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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佛罗里达换哈瓦那

如今,哈瓦那的三智者城堡可能是古巴最具标志性的地标。然而,城堡更广为人知的名称是莫罗(Morro“莫罗”是个用于描述哈瓦那所在的高海角的一般词汇),莫罗的要塞和灯塔警戒着这个18世纪美洲的第三大城市——比墨西哥城和利马小,比任何英属的13个北美殖民地的城市都要宏伟和富裕。哈瓦那的港口可以轻松容纳1000艘船,其造船场是新世界最大的。城里有高档的石质建筑,还有差不多12座教堂,很多教堂都饰有灯具、烛台以及金银制品。虽然加勒比海上错落分布的各殖民地岛屿资金紧缺,但在哈瓦那,银币却流通得相当顺畅,以至于一个英国商人将哈瓦那比作圣经中所罗门国王的土地。 1

哈瓦那也是新世界防御工事最坚固的城市。除了莫罗,另外两座大型堡垒——皇家军队城堡和圣萨尔瓦多·德拉蓬塔城堡——护卫着港口的入口。沿着岛屿的北部海岸线,在哈瓦那的东部和西部,厚壁的塔楼能够防止敌人在海岸登陆,并封锁了敌人可能通过不同路线进入哈瓦那的河流。一面厚5英尺、高30多英尺的巨型石头和灰浆墙保护着城市的核心区域。这些组合在一起的防御工事看上去会摧毁任何可能的来犯之敌。事实也的确如此,自1555年攻击之后的很多年里,大部分人都打消了进攻的念头。哈瓦那是坚不可摧的,“是西班牙主权在西方不可侵犯的象征” 2

七年战争曾威胁到了这一现状。这场战争有时又被称为法国和印第安人的战争,战争始于1756年,源于英国和法国争夺北美土地的冲突。当战争将众多欧洲国家牵扯进来,并各自拉帮结派时,西班牙在大部分时候都置身事外。然而,1761年8月,法国和西班牙国王签订了“家族条约”,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条约签订者代表了波旁王朝的两个分支。协议公开要求缔约双方同仇敌忾,共同处理与英国的冲突。作为回应,英国于1762年1月4日向西班牙宣战。西班牙很快就给哈瓦那传信,但是意外(或许是有意为之)发生了。英国截获了送信的船只,尽管冲突旋起的流言很快流传开来,但是哈瓦那从未接到西班牙方面发出的这条消息。 3

因此1762年6月6日的周日早上,在这座每个欧洲国王都想据为己有、美丽且坚固的城市中,没人能够确定他们的政府是否在打仗——哪怕是站在莫罗城堡顶上监视海岸的卫兵也不知道。那天早上,他注意到了一些反常的事:超过两百艘英国船只迎风驶近,直奔哈瓦那而来。他立马向省长胡安·德·普拉多(Juan de Prado)报告了此事。普拉多正在去做弥撒的路上,不过他立即穿过海湾去评估可能的危险。当他站在灯塔顶上透过望远镜看去时,他看起来更像是恼怒而不是震惊。他判定这只是一支商业舰队,但由于英国和法国正在交战,舰队可能比平时大一些,因此无须发布警报。 4

普拉多从港口返回,继续周日的日常行程。但他发现城市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哈瓦那的居民已经注意到了英国的舰队,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教堂的钟敲响了警报,人们涌入武器广场做好了准备。这是当天早上省长第二次感到恼怒。他觉得每个人都反应过度了。当舰队悠悠驶离港口入口时,他冷静的判断似乎得到了验证。 5

普拉多没有轻松多久。舰队行驶到城市东部数英里之后就停了下来。省长越来越确信船队是来进攻的,于是他召集了首都的所有军队——海军、西班牙常规武装、雇佣的和志愿的民兵、自由的黑人以及黑白混血军团。他号召奴隶主把奴隶送到城市帮助防卫。征召士兵和志愿者的紧急命令也发布至全岛。不过由于仍旧不确定西班牙和英国是否已经开战,很多人都希望有个能让所有的这些准备都变成无意义的解释。 6

然而,英舰上的人只不过是在发动进攻前,等待大风和海浪罢了。兴许是感受到了手下人在面对这一向来被视为坚不可摧的城市时的忧虑,本次战役的主要指挥官阿尔比马尔伯爵乔治·凯珀尔(George Keppel)将船长们召集起来并发表了战前惯有的演讲。“振作起来,伙计们,”他鼓舞道,“我们很快就会像犹太人一样富有了,低能的西班牙人用金子打造了哈瓦那,这是给我们准备的。舰队司令刚刚准许我们拿走城里所有的宝贝。”船员们于是预先为胜利而干杯。 7

翌日清晨,也就是6月7日早上,大海风平浪静。舰队司令波考克(Pocock)作为海军指挥官带领着12艘船全速驶向港口的入口。西班牙人准备在这儿阻击他们,但是在阿尔比马尔伯爵的领导下,另一支规模大得多的部队已经开始在首都以东约6英里的地方登陆了。“一个小时内,未遭任何抵抗,也未损失一人,整支军队就这么登陆了。”然后他们经由陆路缓慢行进,目的地是固若金汤的莫罗城堡。至6月11日,英国人已经在莫罗东部崎岖的丘陵地带卡瓦尼亚(La Cabaña)建立了阵地。“在热带骄阳的炙烤下”,他们着手搭建炮兵阵地,以炮击莫罗,并促使其卫戍部队早日投降。 8

从最初的惊慌中回过神来的西班牙人竭尽全力抵御入侵者。他们从莫罗城堡朝阿尔比马尔伯爵领导下的英国部队开火,这些英军是从东部进犯的。人数较少的英军部队在西部的拉乔雷拉(La Chorrera)发动了攻击,哈瓦那的黑人民兵对此进行了激烈的抵抗。在城市里,省长普拉多下令,妇女、小孩以及任何无法拿起枪支或弯刀的人立即撤离城市。连日的降雨导致道路几乎难以通行,穿着修女服的修女在路上艰难跋涉,为了避免圣物落入英国人(新教徒)手中,她们用袍子的褶皱将圣物掩盖起来。普拉多下令烧毁城墙外的周边地区,以防给敌人留下可供修整的地方。生活在城市的人要么拿起武器,要么构筑防御工事;如果他们什么都做不了,那么就得撤离城市。普拉多担心,英国人可能会以自由做筹码,诱使那些奴隶加入他们,因此他预先发布法令,宣布任何保卫城市的奴隶都将得到自由。他还宣布,抓住英国士兵并转交给当局的当地人将获得一笔现金奖赏。最后,他又下令在港口的入口处凿沉三艘西班牙战舰。沉船以及莫罗城堡和蓬塔城堡间的防卫性铁链,共同构成了阻止入侵的英国海军进入港口的屏障。 9

但是英军具有任何措施都无法抵消的两大优势:船只和人员。阿尔比马尔伯爵带着30艘战船以及超过200艘的运输船和补给船,而哈瓦那只有一支由18艘战船组成的舰队,其中的4艘还是坏的。入侵的英军中约有1万名水手、1.2万名士兵、2000名奴隶以及600名自由黑人民兵。相比之下,西班牙方面可征召的武装力量相形见绌:只有约2300名常规军,以及约5000人的规模略大的志愿民兵。 10

一切似乎都有利于英国人。阿尔比马尔伯爵率领着主力部队从东部进犯,并准备进攻莫罗城堡。波考克的部队则打算从西部打击西班牙人。毫无疑问,对于英国人来说,整个七年战争最惊心动魄、最雄心勃勃的战役有了个好的开端。只有奇迹才能拯救这个英国人称之为“哈凡纳”(“the Havannah”)的地方。

尽管如此,战争自有其逆转优势、并使每个牵涉其中的人遭受痛苦的方式。围攻一个月后,一位英国军官抱怨道,“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西班牙人比最初想象的要坚韧” 11 。由于西班牙军队的抵抗,冲突不再是海上的围困,而变成了陆上的消耗战。

虽然英军数量远多于西班牙军队,但一个意志坚定的对手还是可以造成相当大的伤害。在英国的敌人中,最想打败英军的是当地的有色人种。有些是自由黑人和黑白混血民兵,他们宣称自己享有合法的自由,且享有通过服军役获得荣誉和尊严的权利,其他则是在省长自由承诺的鼓动下服军役的奴隶。6月26日,驻扎在莫罗城堡的这样的13人出发了,他们要去阻击一支由14名英军组成的先头部队。他们手握弯刀,杀死了1名英军并俘虏了7人。省长立即就让他们获得了自由。此例一开,志愿入伍的奴隶人数与日俱增,一个新的战斗单位也应运而生。6月29日,一群奴隶俘虏了47人,缴获了三面旗帜,还杀死了1名英军上尉;7月13日,黑人战士俘虏了400名英国兵;7月18日,另一群人杀死了1名炮兵上尉,俘虏了18个英国人。看起来,自由的确是极大的动力。 12

我们对这些同英国人作战的奴隶知之甚少。有时候,他们的名字能流传下来正是因为他们本人战死沙场:7月2日,安东尼奥·波韦达(Antonio Poveda)中弹身亡;7月4日,安东尼奥·奥古斯汀(Antonio Agustín)被炮弹击中。他们死于战场,由于国王得给奴隶主做补偿,他们的名字才流传下来。不过就算黑人战士的名字没有流传下来,他们的壮举也为人所铭记。半个世纪后,何塞·安东尼奥·阿庞特(JoséAntonio Aponte)作为一名自由的黑人木匠,以及一位曾防卫哈瓦那、抵抗英军的黑人民兵的孙子,画了一些如下场景的画:黑人部队俘虏了英国人,黑人士兵守卫着军事营地。阿庞特会用这些画来招募黑人从事反对奴隶制的重要斗争。 13

1762年,英国人还得面对其他可怕的敌人——一种完全不需要训练的敌人:气候与疾病。就在围城之前,一场大暴雨倾盆而下。登陆后持续数周的酷热干旱,使得日常的围城活动痛苦难熬。补给很快就耗尽了,英军难以稳定地获取淡水。当他们试着在卡瓦尼亚的山丘安装大炮进攻莫罗城堡的时候,被炙烤的土地甚至弄坏了器械的尖端。炎热和干旱(以及来自双方武器的炮火)达到了如下程度:7月3日至4日的午夜,英国士兵醒来后发现,他们搭起来的大炮都着火了。两周多的时间、六百余人的工作——这一工作本可能使他们在大概几天内就拿下莫罗城堡——在一个小时内几乎完全毁于一旦。 14 在一则写于7月4日的日记中,一名英国军官承认,士兵们越来越疲惫了。“莫罗城堡并没有像他们起先所设想的那样被迅速攻破,”他补充道,“失望使得[他们]意志消沉。” 15

疾病也使英军萎靡不振。西班牙人将这种病称为“黑色呕吐”——因为呕吐物中的血使其呈黑色。英国人用一种不同的颜色来命名此病:黄热病,因为此病造成的肝损伤使得患者的皮肤变得蜡黄。在当时,这种病是最致命的传染病之一,奴隶贸易和战争等形式促进了此病的传播,因为二者都使成千上万的人在大陆和岛屿间流动。

登陆仅4天后,第一批英国逃兵就跑到了西班牙人那边,这表明英国人已经开始生病。一名英国军官写道:

乡间的食腐乌鸦不停地在坟墓上空盘旋,这些坟墓与其说是埋葬死者,不如说是草草把尸体盖住。乌鸦们还经常把少量的覆土扒开,使得每具受损的尸体都呈现出令人难以言说的恶心与恐怖。对于那些参战的人来说,人人都害怕遭受同样的命运。

英国人心灰意冷,以至于阿尔比马尔伯爵不久就盘算着结束围城,撇下坚不可摧的哈瓦那,带着人马在别处休养或死在别处。 16

这当然正是西班牙人所希望的。假如他们可以拖延时日,他们或许可以迫使英国人停止进攻。 17 不幸的是,他们与英国人遭遇了同样的气候,也同样备受黄热病之苦。事实上,他们自1760年起就饱受此疫病摧残,当时,一场瘟疫肆虐了城市及其周边地区,如今,情况愈发糟糕,且危险程度极高。 18

死亡无处不在:围困中的城市、守卫城市的堡垒、环绕城市的河流中都有死人。6月16日,普拉多宣布任何被抓现行的人,哪怕只是犯下最轻微的盗窃罪,都将会在不受审判的情况下被立刻绞死。省长言出必行。每天都有很多人被处决——或是偷盗,或由于向敌人提供情报,或由于向敌人出售补给,有的时候则是因为暴力攻击。挂在绞刑架上的尸体成了被围困的首都景象的一部分。省长下令杀死城里所有的狗——它们因为饥饿而在夜间嚎个不停——这件事很快就办妥当了。在双方很多战斗的尾声,都会出现仪式性的休战旗。西班牙人会在这个时候进入敌人的阵营,为同胞收尸并掩埋他们。有的时候,双方战场上的人会为了逃避屠杀而跳进水里,但不一会儿就淹死了。在某些日子里,港口挤满了漂浮着的死尸。 19 双方都困于一场激烈且残酷的等待游戏中。由于无力击退英国人,普拉多转而期待一场被动的胜利,即不依靠军事,而是寄希望于黄热病和飓风季来获得解放。与此同时,阿尔比马尔伯爵则在两个选项中犹豫不决:一是撤退;二是祈祷他们对莫罗城堡缓慢且痛苦的推进能够带来一些成果,以保证能有足够的人活着占领城市。

就在这个时候,也就是围攻了七个多星期后,从纽约出发的英军支援部队到达了。从一开始,乔治国王就知道占领哈瓦那并非易事,北美部队是不可或缺的。然而,大多数殖民者并不愿意在加勒比海地区服役,因为那里的热带疾病几乎与外国军队一样能置人于死地。因此,王室很愿意做些利诱。乔治国王授权阿尔比马尔伯爵可为外省人(当时他们就是被如此称呼的)提供“任何进一步的赏钱……并格外注意确保他们受到适当的关注和人道的待遇” 20

最后证明,相比赏钱,组织北美远征军还不如简单地进行欺骗。英军在北美的指挥官杰弗里·阿默斯特(Jeffrey Amherst)给纽约、康涅狄格、新泽西和罗得岛的州长写信,要求他们提供所需的志愿者。他承诺,这些人不会受什么苦,也不会因长途行军而疲惫不堪,他们很快就能回家。尽管阿默斯特知道他们要去哈瓦那,但他并没有提到古巴。或许是因为阿默斯特的言辞太过含糊,也有可能是由于关于加勒比海战役的流言四起,在纽约举行的殖民地大会要求确保这些人只会被用于北美大陆。阿默斯特闪烁其词地说:“他们的目的地目前必须保密,我不可以随意透露。” 21

这些人一到纽约后没多久就猜出了他们的目的地。来自康涅狄格州的人最多(约一千人)。菲尼亚斯·莱曼少将以及后来成为革命战争英雄的伊斯雷尔·帕特南(Putnam)中尉在部队中担任领导。他们所指挥的士兵大部分是农民和农民的儿子,其中就有17岁的列维·雷德菲尔德(Levi Redfield),他自愿服役,渴望在北美与法国人进行战斗。如今他登上了纽约港11艘船中的其中一艘,船上有数千名像他一样的志愿者,但都被禁止上岸,因为领导层担心,一旦这些人意识到要去古巴,就会当逃兵。 22

援军于7月28日抵达哈瓦那,这让已疲惫不堪的英国人欢欣鼓舞。也许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攻克莫罗城堡了。在位于卡巴尼亚的英军营地和莫罗城堡之间,横亘着一条在坚硬的岩石上开凿的壕沟,沟宽56英尺,深63英尺。英国工程师判定,他们拿下莫罗的最佳机会莫过于在岩石中挖一个深坑,在其中埋设地雷,然后引爆它们。爆炸会把大量的石头抛入沟里,从而使英军有可能步行冲进要塞。来自纽约的小分队及时赶到,完成了这项工作。 23

7月30日下午两点,英国人引爆了地雷。石头飞得到处都是,不仅填满了沟渠,还在当下就砸死了西班牙的哨兵和掷弹兵。随后,英军在国王皇家步枪团第三团的带领下,冲进了堡垒。西班牙人试图抵抗,但无济于事。他们的指挥官路易斯·贝拉斯科也受了致命伤。贝拉斯科是一位50多岁的老水手,曾在海上待了35年,他个性倔强,已经坚持抵抗英军45天。当他倒下时,其他人也就随之把要塞交了出去。当天西班牙方面死亡、受伤或被俘的超过五百人,其余人则乘船逃往哈瓦那或于逃亡途中溺毙。下午5点,英国的国旗在堡垒上升起。 24 经过七个星期零五天的围攻,坚不可摧的莫罗城堡最终沦陷。

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而且所需时间不多。随着西班牙人在莫罗城堡被击溃,英国人可以从四面八方自由地攻击哈瓦那。30名美利坚人被派去建造平台,以便使莫罗城堡上的枪火能够攻击海湾对面的西班牙人。烽火连天,只是在人们匆匆埋葬莫罗城堡的老指挥官路易斯·贝拉斯科时,炮火才停了一会儿。随着更多的部队从纽约抵达,英军搭建了更多的火炮,火力越发密集。8月10日,阿尔比马尔伯爵给西班牙省长送了一封信,信中写道,投降吧,这样可以避免城市被彻底摧毁。普拉多拒绝了。8月11日破晓,所有的英国火炮都开火了:共计43门大炮和8门迫击炮。剩下的西班牙阵地一个接一个地被压制,至下午两点,西班牙人放弃了城市。 25 哈瓦那,这个通往新世界的钥匙,现在成了英国的领土,与13个殖民地同属一个帝国。

各地的英国人都在大肆庆祝。在伦敦,坎伯兰公爵给阿尔比马尔写信,称“你让我成了现在最幸福的人”。事实上,公爵的确高兴得忘乎所以,有一次,他在宴会上看到了阿尔比马尔的老母亲,差点当众在客厅里吻了她。本·富兰克林从费城写信给一位朋友,祝贺他拿下了哈瓦那;只要“约翰牛不因胜利而沉醉,乘胜追击,让全世界都来奉承他”,那么这场胜利将确保在刚刚结束的战争中获得有利的和平条款。在波士顿,一场纪念胜利的公开布道以不同的方式直白地进行着:“我们已经找到了一笔巨款,在阿尔比马尔将军和波考克海军上将的领导下,我们希望能够从中收获与巨大付出和勇气相匹配的丰厚回报。” 26

作为哈瓦那的征服者,阿尔比马尔也希望得到同样丰厚的回报。他以胜利者的身份大摇大摆地进入哈瓦那并任命自己为总督。哈瓦那的头面人物也来拜见他。据后来讲给西班牙国王的一则故事所言,一位拜访者给阿尔比马尔送了一只金刚鹦鹉——这是一只色彩斑斓的红色金刚鹦鹉,是当时古巴本地的一种鸟,如今已经灭绝了。但阿尔比马尔不为所动。“我不想要鸟,”他如此说道,“我要银子。”另一位拜访者从当地的糖厂老板那里收集了大量贡品,并与大量的糖一起作为礼物送给阿尔比马尔。这位新的英国总督再次表示了不屑。“英国的一个旅馆老板都比他们更有钱,”他抱怨道,“我应该得到十倍于此的财富!” 27 不管这些特别的故事是否属实——它们都是由阿尔比马尔最激烈的诋毁者转达给国王的——不可否认的是,征服哈瓦那的人都赚得盆满钵满:阿尔比马尔和波考克各赚了近12.3万英镑,数额较小的收入则按军衔一直分配下去,普通士兵和水手分别赚了3英镑和4英镑多一点。 28

对许多英国人来说,也许特别是对普通士兵和水手而言,到手的收入与所遭受的苦难并不相称。即便围城已经结束,士兵们仍在不断死亡。在西班牙投降后的两个月,阿尔比马尔还因疾病损失了三千人。北美招募的士兵是在黄热病流行高峰期抵达哈瓦那的,在英国军队中,他们的死亡率也是最高的。正如国王曾承诺的那样,他们被送回了纽约,然而他们在船上还在不断地死亡。康涅狄格州志愿服役的少年列维·雷德菲尔德就看到他的兄弟和其他21人死在回家的路上。许多人回家时不仅疾病缠身、心情悲痛,而且还“心有怨怼”。他们遭受了很多痛苦,但是他们得到的回报却是微薄的。 29

与此同时,阿尔比马尔则留在哈瓦那大肆敛财。无论收益如何,胜利使他成了哈瓦那及其所有臣民的总督。如今,就法律上来说,英国治下的西班牙臣民可以自由地信奉天主教,也可以完整地保留他们的所有财产。根据协议,哈瓦那市政议会继续运作,并负责政府的日常工作。阿尔比马尔任命了副总督,并规定了其他官员在政府内部的地位。为了避免与当地人发生可能的争执,他禁止英国士兵去酒吧。他每周都会举办精心准备的晚会。起初,参加晚会的人很少,但很快晚会就成了镇上的话题。在那里,英国的官员和商人与哈瓦那最显赫家族的成员一起喝酒吃饭。种植园主和商人的女儿们与英国军官跳舞;有些人坠入了情网,其中的一些爱情故事甚至激发了小曲的创作。 30

作为忠诚的西班牙臣民,很难想象哈瓦那的富人会希望英国获胜,但是既然现在英国已经胜利,他们便要懂得识时务,对他们来说,发展制糖业比什么都重要。

如今,糖是如此的普通,如此的不起眼,以至于人们很难理解糖在哈瓦那精英阶层中曾激起的无尽热情。彼时,曾是贵族的奢侈品的糖,正迅速成为欧洲和北美的穷人以及劳动者的主食。茶叶和咖啡是另外两个当时正在崛起的热带产品,而糖为苦涩的茶和咖啡增加了甜味及卡路里。随着工业革命的深入,与茶或咖啡相结合的糖,有时成了食物的替代品——用人类学家西敏司(Sidney Mintz)的话说,糖为无产阶级消灭了饥饿。 31

糖从国王的款待到大众消费品的转变也改变了新世界和非洲的历史。它导致了西半球大片土地的滥砍滥伐,也使得因征服而大为减少的人口再度增长。由于制糖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因此糖又成了推动跨大西洋奴隶贸易的主要动力。在近1100万被迫登陆新世界的非洲人中,大约有三分之二的人最终在糖业工作。

由于大量生产,糖拥有非常巨大的利润,围攻哈瓦那的英国人也许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英国第一次试验糖的地点是巴巴多斯,一个只有14×21英里宽的岛屿。欧洲的甘蔗、土著被赶走后的大片空地以及成千上万的进口非洲劳力——在1625年至1750年间估计有35万名非洲人——所有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得这个小岛成为英国当时最赚钱的殖民地。由于土地逐渐消耗殆尽,英国人开始在其他地方重新复制这个模式。至1762年围攻哈瓦那时,牙买加取代巴巴多斯成为帝国最耀眼的宝石。牙买加共接收了超过51.3万名非洲俘虏,其中大部分都是英国奴隶主用船运过来的。 32

相比之下,哈瓦那的腹地只有不到100家糖厂,总共可能有大约4000名奴隶——与英属牙买加相比,完全难以望其项背。 33 但拥有这些糖厂和奴隶的人很清楚哈瓦那的新征服者都是些什么人。英国的加勒比殖民地生产了世界上大部分的糖,大多数在美洲出售的非洲俘虏都由英国人的船只运载而来。突然置身于英国的统治之下,这些古巴种植园主很快得出结论,现在轮到他们了,他们将以此为契机攫取糖所能带来的巨大回报。

英国在古巴的政策帮助他们做到了这一点。阿尔比马尔立即废除了西班牙统治时期的税收,英国商人(包括那些来自13个殖民地的商人)来到了哈瓦那。占领期间,700多艘英国私人船只抵达(之前的一整年还不到20艘)。商人们前来购买古巴的烟草、皮革、肉类、玳瑁、木材,当然还有糖。在这些人中,有像威廉·贝德洛(William Bedlow)这样的人,他是纽约市的第一任邮政局局长,自由女神像所坐落的岛屿就是以贝德洛家族的名字命名的。北美的商人们也来这里销售他们的产品:面粉、布匹、制糖设备,甚至是海狸帽。尽管哈瓦那气候炎热,但海狸帽在哈瓦那却大受欢迎。一位西班牙官员抱怨说,抵达哈瓦那的北美货物数量太多了,得花数年时间才能完全消费掉。 34

但古巴糖业种植园主们最渴望的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商品:人。种植园主们已经在倡导扩大奴隶贸易,他们认为获得廉价劳动力将促使他们获得更大的繁荣。当时,英国人是获利颇丰的跨大西洋奴隶贸易的主要参与者,而英国商人知道关于哈瓦那的两件事:这是一个尚未被开发的非洲俘虏销售市场,而且买家有现成的现金。

据传,西班牙还未最终投降时,一艘英国奴隶船就已经在港口等待了。西班牙一投降,该船就驶入了港口并开始出售奴隶。为了在占领古巴期间经营奴隶贸易,阿尔比马尔选择了利物浦商人约翰·肯尼恩(John Kennion)。作为10艘奴隶船的共同所有人之一,约翰·肯尼恩早已资财雄厚,他还在牙买加买了糖厂。阿尔比马尔给了肯尼恩进口非洲俘虏的独家许可。在肯尼恩的客户中,不少是哈瓦那城中最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像劳雷亚诺·查孔(Laureano Chacón)这样的人,他是一位市政官员,最近刚带人抵抗英国侵略者。还有像塞巴斯蒂安·佩纳尔韦尔(Sebastian Peñalver)这样的人,他在英军占领期间,担任阿尔比马尔的副总督。总的来说,在十个月的占领期间,英国人向哈瓦那引进了大约3200名非洲俘虏。为了使人们对这一数字有概念,不妨回顾一下在英军占领前,糖厂里的奴隶工人数量。彼时哈瓦那嘈杂的工厂里约有4000名奴隶。换句话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英国人就将哈瓦那的奴隶人口规模扩大了约80。随着奴隶劳工越来越多,贸易的障碍越来越少,制糖业一路高歌猛进。 35

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对制糖业和奴隶制的推动——英国对哈瓦那的占领才在古巴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英国的占领并没有创造古巴的制糖业,但它确实给了古巴制糖业一个导向性的推动力。这是一个新古巴的预兆——而且是一个持久的预兆。古巴对作为其经济基础的糖的依赖将在英国统治后的几十年里显著扩大;事实上,这一依赖持续了两个多世纪。

当哈瓦那人正在适应占领的时候,欧洲的君主们则在缔结条约以结束七年战争。每个人都在猜测,这座长期以来被视为西印度群岛钥匙的城市将会发生什么。西班牙人迫切地想要收回这座城市;英国人则意见不一。在议会中拥有巨大影响力的牙买加的种植园主们并不希望有来自古巴的竞争。英国政治家威廉·皮特(William Pitt)长期以来一直为攻占哈瓦那而奔走游说,他认为,英国绝对应该占有哈瓦那。当听闻初步条约的条款打算交出哈瓦那时,皮特离开病床来到了下议院。在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演讲中,他对此条约大发雷霆,指责该条约“遮蔽了战争的所有荣耀[并]放弃了最重要的国家利益” 36

正如皮特所担心的那样,根据1763年的《巴黎条约》,英国放弃了哈瓦那。作为交换,西班牙割让了佛罗里达——这是辉煌的哈瓦那和沼泽密布的佛罗里达这二者的命运第一次纠缠在一起(但肯定不是最后一次)。佛罗里达的西班牙人收拾好行李,驶向哈瓦那。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定居者,他们大多是来自较寒冷的殖民地的北美人。他们中的一些人曾参加过对哈瓦那的远征,并在几年后参加了反对英国人的革命。 37

英国在哈瓦那的统治结束了,此时距莫罗城堡守卫队首次在地平线上发现阿尔比马尔的两百艘船已经过了13个月。1763年7月4日,新的西班牙都督里克拉(Ricla)伯爵来到哈瓦那,收回了这个西班牙最古老的殖民地之一。他的部队开进城市,进入一年前许多人丧生的莫罗城堡,并在城市及其周边地区的每一个堡垒和哨所都安排士兵驻扎。各个地方的英国国旗都被撤下,代之以西班牙国旗。西班牙人宴饮欢愉,通宵达旦。第三天,新都督召集了每个曾为西班牙作战,但尚未获得自由的奴隶。来得人太多了,以至于都督花了两个多星期才处理完此事。至少156人得到了自由,他们的名字被公开发布,以便日后他们的身份不会有任何混淆。 38

到任后不久,里克拉还在卡瓦尼亚山上开始了一项重要的防御工事。如果那里之前就有要塞,那么英国人的围攻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结果了。当新堡垒终于在1774年完工的时候,接到通知的西班牙国王要了一副望远镜。国王说道,哈瓦那要塞斥资巨大、建造良久,我们肯定在西班牙就能看到它。 39

关于望远镜的故事很可能是天方夜谭。但是假如国王能够穿过伊比利亚半岛和大西洋看到哈瓦那,那么他就会发现一个在程度上而非种类上不同于阿尔比马尔1762年入侵的哈瓦那。巨大的堡垒守卫着这座令人印象深刻的城市。4000名正规军和大约6000名民兵每周日都在城市街道上进行演习。他们的存在使得这个城市仿佛一座巨大的城市军营。在人人都在歌颂的宽阔而深邃的港湾中,国王会发现更多的船只。很多船只载着非洲俘虏入港,其他船只则带着烟草、木材、皮毛和糖离开。事实上,在卡瓦尼亚堡垒(Cabaña fortress) 完工时,糖的出口量已经达到每年1万吨左右,是英国围攻之前的5倍多。不过即使是最强大的望远镜,也无法让国王看到那里的常备军现在主要是古巴出生的,而不是西班牙出生的人;他也无法看到,靡费良多的新堡垒使用的砖头来自弗吉尼亚和纽约;他更不可能发现,许多涌入港口的商人说的是带有巴尔的摩、波士顿、纽约和查尔斯顿口音的英语。 40 pzXakRvXGgKBL9VSat7yuKAMAFilfDaJDXlJaDsfr4dhfAsoKaEgM/mrFozzud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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