逃跑,或以其他的方式进行着抵抗。
劳动过度、饥馑以及战争,这些因素的累加本就足以造成大量的人口损失,但美洲的原住民还得突然面对一堆他们完全陌生的疾病——天花、麻疹、雅司病以及流感,而他们对此毫无免疫力。周期性爆发的传染病蹂躏着本就严重受损的人口。据估计,1511年时还有约10万人口的原住民,至1550年已萎缩至不到5000人,这其中又有多少人自杀我们不得而知。一个西班牙人作证称,在一些地区,过半数的原住民自杀了。数十年中,古巴原住民人口的下降可能高达95%。 24
由于急于控制更多的人口,并使这些人口为他们干活,西班牙殖民者开始向其他海岸四散开来。1516年,一支探险小队来到了一个离尤卡坦半岛海岸不远的小岛,从那里带回来了价值2万比索的黄金——是古巴整年所获黄金的五分之一。另一支小分队于1517年登陆墨西哥,并带了两名原住民返回古巴,这支小分队还说,墨西哥的土地富含珍贵的矿藏且土著人口没有消减。这一新发现,使得“基督徒们群情激动,迫不及待地想要占有他们所描述的这个国家” 25 。
1519年2月,另一支小分队离开古巴前往尤卡坦。这支小队的领导人是监护主埃尔南·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他对财富的渴求远远超过了古巴所能提供的。由于长期与省长不和,埃尔南在无视省长的情况下,非法登陆了尤卡坦。1519年4月,科尔特斯还带上了部队,宣称墨西哥为西班牙所有,并开始向阿兹特克帝国的核心区域进发。他从那里发出告示:任何想要征服并在新发现的土地上定居的人,都将会得到黄金、银子和珠宝的回报,一旦这个国家被平定,他们就会被任命为监护主。 26 对于那些想要在新世界寻找财富和重新开始生活的人来说,更多金子和更多原住民的前景太具诱惑力,简直难以抵挡。
征服者撤离古巴的进程由此开始。哈土依这位第一个反西班牙的战士所言不虚,长满胡子的白人的确随黄金而动。如同几年前西班牙人涌入古巴一样,现在他们也大批地离开,去往其他地方追求财富与荣耀。1517年至1520年间,大约2000名西班牙人离开了古巴;1520年至1540年间,古巴的西班牙人口减少了80%。为了抑制人口外流,也为了避免失去这块已被宣布为西班牙所有的领土,国王规定,离开古巴的人会被剥夺财产且有生命危险。但是古巴并没有足够的官员来执行命令,因此西班牙人继续离开古巴前往墨西哥。16世纪30年代后,他们出发前往南美梦幻的印加帝国,或前往佛罗里达,“一块人们一无所知且一切皆有可能的大陆” 27 。
还是把这称为岛屿的诅咒吧。岛屿的土地显然是有限的,因此机会也是有限的。很多能够离开的人都走了。首都圣地亚哥沦落成了只有30户西班牙居民的地方,特立尼达被遗弃了,巴拉科阿这一古巴最早的欧洲据点只剩下“一些乡村小村庄……的影子”。1544年,一份全岛的人口统计数据表明,岛上只有122户西班牙人,约900名自由的原住民以及大概700名奴隶。不过这一数据并没有把那些小规模的原住民群体统计在内,他们躲了起来,从而幸存下来,没有被西班牙人算进去。同样重要的是,这700名奴隶不仅包括原住民,还包括非洲人,后者通过彼时刚开始的跨大西洋奴隶贸易来到古巴,我们一会儿会谈到这一点。 28
当然,并不是每个西班牙人都离开了,也不是每个原住民都死去了。一些本土社群在悄悄地重建起来。人们有了孩子、孙子,有的时候是西班牙人和泰诺人的混血儿,有的时候是非洲人。在如今的古巴,有一小部分群体骄傲地宣称他们是泰诺人。最近的一份基因研究显示,抽样中35%的女性是一名美洲印第安妇女的后裔。 29 而且古巴人经常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使用泰诺人留给他们的东西:从烟草到吊床,直至一系列起源可追溯至远远早于哥伦布之前的日常词汇。
不过,假如在16世纪二三十年代,人们可以乘着热气球环顾全岛,那么这些遗产可能还没那么明显。相反,我们的热气球驾驶员会发现一些分散的城镇以及结构简朴、人员稀少的定居点——这都是一些荒凉阴森但又充满韧性的地方,那里的幸存者都还记得消失的大量人口。遍览岛屿,我们的驾驶员会看到美丽茂盛的森林。稍稍降低一点高度,她可能会注意到成千上万的猪,在被征服者带到新世界后,它们在热带岛屿繁衍兴旺,啃食庄稼。由于没有大量的人类定居点,猪成了岛屿的主人,并在多年之后成为古巴人最喜爱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