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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北平原广大的农村,对一些上了年纪的农民而言,日子是散漫而模糊的。太阳一天天升起来,又一天天落下去,每天的生活都极其相似,不需要刻意记得什么,也不需要刻意忘掉什么。但是,对曹南县邵安镇王楼村的江米人老艺人王清明来说,这又似乎是个例外。

农历丙申猴年,王清明已经七十一周岁了。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近些年来,他常有一种人到暮年的危机感。而且,由于自认为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因此特别珍惜这余生不多的时光,尽可能地去把生活打理得清晰而紧凑,使自己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摆一般,每天都不停地忙碌着,甚至巴不得要把一天掰成两天来用。可尽管如此,他现实中仍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令自己常常生出一些无奈和叹息来,并在内心的某个角落,时不时泛出只有自己才懂得的忧伤。

在节气霜降过后立冬还未到来的这段日子里,鲁西南大地几场雨水过后,天气明显变冷了许多。黄河故道两岸的树木叶子渐黄,湿地的芦苇白花花一片,藕塘中也是一片残枝败叶的景象。于故道大堤上放眼望去,两岸的大豆、玉米等庄稼早已收获,原来以绿色基调为主的田地,现在裸露出黄褐色的胸膛。尽管少了许多往日的色彩,但在两岸的一些田地里,仍有一些红薯、白菜、大葱等未收获的植物,在经历风霜之后更显青翠了。而若留神细看的话,在已播种过的麦田里,一行行嫩黄的芽苗儿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了地面,这些小精灵们在地垄里整齐排列着,于冷风中抖擞着身姿,让人感到些许的希望和欣喜来。

往年这个时候,王清明大多准备好了家什,要出远门去卖江米人了。但今年的境况不同,除了老伴张桂芝因他上了年纪不同意他再出去外,家里家外不断发生的一些琐事儿,也弄得他很不安生,使他心里时不时地着急上火。

这天五更时分,王清明和老伴早早醒来了。窗外的天还黑着,他们在被窝里聊了会儿家事后才起床。王清明扫过了院子,对正要淘米做饭的老伴说:“他奶奶,恁做好了饭先吃,不要等我,俺去田地里转转。”然后,唤了在牲口圈旁卧着的那只通体黑色的老牙狗:“黑黑,过来啊伙计!”说着就要往外走,没走几步忽又停下,叮嘱老伴道:“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金毛还在西屋,恁记得帮俺喂喂。”

黑黑是王清明收留的流浪狗,金毛是一位耍猴的老艺人送给他的猴子。俩畜生对王清明很是依赖,特别是黑黑,已经到了和他形影不离的地步,王清明走到哪里,它往往跟到哪里。

“他爷爷,吃过清早饭再去吧,俺正要去做嘞。”张桂芝已将淘好的小米下到锅里,边说边从馍筐里往箅子上拾要馏的蒸馍。

“我胃有些不得劲,清起来不想吃啦。”王清明回答。

“恁这多年的老毛病,不就是吃饭没个准点儿落下的!”张桂芝抱怨,“现在上了岁数,更不能饥一顿饱一顿啦。”

“我说了,不要等俺!”王清明不耐烦道,“做好了,恁就和真真娟娟俩丫头先吃。”

真真和娟娟,是老两口分别对孙女王真和外孙女朱娟的昵称。他们有一子一女,儿子王永福和儿媳李秀春,十年前就外出打工了,留下孙子王冬和孙女王真在家里。王冬比妹妹长八岁,三年前考上了省城工艺美术学院,而王真正在本村上小学五年级。女儿叫王永凤,和女婿朱孝明也去沿海打工了,小夫妇也有一女一子,女儿朱娟所在的村小学教学质量差,便把她放在了娘家,和表姐王真一起在王楼村的小学就读。儿子朱宾还小,由留在村里的爷爷奶奶照看着。

“地里都忙得差不多了,还去转啥?”张桂芝仍然唠叨着。此时她已将锅盖盖上,正准备在灶台点火,火柴划燃了,却又吹灭。

“我想去故道脚下的碎坡地,去看看那半亩大白菜。”王清明解释说,“霜降已过,说不定啥时候天就冷了,能捆就早捆了吧。”

——在华北地区的鲁西南一带,农户往往在立秋前后种植大白菜。大白菜的生长期短,气候适宜且水肥充足的话长得很快。霜降过后的天气不稳,往往有寒流发生,为不被冻坏和便于储存,大约收获前的半个月,要将散开的叶子进行捆绑。

“我的个老天爷嘞,人家都没捆,恁这是急啥嘞!再说捆早了,产量上不去不说,叶子嫩着也不好储存啊。”

“我有些等不及啦!”王清明说,“捆好白菜后,俺还有其他紧要的事嘞。”

“俺知道恁为啥急,不就是想早天出去卖江米人么!”张桂芝瞥了老伴一眼,“他爷爷,今门儿俺可要把话说在前头,恁就别打这个主意了!”又说:“儿女们打工前一再叮嘱,要俺管好恁,岁数大了就不要再出远门啦。”

“孩子们懂个啥!”王清明有些急躁道。说着从怀中取出白铜烟锅,在烟袋里压满烟叶,点着火吸了一口道:“甭听他们瞎叨叨,俺啥样自己能不知道!”

张桂芝来了气:“真是茅屎坑的石头又臭又硬,都这岁数了,还像年轻时一样别劲!”说着扬了扬手,对那黏着王清明的黑狗指桑骂槐道:“去,找金毛玩去,再不听话,看俺不打烂恁这拧劲头的脸!”

黑黑似乎并不害怕,竟然跑到了院门外,一副非出不可的样子,王清明吐了口烟雾呵呵道:“看,这畜生非要出去,我有啥法?”

“还说嘞,都是你给惯坏的!”张桂芝恨恨地瞥了老伴一眼,“一只狗让恁挝恁就挝,俺的话咋就不听嘞?”

看和老伴说不通,王清明不再理会,背着手出了庭院,和黑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张桂芝紧追了几步,对王清明的背影喊:“外面冷,可别冻着!”看王清明没反应,又大了声说:“早点回来,俺和孩子们等恁回来……”

清早的王楼村很是安静,大街上空荡荡的,偶尔传来几声鸡叫或狗吠的声音,村庄仿佛一半醒来一半还在睡梦之中。路过村中央十字街的村委会时,王清明看到老支书王清河,正耷拉着脸披着马褂从村委大院出来。

王清明犹豫了一下问:“清河咋啦?夜里在大队睡啦?”

王清明所说的“大队”,现在应该叫“村委”或“村两委”的,是党员支部委员会和村民自治委员会的简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基层政权组织推行人民公社化,下辖农村设“大队”,大队下面还设“队”或“小队”。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撤“社”建“乡”,“人民公社”改为“乡”或“镇”,各生产大队也陆续更名为“村民委员会”。但是,已经叫了几十年的称呼难以改口,像王清明这样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依然习惯称“村委”为“大队”。

王清河和王清明是近门子,论年龄比王清明长了几岁。今天清早,王清河有些不高兴,本不想多说话,看王清明对他招呼,还是呵呵着应了一句:“嗨,我是刚来这儿!”

王清明又问:“这么早来大队,有急事儿?”

王清河以前也吸烟,但后来得了气管炎便戒了。此时他咳嗽了几声道:“霜降已过,按理说秋收秋种的事儿忙活得差不多啦,可有些人家不像话,该种的不种,该收的不收,地就撂荒在那儿,俺想在大喇叭里再吆喝几声……”

在王楼村,王清河是说一不二的,村支书和村长一肩挑了几十年了。直到前年村委改革,上面要求“村两委”分开,他才不得不将村长给让了出来。不过,在他的操作下,村长由他最小的四儿子王永全接了。现在村里的许多年轻人要么去城里安家,要么到外地打工,要协调处理的村务事儿少了许多,可他对当村长的儿子不放心,有些事儿还得亲自去过问。

“可俺没听到喇叭响嘞?”王清明疑惑地问。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自嘲道:“上了岁数,不好使啦。”

“不是恁没听见,是俺压根儿就没广播成!”王清河解释,“小四他昨晚不知干啥去了,夜里没回家,就睡在了大队里,门从里面锁死了,俺咋叫都叫不应嘞。”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睡得晚起得也晚,不像咱们这些老家伙,不管头天睡得多晚,第二天准得按时醒。”

“说得对嘞,特别是心里有事儿,更是半夜半夜的合不上眼。”王清河说,“咱们村这几年,乱七杂八的事儿不少,俺一想起来就睡不着啊!”

“我说句话,清河恁别往心里去,恁家永全当了村长,就放手给他干好了,你别再管那么多,有时间就去享享清闲吧!”

“唉,俺也盼着能这样。”王清河叹息道,“小四和恁家永福同岁,恁是知道他的,这小子爱玩,村里的事儿没放在心上,俺怕一撒手就乱了套嘞。” 2HdSFoF+pPWTPufJ7opkYpeHiX/PRJnoQjfaqBBwsehf0uC4pde9R1YNsd4UE4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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