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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疏散到乡下之后，天天和乡下人接触，注意到许多平日不知道的事情。衣食住三者，自然是首先注意到的。我们越入内地，越觉得农民节俭的程度超过了我们想象之外。千万莫向乡下人宣传节约；宣传的人压根儿就得拜他们为师！看见了他们的衣裳之后，觉得“悬鹑百结”
并不是过度的形容语，而广西公务人员的制服犹嫌过于奢华。补缀衣裳的时间应该移作生产之用：裤子蔽前就好，上身的袒露更是满不在乎。然而窟窿
积成半打之后，总不免补它一次。一件衣裳，经过了祖孙三代，补了又补，已经由单变夹，由夹而变为三层！不过，如果你想他们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你却又犯了观察上的错误。西洋的工人有所谓“礼拜服”，咱们中国的农民则有“宴会服”。平日几几乎
是袒裼裸裎
的人，到了赴宴的日子，若不是绸缎衣裳，至少总有一套崭新的褂裤的。
西洋人往往把每年收入之半用于海滨避暑，中国人以为奇，但是，如果西洋人知道咱们中国的乡下人把每年膳食费用的一半花在端阳、中秋、除夕这几个佳节上头，他们又将作何感想？真的，他们平日尽可以三月不知肉味
，而当他们过节的时候，四个八口之家不惜凑起钱来共宰一口肥猪。久未开荤的胃肠对于佳节的佳肴也许要起若干反应。然而这又何妨？每年大泻三五次不是胜于城里人吃清导丸吗？
乡下人的衣食虽坏，和我们这些乡下寓公毫无关系。最令人感觉不舒服者，还是住的方面。门低直欲碰头，室小不堪立足。坏甍渗雨，疏瓦来风。庭前晒粪，人成逐臭之夫
；楼下炊粱，身是栖霞之客。而且三楹虽隘，六畜俱全。漫道晏眠
已惯，鸡鸣未扰刘琨
；无如好梦方酣，牛喘偏惊丙吉
！直到住了几个月之后，才能随遇而安，甚至于能从丑恶中寻出美来。我每次进门，总念一遍门上字迹漫漶的春联——“闲招白云鹤千里，静读黄庭
香一炉”；同时怀着阿Q的心理，背诵那两句《论语》：“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咱们别以为陋室的主人都是穷光蛋。筚门圭窦
和褴褛藜藿
都不足作为贫穷的证明。住破屋，穿破衣，每天挑粪汁到田里去的一位田舍翁，也就是某银行经理所住的新房子的所有者。单这处的房租一项，每月就有千元。从前是赤脚的人看见了穿袜子的人自惭形秽，现在却是穿袜子的人看见了赤脚的人自惭囊空！
当我们公务员成为遍地哀鸿
的时候，正是乡下人的黄金时代。非但有米出卖的人每一个“街子”的收入胜过我们一年的薪水，连卖炭的、卖柴的、卖青菜的、卖草纸的、做小工的，哪一个的进账不够使穷儒咋舌？但是，凭良心说，我们尽管对于发国难财的奸商贪官深恶痛绝，然而对于乡下人我们非但没有仇意，甚至于没有妒心。像我们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的人，平日
的享受都是过分的；如果说“民以食为天”的话，乡下人正是天所寄托者，他们千百年才得一度扬眉吐气，已经是太不公平了，我们还能妒忌他们吗？
---咱们对于乡下人的现代知识，不可估计过低。“国难期间”“生活高涨”“技术人员”“学术机关”一类摩登的字眼，他们比我们说得更流利，更纯熟。我们所听不惯的自然是他们的“国骂”
；但是，当你听见了一个女人对于她自己的儿子辱骂他妈之后，你就会恍然大悟：原来国骂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么严重；它不过是一种口头禅而已。
他们看见“下江人”的物质享受，表面上似乎羡慕，实际上总有几分不赞成。他们虽然看见我们的衣裳是上好的料子做的，同时他们却也注意到越穿越破，只能缝补，不能添新。他们虽然看见我们吃的比他们好，同时他们却也知道我们是寅吃卯粮。他们常常对着“下江人甲”说些可怜“下江人乙”的话：“每月只有三五百元的国币，一家六口，这日子怎么过得去？”
他们以为我们都是上海人或北平人，偶然还问起我们属于哪一国。依照他们把中国神父称为“土洋人”这一件事实来类推，我们在他们心目中大约是“下江洋人”。他们觉得“下江人”的风俗习惯都是难于索解的。——为什么少年夫妇会公开的谈笑，倚肩揽臂，毫不害羞？——为什么小孩不披八卦衣，不戴八仙帽子？——为什么限定时间硬要小孩坐在马桶上出恭？——为什么接生不用稳婆而用男医生？——为什么生病不求神问卜？——为什么逢年逢节全然不管，端阳节不裹粽子，中元节
不烧锡箔，除夕不贴春联和门神？
古人说“文人相轻”，现在我们是乡下人和城里人相轻。我们瞧不起他们不知天下大势
；他们也瞧不起我们不辨菽麦，不分骡马。有一位下江太太看见猪肝认为猪血，看见芋艿认为荷花，至今传为笑柄。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大学里没有“物类认识论”这一门课程，他们只觉得“下江人”的知识赶不上乡下人的三尺童子！
忘不了绅士派头的人，住在乡下是最吃亏的。本来，在我们初到乡下的时候，他们就怀着鬼胎：“这种人神气十足，一定瞧不起咱们这些不识字的村夫俗子！”因此，只要你对他们存着三分骄傲，他们就会看成十二分，渐渐地你将成为众矢之的。如果你看见他们对你点头，你才向他们点头，还不够客气，最好是你在三十步之外就先以笑面相迎。偶然路上有人用那拾马粪的黑手抚摩你小千金的两颊，你也应该学娄师德“唾面自干”
的好脾气，陪着笑，教小孩尊称一声“大母”或“大爹”。至于回家之后，你要给小孩洗脸或用酒精消毒，那是你的自由。
每逢你的芳邻送给你吃的东西，你无论吃与不吃，总得欣然接受。仔细他们怪你嫌他们的东西脏。最好是当面吃给他们看，非但不应该联想到“作羹汤”
的人不曾“洗手”，而且嚼着细砂
或尝着不宜有的味儿也得让它快快下咽。如果你的芳邻有婚丧大事，那是你交际的好机会来了。送礼不拘多少，要紧的是杂坐在他们里头抽旱烟，喝时酒
，高谈阔论，活像一家子的人。乡下人义气为重，只要他们觉得你“够朋友”，他们可以常常为你出力，而不计较报酬。千万不要忘记：乡下人除了缺乏洋味之外，没有一桩事情比较城里人更可憎。大丈夫的傲气应该用来对付权豪；对乡下人摆架子只是自身丧失了人格。
卅一年
（一九四二），《中央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