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祖上经商,“天成号”韩家原在天津。
据史料记载,从咸丰初年开始,一个有关“八大家”的口诀就在天津流传开来:韩、高、石、刘、穆、黄、杨、张。坊间在各大家族的姓氏之前,还冠以堂名字号或居住地点:“天成号”韩家、“益德裕”高家、“杨柳青”石家、“土城”刘家、“正兴德”穆家、“振德”黄家、“长源”杨家、“益照临”张家。
天津“八大家”的形成,与明末清初天津兴办海运、粮业、盐务有直接关系。据史料记载,早在元、明两代,天津就成为漕粮北运的枢纽,并由此成为华北、东北的粮食集散地。到了清代,海运和粮食贩运业继续发展,天津的经济地位日益重要,而且它历史上即位于长芦海盐场的中心。精制的长芦盐品质纯净,洁白如雪,行销各方。明万历年间,盐务实行“纲法”,将宋代以来的商人凭盐引销盐的制度改为盐商垄断的引岸专卖制度,并准许世袭经营。清初,又将长芦盐运使署从沧州移到天津城内鼓楼东街南,于是天津又成为各家商号的聚集地,其经济地位进一步提升。
天津“八大家”中主要依赖盐务发家的有四家:高、黄、杨、张;主要依赖粮业发家的有三家:石、刘、穆;主营海运业的只有一家,就是母亲的先祖韩家。“八大家”被称为天津民族资产阶级的本帮派,韩家又被称为“八大家”中最纯正的老天津。其实查查“八大家”各家的祖籍,就会发现他们皆为来自天南地北的移民,只不过母亲的先祖来得最早,大约明朝就从安徽迁徙到海河边了。
韩家祖籍位于皖鄂赣三省交界的安徽省望江县。此地风水不错,一面负山,三面临水。该县东部曾水网密布,积水成池,统称为大雷池,“不敢越雷池一步”一典即出于此。但母亲的先祖越了雷池,曾有文字记述“韩家前十代已走出安徽”。我的舅舅韩德扬讲得更形象:“我们老韩家的祖上,挑着箩筐和大枣,跟着朱元璋进了京。”
按照“前十代”的说法,韩家先祖离开安徽望江的时间大约在1360年,正是安徽同乡朱元璋率兵攻占南京、北伐中原的年代。至于韩家祖上是否贩枣起家,并无确切资料可兹证明,但经查,安徽历史上确实产枣,至今安徽省广德县的蜜枣还被称为“天下第一枣”。
韩家先祖北上创业发家,后来落户天津,借力“河海通津”的优势,在此开设了“天成号”商行 ,专养海船,经营近海运输,来往东北贩运粮食。乾隆至咸丰初年,“天成号”已养海船九十九艘,其航线自沿海各埠直至朝鲜、日本等地,几乎垄断了天津当时的海运业,在清朝被称为天津的“船王”。老韩家还兼营海上货物保险,开设银号、当铺,一般海船业主根本无力与之抗衡。
老韩家从祖上起就在天津的沿河三岔口居住,地处城东,又称“东门外韩家”。在天津新“八大家”谚语中提到的“东韩西穆”,就是以地点为标识的“天成号”韩家和“正兴德”穆家。当年,天津东门外沿河马路那片位于玉皇阁至天后宫之间的房子,几乎都是老韩家的产业。这里早年是渡口,浩浩汤汤地停满了韩家的海船。祖宅院落阔朗,并有一个大花园。无论春夏秋冬,高大的门楼前的空地上总是停着数十辆车马,两人一抱的大红灯笼高悬在门楼两侧。
老韩家的盛世到咸丰十年(1860)戛然而止。这一年的农历七月初八,英法联军攻陷天津。在《天津条约》签订之后,天津作为通商口岸被迫开放,外国轮船陆续来津。1872年,李鸿章发起成立轮船招商局。
“天成号”传统的木船运输生意,在钢铁货轮以及先进的航海技术面前,在官办的轮船公司的挤压下,颓然败下阵来,衰落得那样迅速,几乎没有一点儿过渡。到了光绪二十六年(1900)夏天,八国联军占领天津,一路抢掠城厢,韩家老少逃到亲戚“杨柳青”石家避难,劫后还家,迎接他们的是满目疮痍:家财被哄抢殆尽,海船全遭劫掠,所经营的十八家当铺被抢光了十七家,祖宅的花园也被强占。至此,没有了海运主业支撑的老韩家,连副业也没有了,彻底被瓦解,从此一蹶不振,成为天津“八大家”中最先凋敝的一家,乃至流传下来的资料与故事都极少了。
唯一残留在天津老辈人记忆中的只剩“天成号”韩家当年花钱如流水的奢华。最舍得花钱的地方竟是办丧事,当时称为“大出殡”:“韩家从发家起,每有丧事,必大肆铺张,出丧时所用执事亭台旗幡极为考究,单就出殡时用的头号杠,就需要六十四个人肩抬手扛,从亮罩到亮杠,全用的是京式的。除此之外,两天开吊,三天款客,‘七七’伴宿及‘三献礼’等程序,有板有眼,名目繁多且复杂。出丧时,奔丧的队伍连绵数里,所走过的街道里巷全部堵塞,天空中飘飞的纸钱,似漫天白雪。”两边走着的是仆从,他们“一刻不停地沿途舍钱”,“围看的穷苦百姓们抢成一团,那场面,带着一种苦涩的壮观”。
母亲的曾祖父韩荫棻有个外甥叫华世奎,出自天津新“八大家”的“高台阶华家”。这位华大人,官一直做到正二品,清亡后,作为前清遗老,回到天津赋闲,只管诗文书画,不问政事。他的书法,走笔取颜字之骨,骨力开张,功力甚厚,居现代津门书法四大家之首。他为老韩家奢靡的大出殡写过一副挽联:
大富非富大贫非贫撒手成空何物带将身后去;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回头一笑凡人都在梦中忙。
三十八个字,为“天成号”韩家三百年风云跌宕的经商史拱手送行。
在韩家祖业尚未完全崩盘的时候,老韩家有一支的长房,即母亲的曾祖父韩荫棻,参加了殿试,金榜题名中了进士,在晚清朝廷里觅得一个官职——户部江南司郎中。清朝除了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设立的总理衙门(专门负责洋务及外交事务,后改为外务部)外,在中央一直设有六个常规部门: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其中的户部,下设十四个司,分别主管江南、江西、浙江、湖广、福建、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的财政。韩荫棻就在户部江南司担任郎中。这个郎中,可不是看病的大夫,而是司的一把手,相当于今天的司长。
进京做官后,韩荫棻动了在京城置房的念头。清朝在北京实行“旗民分城居住”,即满汉分居,八旗居内城,汉人居外城。即便汉人当了官,也只能住在外城。于是,北京宣武门以南的外城地区,逐渐形成了一个以汉族朝官、京官及士子为主要居民的地域,人们称之为“宣南”。
宣南这一带有三多:寺庙多、名人多、会馆多。北京旧时会馆原有四百多座,绝大多数集中在宣南地区。先后参与编纂《四库全书》的几千位清代士人,多在会馆住过;进京赶考的学子从全国各地汇聚而来,也客居会馆之中。
早年间,或许由于北京城水系发达,河湖相连,岸边种柳颇多,每当阳春三月,柳絮纷飞,便成为一景,由此留下多条以柳树命名的街巷。仅宣南就有椿树地区的北柳巷、南柳巷、北柳夹道,陶然亭公园北面的双柳树胡同、双柳树头条、二条、三条等。其中南北柳巷是宣武门外一条南北走向的胡同,形成于近九百年前的金中都时期,得名于北边的河流故道,河岸两侧种着株株柳树。明代,南北柳巷统称为柳巷儿。清乾隆年间,厂甸往西形成琉璃厂西街,从柳巷中间分开,始称北柳巷和十间房,到民国初年十间房改称南柳巷。
南柳巷,胡同不长,但四通八达,出南口是接西草场、魏染胡同、前孙公园的交叉口,出北口是琉璃厂西街——以经营文房四宝和字画出名的最热闹的一条街市,老字号荣宝斋就在这条街上。
走进南柳巷北口,胡同两边密布着平房院落,路西45号有一座永兴庵,民间传为明代寺院,现存建筑多为清中叶以后所建;路东40号、42号是晋江会馆,朱红的大门上有一对狮子开口的大铜环。再向南走,晋江会馆斜对面的路西25号就是韩荫棻选中的宅子——“天成号”韩家在京城落脚的地方。
南柳巷25号,庭院深深,有正院、南院、后院、偏院等几层院落,共一百零一间房。青砖灰瓦,门墩石雕,木刻影壁,彩绘游廊。正院迎面五间坐西朝东的正房,一明四暗,宏敞高大,俗称大客厅。左手边一条走廊引向南院和偏院,右手边一条走廊引向长条状的后院。后院里有一长溜儿七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左右为东西倒座房,对面还有三间南房。后院的大门开在椿树胡同,所以韩宅的另一个门牌号码是“椿树胡同14号”。
韩荫棻当年频频出入南柳巷和椿树胡同,坐的马车套的不是马,而是一头花骡子,因而被坊间称为“花骡子韩荫棻”。南柳巷25号正门有上马石,据老人回忆,进大门右边深处,有间破房,原来是马厩。
韩荫棻、韩渤鹏父子两代在京城做官时置下北京南城这处宅子,但他们的“根”仍然留在天津。直到1910年前夕,韩渤鹏正式买下南柳巷25号,才完成了“天成号”韩家长房这一支改换门庭的“战略转移”:从天津迁到北京,从经商转为仕途,家眷们也陆续来北京定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