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2年4月7日星期日,参议员詹姆斯·德沃尔夫(James DeWolf)紧急夜访国务卿约翰·昆西·亚当斯(John Quincy Adams)。德沃尔夫是一名来自罗得岛州的新参议员,也是美国最富有的人之一,其商业利益从新英格兰到俄罗斯都有涉及。他作为一名纺织品制造者和商人发家致富,还拥有一家朗姆酒厂和一家银行。不过其财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来自于跨大西洋奴隶贸易。事实上,德沃尔夫是美国最臭名昭著的奴隶贩子之一。当他当选参议员时,宾夕法尼亚州的一家报纸大胆评论道,“对一个拐卖人口的人来说,沃尔夫(Wolf)的确是个合适的名字”。在几年前一起广为人知的案件中,德沃尔夫因在自任船长的“波利”号奴隶船上谋害一名女奴而受到了审判。当时,德沃尔夫从非洲的黄金海岸出发,带着142名非洲奴隶前往古巴。他在途中杀害了那个女人,他堵住她的嘴,把她绑在一张椅子上(他没有碰她,因为他认为她得了天花),然后把她吊下船淹死。无论德沃尔夫在那趟旅途中遇到了什么问题,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1808年,美国合法的跨大西洋奴隶贸易终结,而从1790年到1808年的这段时间里,德沃尔夫的船至少进行了44次贩奴航行。即使是在奴隶贸易被禁止之后,德沃尔夫仍在继续买卖人口。他的贩奴船有一半以上开往了古巴,在那里卸下了2000多名非洲人。他还给自己留下了一些奴隶,以为他个人在岛上拥有的三个糖和咖啡种植园服务。这位罗得岛的参议员在古巴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以至于他甚至成了一名归化的西班牙公民。 1
当德沃尔夫在1822年4月7日的周日晚上冲去见国务卿亚当斯时,他想的正是古巴。德沃尔夫从权威人士那里得知,英国人正计划在一个月内占领古巴。英国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奴隶贸易国,当时却成了反对奴隶贸易的一个主要力量(尽管英国在加勒比海地区殖民地的奴隶制一直持续到1834年)。1807年,英国将面向其领土和公民的跨大西洋奴隶贸易定为非法。英国的海军在公海上拦截贩奴船,英国的政治家则与他国协商条约,以结束各地的奴隶贸易。如果英国接管古巴,那么德沃尔夫在古巴的种植园所仰仗的奴隶贸易就会立刻终结。这位参议员有充分的理由为此感到担心,因此他恳请亚当斯阻止英国人对古巴的企图。
然而,亚当斯并没有太在意这位新参议员所谓的紧迫性。不过他没放在心上的是德沃尔夫给出的时间,而非警告本身。和德沃尔夫一样,不让古巴落入他国之手也是亚当斯所关切的,这些国家包括觊觎古巴的英国、法国,以及现在拉美新独立的国家。当时,墨西哥政府正在考虑入侵古巴,以便将古巴从西班牙手中解放出来,并将其并入墨西哥。墨西哥的政治家们认为,古巴岛的地理位置使其成为墨西哥的天然附属——“这是大自然为[我们]创造的大仓库和船厂”。只要看一下地图就可以证明,一位官员如此敦促道。 2
古巴不仅是处于墨西哥湾的门户,几个世纪以来更是一直被视为新世界的钥匙,对于古巴来说,地理就是命运。在19世纪的头几十年里,没有人比美国的领导人更确信这一点。自建国以来,他们一直想着重新划定共和国在西半球地图上的现有实际边界。对于托马斯·杰斐逊来说,理想的美国地图包括古巴,正如他在1809年所写的:“我希望立即在古巴的最南端竖起一根柱子,并在上面刻上这个方向上的‘Ne plus ultra’(最远点)。这样,我们就只需把北方[加拿大]纳入到我们的联邦中……我们应该有这样一个自由的帝国,自建国以来从未有人这样想过。” 3 早在1809年,奴隶主杰斐逊就预言了一个包括美属古巴在内的美洲帝国。
有关向古巴扩张的言论已广为人知,以至于西班牙外交官认为实际的地图和计划已然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1812年,一个西班牙人警告说,“这个共和国膨胀的野心与日俱增……一张蓝图已经准备好了……蓝图上就有古巴,仿佛它是美国的天然属地”。 4 1821年,美国从西班牙手中得到了佛罗里达,这使得美国意图吞并古巴的猜测更加甚嚣尘上。亚当斯本人就曾写过与墨西哥官员的语调惊人相似的句子:
从它们的地理位置来看,这些岛屿是北美大陆天然的附属;其中之一的古巴几乎就在我们海岸的视线范围内。从多方面来考虑,古巴已然对联邦的政治和商业利益具有极端的重要性。在国家的总体利益中,任何其他外国领土都无法与[它所具有]的重要性相比,它与构成联邦的其他成员相比也相差无几……这是毋庸置疑的,在古巴的利益和我国的利益之间……对于联邦共和国来说,兼并古巴对联邦本身的持续发展及其完整性是不可或缺的。要想抵制将古巴并入我国的信念,[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5
在两个世纪后的今日来看,这一立场似乎很奇怪。但在19世纪20年代初——距美国革命一代半的时间,距1812年战争结束不到十年,美国的疆域正迅速向南部和西部扩张——兼并古巴是合乎逻辑的下一步行动。当时,密西西比河注入墨西哥湾的新奥尔良正在成为美国的一个主要港口,通过这一港口,农产品被运往东海岸、欧洲和拉丁美洲。
古巴地理位置。古巴位于大西洋和墨西哥湾的交叉路口。这一地理位置令美国的早期政客大为光火,因为他们意识到,无论谁控制了古巴,都有可能使美国的贸易瘫痪。
然而,不论自西班牙征服新世界以来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古巴仍然位于墨西哥湾和美国东海岸以及大西洋之间,这一地理位置致使任何控制古巴的国家都对美国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占有此地的政府显然可以让数以千计的船只无法安全地离开新奥尔良,而这些船上装着在广袤的密西西比盆地生产的棉花和其他各种产品——密西西比盆地面积达120万平方英里,占比超过美国大陆面积的40。 6 因此,古巴的主人完全有可能使美国的商业陷入瘫痪。对于19世纪早期的政客来说,以下论调毋庸置疑:为了保证年轻的美利坚共和国的成功和持久,正如亚当斯曾说过的那样,拿下古巴是“不可或缺”的。
对亚当斯来说,这不仅是一个商业和地理问题,也是一个物理问题。他以一个预言和比喻,结束了他对美国和古巴之间自然联系的思考。如今,许多古巴人都能凭着记忆进行转述。亚当斯写道:
在政治上也有像物理引力一样的法则,如果说一个被暴风雨从树上打落的苹果别无选择,只能掉在地上,那么,被强制脱离同西班牙天然联系的无力自卫的古巴,也只能落向北美联盟,而受到同样自然法则支配的北美联盟也不能把它从怀抱中赶走。 7
对亚当斯以及他的大多数政客同僚来说,问题不在于古巴应不应该成为美国的一部分,而在于古巴会在什么时候,成为美国的一部分。一个美属古巴是不可避免的,这是自然界最基本的法则——引力的结果。
然而,自然法则也考验着人类的耐心。法则诱惑着人类,让人类愚蠢地认为自己可以加速引力的推动。在这种情况下,进行尝试的不仅有美国人,还有古巴人。在1822年以及之后断断续续的几十年时间里,有钱有势有野心的古巴人认为,与美国的正式联合是解决他们所有困扰的答案。
当几乎所有的美洲领土都在闹独立的时候,为什么古巴的精英们却寻求依附于美国,依附于一个语言、文化和宗教都不同的国家?他们的逻辑很简单。最有钱有势的古巴人都是奴隶主,他们担心独立之路会不可避免地导致奴隶动员起来废除奴隶制,并在短时间内造成所谓的“黑人的崛起”——不论这种独立之路是由外国入侵引起的,还是在古巴的土地上自然发生的。马德里的一位大臣曾计算过,“古巴奴隶制的存在相当于一支十万人的部队”。岛上的西班牙都督对此深表赞同:“尽管有许多人希望不要依赖西班牙,但在看到黑人的那一刻,他们就不敢再追求这一[事业]。”简单地说,奴隶制,包括其利润及其被暴力摧毁的前景,使富裕的克里奥尔人 不敢贸然进行独立活动。 8
不过,虽然种植园主拒绝古巴独立,但继续留在西班牙治下也使他们感到忧虑。1817年,西班牙与英国签署了一项条约,条约规定,从1820年开始,西班牙将结束所有属地的奴隶贸易。至1822年,差不多也就是奴隶贩子兼参议员德沃尔夫向约翰·昆西·亚当斯发出呼吁的时候,仍然繁荣但已非法的古巴奴隶贸易正处于英国人的攻击之下。来自英国的压力越来越大,而西班牙是否能够捍卫古巴的奴隶贸易和奴隶制,古巴种植园主对此没有多少信心。如果说古巴独立通过革命威胁着奴隶制,那么西班牙统治的延续则因其外交策略影响着奴隶制。
让我们回到美国。1807年,美国禁止了其领土上的国际奴隶贸易,并对从事这一活动的船长进行处罚(不过船长们带来的奴隶没有一个得到自由)。虽然有禁令,但美国的奴隶经济依旧繁荣,甚至可以说美国是地球上残存的最重要的奴隶制力量。美国在古巴的出口贸易中也占有极大的份额。1817年,西班牙国王批准了古巴和美国之间的自由贸易。此举旨在迎合克里奥尔精英,打消他们追求独立的念头。至1820—1821年,美国超过60%的蔗糖、40的咖啡和90的雪茄都从古巴进口。事实上,就美国进口的商品价值而言,只有工业化的英国超过了古巴。 9 在佛罗里达海峡两岸,有钱有势的人都在想:将古巴与美国的联系正式化和扩大化有何不可呢?
1822年9月,一个名叫贝尔纳韦·桑切斯(BernabéSánchez)的神秘古巴人出现在华盛顿特区,他要问的正是上述这一问题。他没有出示任何证件,声称代表“几位受人尊敬且颇具影响力的古巴人”。但是这种接触是不同的,詹姆斯·门罗(James Monroe)总统于是把他迎到白宫。桑切斯说他有一个紧急消息:古巴反对西班牙统治的密谋正蓄势待发。然而,其真正目的并非独立,相反,策划者希望的是脱离西班牙,立即寻求与美国合并,而且古巴并不想成为像佛罗里达州那样的领土,而是想与缅因州(1820)和密苏里州(1821)那样,成为联邦一个完全的州。这位古巴访客的到来是为了评估总统门罗对该计划的支持程度。 10
门罗饶有兴趣地听着,并召集内阁讨论该建议的价值。内阁的热情并不令人惊讶,时任战争部长的约翰·C.卡尔霍恩(John C.Calhoun)就是兼并古巴最热切的支持者之一。他是南卡罗来纳州人,且很快就会成为南方最重要的支持奴隶制的思想家。作为内阁里最年轻的人,卡尔霍恩声称他的意见不仅代表自己,而且代表托马斯·杰斐逊,就在两年前,杰斐逊告诉他,美国应该“一有机会”就拿下古巴。虽然卡尔霍恩也赞同兼并古巴,但他担心占领古巴可能会导致美国陷入一场与西班牙和英国的代价高昂甚至损失惨重的战争。在之后的一周,这一讨论仍在继续。 11
最终,内阁决定不再谋求兼并古巴——只是暂时。门罗总统告诉桑切斯,碍于美国与西班牙的友谊,美国无法采纳兼并古巴的提议。然而在私下里,他又指示桑切斯收集更多有关古巴现状的信息,特别是关于古巴并入美国的信息。“在我们能够采取行动之前,必须获得更多关于这一切的信息。自我们独立以来,还没有比这更重要、更重大的事件。” 12
门罗还要求在古巴的美国代理人收集有关这一问题的情报。他们的报告加强了兼并主义者的力量。一名代理人向总统保证,古巴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将该岛移交给英国。英国反对奴隶贸易而黑人又占了古巴人口大多数(57)的事实,导致该岛的白人居民认为,成为英国领土的一部分,就相当于结束奴隶制并建立一个黑人共和国。门罗的代理人将古巴人对英国统治的反感与古巴人明显急于并入美国的心情进行了对比。此种热切的心情的一个重要来源是,古巴相信美国既有意愿也有能力维护奴隶制。据一位代理人所说,三分之二的古巴白人居民赞成古巴并入美国,因为这是“防止外国统治和国内叛乱的唯一安全保证”。无论是美国代理人,还是门罗总统及其内阁,都未曾停止考虑这一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古巴的克里奥尔人将并入美国视为对“外国占领”的一种替代方案。目前,古巴仍属于西班牙,门罗判定这符合美国人的利益,只要不发生什么变化,美国人在古巴的利益就是安全的。 13
门罗作出这一判断后不久,形势就发生了重大的变化。1823年4月,法国入侵西班牙,击败了1820年胜利的自由主义革命。重新被扶持上位的西班牙国王深信,正是自由主义改革致使西班牙失去了帝国,国王于是解散了立法机构,废除了自由主义宪法,绝对主义王权得到了恢复。
法国入侵西班牙半岛的消息在门罗政府内部引发了激烈的讨论。内阁猜测,英国可能会利用这场动乱对古巴下手。作为一个南方人和战争部长,卡尔霍恩一改先前的谨慎。“如果英国对古巴采取行动,”他如是说道,“战争就是一个合理的选择。”相反,另一位内阁成员建议美国敦促古巴人宣布独立。约翰·昆西·亚当斯承认自己可能是“一个阴郁的厌世者”,他以典型的怀疑态度插了几句话。他自信地说,即便古巴人设法独立了,他们也没有能力维持这种独立。至于英国,假如它决心拿下古巴,美国也无力阻挡。谈话越来越激烈。一些人想召集国会进行特别会议,亚当斯拒绝了这个在他看来荒谬的提议。那天晚上,他用一条简单的备注结束了自己的日记:“备忘——在这个问题上要冷静。”然而,即使有了冷静的看法,美国的政治家们还是不断想到两种截然不同且都不受欢迎的可能:古巴人实现独立,或者英国以某种方式获得该岛。他们认为,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意味着美国会失去古巴。 14
为防止第一种情况——独立——出现,美国在岛上有了一位强大的盟友,古巴岛上的新任西班牙都督:弗朗西斯科·迪奥尼西奥·比韦斯(Francisco Dionisio Vives)。西班牙恢复绝对主义王权后,国王立即派他过来,要求他以同样的精神原则统治古巴。马德里近来之所以容忍古巴的改革,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将该岛作为对抗南美独立运动的行动中心。如今,随着西班牙失去了这些殖民地,这种考量已经发生了变化。新都督于1823年抵达古巴,恰好及时地挫败了共济会意欲宣布独立,并建立一个名为古巴纳康(Cubanacán)的主权共和国的“阴谋”。古巴纳康是哥伦布抵达之前,该岛的其中一个名称。阴谋发生后,马德里方面取缔了共济会,并禁止进口所有批评教会、国王以及鼓吹独立或反叛的书籍。1825年,王室建立了军事委员会,这是一个取代了传统意义上的法律机制的军事法庭。该机构仅在成立后的七年内就审判了600多名被告。最后,国王授予都督包罗万象的权力(facultades omnímodas),可以粗略地翻译为“绝对权威”,相当于“在城市处于围城状态下,王室赋予都督的所有权力”。这种权力包括都督有权随意更换官员,驱逐任何可疑之人,没收财产,并暂停执行任何他认为不适当或危险的皇家命令。该敕令推行的时间超过50年,极大地限制了古巴人依法享有的权利,并给予都督及其继任者几乎绝对的权力。仿佛是为了彰显国家对古巴的铁腕控制,马德里授予了古巴一个新的荣誉称号:“siempre fiel”,即永远忠诚。这句话将被印在古巴的国家官方文件上面,直至70多年后西班牙统治的结束。 15
绝对主义的恢复和殖民统治的加强在古巴引起了极大的不安,一些反政府的阴谋开始浮出水面。除了1823年的共济会阴谋,19世纪20年代还有一些小阴谋,这些阴谋的领导人主要是那些在奴隶制中没有什么经济利益的人。有时候,自由的有色人种也会参与进来。1825年,马坦萨斯的咖啡种植园发生了一起非洲裔奴隶的叛乱,马坦萨斯也是参议员詹姆斯·德沃尔夫和其他美国人所拥有的种植园的所在地。所有这些运动,不论是反对西班牙还是反对奴隶制,或是两者兼而有之,都没有任何结果。这个岛上根本就不存在对西班牙发起可行性挑战的空间。 16
因此,毫不奇怪,最慷慨激昂的独立诉求来自流亡的古巴人。对他们来说,建立政治组织没有那么致命。费利克斯·巴雷拉(Félix Varela)是哈瓦那一位戴眼镜的清瘦牧师和哲学教授,城中有许多知识青年是他的门徒。西班牙自由政府统治期间的1821年,他被选为哈瓦那驻西班牙立法机构的代表,并在那里主张古巴进行自治。国王恢复绝对主义王权后,巴雷拉逃到美国,在费城短暂居住了一段时间,此后在纽约待了25年多。他在纽约将托马斯·杰斐逊的《议会规则手册》(Manual ofParliamentary Procedure)翻译成西班牙语,还受邀参加有关成立纽约大学的讨论。他还出版了被普遍视为古巴第一份独立倾向的报纸,此报也是美国的第一份西班牙语报纸。在该报的版面上,巴雷拉公开主张脱离西班牙,西班牙国王为此下达了对他的暗杀令。
作为一名古巴流亡者,巴雷拉发出了古巴独立的巨大声响。与此同时,他也是纽约的一个移民。在曼哈顿中心的莫特街,他创立了移民教堂(后来更名为“显圣容堂”)。这里的牧师和教友包括西班牙人、爱尔兰人、奥地利人、意大利人以及其他一些人。巴雷拉为贫困寡妇的孩子建立了纾困救济堂。1832年纽约霍乱流行期间,他给城里的医院提供了精神指引。如今,巴雷拉在纽约的天主教领导者中仍然很有名。1997年,美国邮政局发行了一枚纪念他的邮票。老一辈的古巴人仍旧将巴雷拉称为“教会古巴人思考” 17 的人。然而,虽然巴雷拉被认为是古巴民族国家的早期倡导者,但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美国流亡,在古巴当地,这位戴眼镜的牧师基本做不了什么。
在古巴岛上,都督比韦斯所拥有的大权是西班牙人的指望,他们希望能借此进行无情的镇压;他们还指望随着镇压南美独立战争的失败,西班牙现在几乎可以完全将精力集中在保卫古巴上。美国政府明白都督在古巴的权力,以及他是如何弹压政治煽动的,美国对此心怀感激。用约翰·昆西·亚当斯的话说,比韦斯努力“镇定和安抚古巴,使其顺从”。因此,“在门罗先生的剩余任期内以及本人的任期内,美国没有再听到古巴发生叛乱的消息” 18 。无论如何,就目前而言,古巴人还无法争取独立。
美国显然更担忧英国对古巴的企图。英国回应了这种关切,他们也担心美国将对古巴有所行动。首先坐不住的是英国人。1823年10月,詹姆斯·门罗收到了来自英国外交部的照会,邀请美国与英国一起承诺:“第一,美国和英国一样,都保证不会夺取西班牙目前或以前的殖民地。第二,两国都不会支持任何其他国家的此类行径。”
业已赋闲的托马斯·杰斐逊在蒙蒂塞洛写道,“自独立建国以来,英国提议所引出的问题,是我所思考的最重要的问题”。对杰斐逊来说,主要问题是:“对联邦来说,我们是否希望获得西班牙的一个或多个省份?”他的回答是肯定的,联邦想要古巴。“我坦率地承认,我曾把古巴视为对我们国家体系最有益的补充。”再加上刚刚从西班牙那里获得的佛罗里达,这将使美国控制墨西哥湾以及“……其他所有注入墨西哥湾的水域”。鉴于英国占领古巴的概率并不大——“古巴人厌恶英国”——杰弗逊得出了一个与亚当斯所谓苹果从树上落下的类似结论:“最好的方式可能就是静静地躺平,准备好应古巴自身的要求,接受这一有益的合并。因为古巴显然正是补足我国的国家实力以达至它[原文如此]最有利的顶点所需要的。‘古巴’将完善我们的政治利益。” 19
不苟言笑且心思缜密的亚当斯同意杰斐逊的意见,他明白西班牙永远不会重新征服它在南美洲的前殖民地。喜欢用生动比喻对政治前景进行预言的亚当斯宣称,上述情况并不比钦博拉索山(安第斯山脉的一座著名山峰)沉入海底的概率高。假设拉丁美洲从西班牙独立出来已得到保证,那么英国人就会反对另一个欧洲国家的任何干预。因此,对于拉丁美洲新近(或即将)独立的国家来说,拟议的联合承诺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它将大大束缚美国在古巴问题上的手脚。亚当斯掌握的所有信息都表明,古巴人永远不会支持英国的统治。如果英国占领古巴这种情况无论如何都不太可能发生,那么为什么要摒弃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将古巴并入美国的可能呢? 20 毕竟华盛顿至少已经收到了古巴人自己要求并入美国的请求。虽然时机还不成熟,但他相信古巴并入美国只是一个简单的时间问题,就如成熟的苹果从树上掉下来那样不可避免。
在亚当斯的带领下,门罗政府决定单方面阐明自身的政策。1823年12月2日,门罗在给国会的国情咨文中做了陈述,这项政策后来被称为门罗主义,政策规定,西半球从此将不再接受欧洲殖民。门罗宣布,“美洲大陆,因其获得并维持的自由和独立状况,从今以后将不再被任何欧洲国家视为未来殖民的对象”。至于欧洲在美洲其他的殖民地,例如古巴,美国承诺将不会进行干预,并期望整个欧洲也这么做。彼时,西班牙在拉丁美洲的前殖民地正专注于建立新国家,它们更不会冒险远征古巴(为了以防万一,美国也额外对此种可能性施加了压力)。更重要的是,门罗主义使英国——这个一度拥有全球最强大的海军力量,而且是世界上反对奴隶贸易的新的急先锋——无法染指美洲。 21
因此,门罗主义允许美国静待事情的发展,直至“政治引力的法则”使古巴不可避免地从西班牙脱离出来,进入北美联邦。门罗主义为古巴预留了一个属于美国的未来,而在当下,门罗主义维系了一个将美国经济与古巴奴隶制联系起来的制度。
自美国独立以来,特别是自1817年西班牙向古巴人做出自由贸易的让步后,美国和古巴的经济日益盘根错节。在门罗主义发表前夕,北美共和国甚至远超西班牙,成了古巴的主要贸易伙伴。与此同时,古巴也始终位列美国前三大贸易伙伴之一。贸易关系的深化是以古巴糖业和奴隶制的扩张为前提的。随着古巴经济越来越多地转向糖业,古巴寻求向美国进口各种物品,从奢侈品(越来越富有的种植园主的品位越发讲究)到基本的食品(土地用来种甘蔗的利润更丰厚),再到工业机械(将甘蔗加工成糖,机械是必不可少的),无一不包。 22
如果说美国企业提供了为古巴制糖业带来动力的机械,那么它们也提供了从事大部分劳动的人力。1800年,美国禁止其公民在外国贩卖人口,并于1807年宣布本国的跨大西洋奴隶贸易是为非法。1820年,西班牙与英国签署条约,终止了古巴的奴隶贸易(由于第一次的禁令收效甚微,两国在1835年再度签约)。然而,通过跨大西洋奴隶贸易被带至古巴岛的非洲人,大部分都是在奴隶贸易为非法之后才抵达的。事实上,贩奴贸易历经三个半世纪,逾70%的人都是在西班牙于1820年禁止奴隶贸易之后抵达古巴的。 23
美国人深深地卷入了这种非法贸易。19世纪30年代后期,在参与往返古巴的奴隶贸易中,悬挂美国国旗的船只数量几乎翻了一番。在古巴引进的奴隶中,美国船只运来的奴隶估计占了63。许多船只都是向纽约公司投保的巴尔的摩快艇。船只不仅从南方的港口出发,纽约、波士顿、巴尔的摩、布里斯托尔、罗得岛以及马萨诸塞州的新贝德福德也都有船只出航。他们驶向西非,在那里购买男男女女和儿童,并经常与居住在那里的美国代理人做生意,然后他们又反方向越过海洋,载着数百个非洲俘虏在哈瓦那、马坦萨斯、卡德纳斯、特立尼达以及古巴(或巴西)的其他地方登陆。他们以高昂的价格出售奴隶,使得每个人都能发家致富,当然,奴隶除外。美国驻哈瓦那领事非但没有对非法贸易进行监管,反而帮助其运转,他收取费用帮人们钻法律空子,还用自己的收入购买古巴种植园。詹姆斯·德沃尔夫成为美国参议员后,当时的奴隶贸易已是非法行当,但他仍继续运载人口,并在古巴销售。从南方的查尔斯顿、新奥尔良到“深北”(借用德沃尔夫家族一个后代的用语)的乡镇和城市,美国人将奴隶贸易中所获得的巨额利润转投到金融公司、银行、保险公司和制造业中。 24
美国的一些产业与古巴的产业直接相关。例如,纽约蒸蒸日上的雪茄制造业就是一个依靠进口古巴烟草的产业。靠蒸馏古巴糖浆生产出来的朗姆酒,为像德沃尔夫家一样的家族创造了财富。纽约的炼糖厂从古巴采购原糖,将其加工成精制白糖,然后在国内市场上以可观的利润出售,甚至销往国外。古巴所有的糖都是由奴隶生产的,这就意味着,美国精制糖批发价格的浮动几乎完全与古巴奴隶价格的波动相对应。与此同时,西班牙则根本没有精制糖厂。 25
美国商人在古巴通常有代理人,他们本就习惯与佐治亚州和阿拉巴马州等地的棉花种植园主打交道,现在,他们以同样的方式与古巴的糖业大亨打交道,为下一年的收成预付资金,种植园主们则用这些资金购买非洲奴隶和工厂所需的机器。当收成不佳时,美国商人可能最终会成为古巴糖业种植园的部分或完全所有人。美国商人也会独立购买种植园,作为一种投资繁荣行业或分散财产的方式。有的时候,古巴奴隶生产的糖所产生的利润会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例如德沃尔夫家族的故乡,罗得岛布里斯托尔市的圣迈克尔圣公会,这里每月都会收到一份寄回家乡的小额津贴。 26 不过,糖业带来的利润更多地被投入到了美国的煤炭、钢铁、制造业、铁路、银行等产业中。纽约的一位糖业经纪人摩西·泰勒(Moses Taylor),他早期的财富就来自于人们所谓的“古巴贸易”,后来他又将资金投到银行和工业中。短短几十年,泰勒就成了纽约国家城市银行(花旗银行的前身)的总裁。1882年去世时,泰勒的资产至少价值3500万美元,差不多相当于2020年的13亿美元。 27
近年来,人们普遍指出,奴隶制像一颗跳动的心脏连接了美国南北的经济制度,建立了资本主义。不过无论是奴隶制还是资本主义,都没有受到国家边界的限制。来自美国南部奴隶所种植的棉花,为英格兰和美国北部工业革命中的纺织厂与工厂提供了原料;古巴奴隶生产的糖消除了工人们的饥饿,其利润促进了美国工业的增长。古巴——古巴糖、古巴奴隶制、古巴的奴隶贸易——成了美国资本主义历史的一部分。
美国与古巴经济的根本,即奴隶制关系匪浅,这一点在糖和奴隶的价格中显而易见,在纽约商业家族的活动中也十分显著,在古巴土地上的表现同样明显。无论是甘蔗地、庄园、奴隶居住区,还是奴隶主与男女奴隶的关系,都可以感受到美国的影响。
詹姆斯·德沃尔夫是一名来自罗得岛的奴隶贩子兼参议员,他在古巴有三个种植园,他还恳求约翰·昆西·亚当斯保护美国在古巴的利益。此外,与他有血缘和姻亲关系的家庭成员在古巴还拥有另外三个种植园。新英格兰人负责监督树木的砍伐工作,这些木材将被用于建造工厂;他们还管理糖的生产和销售;购买和出售奴隶;甚至拆散家庭,实施惩罚。 28 “第一个被我揍了的黑人就是今晚祈祷时笑了的人。”德沃尔夫种植园的一位新任美国经理回忆道。这位经理的日记证实,那天晚上他打的那个人的确只是众多挨揍黑人中的第一个。德沃尔夫的侄子管理着另一个种植园,他允许邻近的奴隶主使用自家的工具——木制的刑具——来惩罚他们的奴隶。 29
詹姆斯·德沃尔夫最大的种植园位于马坦萨斯地区,此地的新希望种植园是这一阶段古巴糖业兴旺的起点。糖业繁荣最早始于18世纪90年代的哈瓦那,不过由于土地和森林日益消耗殆尽,糖业慢慢地向东扩散。位于古巴北部海岸的马坦萨斯距哈瓦那约60英里,是这一时期糖业增长的一个重要枢纽。一位观察家报告说,那里“挤满了美国人”。一位英国官员在1839年写道,美国公民最近在该地区购买或建立了“不下40个种植园”。位于马坦萨斯东部的城市卡德纳斯吸引了大量的美国居民和产业主,以至于到19世纪中期,卡德纳斯赢得了“美国城市”的称号,这里超过90的贸易都是同美国进行的。每年秋天,美国的工程师们来到马坦萨斯-卡德纳斯地区整修美国制造的机器,以为为期5个月的收获期做准备。美国人还在那修铁路,将糖从种植园运到马坦萨斯和卡德纳斯的港口。在这些港口中,出现的船只中大半都是美国的。从港口的奴隶船,到甘蔗地里弯腰的工人,再到工厂里的机器,以及驶向港口的铁路和交易产品的代理商——美国公民参与了古巴奴隶制度的方方面面。 30
门罗主义所保护和助力的正是这种新兴系统。门罗主义试图限制欧洲在整个拉美地区的权力,而在古巴问题上,该策略发挥了非常具体的作用。通过使古巴摆脱英国——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力量成了反对奴隶贸易的急先锋——的影响和力量,门罗主义巩固了奴隶制,并保护了美国在古巴的一系列投资。简而言之,门罗主义保护了美国人在古巴的利益。
门罗主义同时也在瞒天过海,它不仅反对英国接管古巴,也反对古巴人接手古巴。虽然古巴周边的许多殖民地成了独立国家,但18、19世纪之交开始的糖业革命产生了一个强大的诱惑,致使古巴精英们愿意维持现状。在门罗主义的影响下,古巴的糖业革命也成了美国的一桩生意,而美国的力量,即美国政府及其资本家,则变成了又一个抑制变革的障碍。古巴的政治状况将会持续下去:英国和欧洲置身事外,一个被削弱的西班牙仅在表面上保有古巴的控制权,美国则继续投资和盈利。当时机来临之时(约翰·昆西·亚当斯曾说过,时机肯定会来),成熟了的古巴苹果会从树上掉落,进入美国热切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