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米人这种民间艺术看似简单,工艺要求却是相当地精细,不仅需要熟悉工序流程,还要有精湛的手法。艺人作品的好坏,全在手上和脑子里,这都需要多年摸索和经验的积累。当然,如果要想出类拔萃,成为一个特别优秀的江米人艺人,还要有较高的悟性和创新的灵感。
细致算来,从学艺开始,王清明做了差不多近六十年的江米人了。尽管早已技艺娴熟,每一样都能做到信手拈来,但为了制作出更好的作品,不致因农忙和其他散事而生疏了手法,平时只要有时间,他便不断地熟悉,而且还要根据新的感悟,一遍遍地研习新造型,直到自己满意为止。这种精益求精的习惯,是多年前从师傅那里继承过来的。师傅虽然早已过世,但其敬业精神和对技艺一丝不苟的态度,他是从来不会忘记也不敢忘记的。
现在,为了熟悉并研究江米人的制作,他再次钻进了西屋,一坐下来屁股就像粘在了板凳上。天越来越黑,北风再次强烈起来,白天太阳带来的温暖,仿佛一下子又给吹没了,气温越来越低,冻得人有些发抖,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仍在反复捉摸,一遍遍地钻研着。今晚他的目标,是要试图制作出脑海中完美的“凤”的造型来。
——《山海经·海经·大荒西经》古文献中,曾两次提到了凤鸟,比如在记载“北狄之山”时说:西北海之海之外,有北狄之国,有五采鸟三名,一曰皇鸟,一曰鸾鸟,一曰凤鸟。但仅此来看,所提凤鸟尽管非常漂亮,却也不过是一种凡鸟,并没多少特别之处。《山海经·海经·南山经》在记载一个叫“丹穴之山”时说: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现在看来,尽管“凤”这种鸟儿是否存在过无法说得清,但从《山海经》记载来看,它的样子长得像鸡无异。
几十年来,王清明做过无数凤鸟的江米人,都是源于向师傅所学,造型多像现实中的稚鸡或野鸡样子。师傅在世时,曾告诉过王清明,凤或者说凤凰,是根据稚鸡也就是野鸡的样子逐步转化而来。师傅还告诉他说:“凤凰之前并不合起来叫,只是叫‘凤’,后世人慢慢演化,才称雄者为‘凤’、雌者为‘凰’。”尽管凤鸟是种传说中的神鸟,现在的人难以看到,但王清明相信,这种鸟是有的,只是后来绝迹了。他的梦想,是要用江米人的手法,来使这种凤鸟再现。遗憾的是,多年来所做的无数的凤鸟江米人,一直没能达到理想中状态。
可是,就在昨天清晨的梦境和幻觉里,竟然出现了无数像野鸡的美丽的鸟儿,这在不经意间提醒了他,意识到冥冥之中有种神灵,要通过梦境和幻觉的方式,来引导帮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以能制作出更加美丽灵动的凤鸟造型的江米人。
江米人品类繁多,王清明作为一个民间老艺人,虽然已经熟知了许多江米人的做法,但他是一个勤于思索又乐于创新的人,总想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能够制作出具有自己特点的鲜活的样式。在多年的实践中,他也切实做出了努力,而且取得了不错的结果。本来,考虑到明年的鸡年是自己的本命年,他早就想过,要在这年多制作出凤鸟的形象。昨天清晨的梦境和幻觉,又强化了这种意识,而且还将制作的对象,要聚焦到梦中像野鸡的鸟儿这个形象上。
——是的,今晚他要钻研的江米人,就是梦境和幻觉中的像野鸡的鸟儿。他反复思考过了,要以当地常见的野鸡形象为基础,加入梦境和幻觉中的形象,创造出一种新的凤鸟造型来,用以表达丰收、祥和、富贵的寓意,也给自己七十二岁的本命年刻上特殊意义的符号。
鲁西南所称的野鸡,又有叫雉鸡、山鸡的。相传汉高祖刘邦的吕太后叫雉,吕雉也是鲁西南人,刘邦称帝后,为了避讳下令将雉鸡改为野鸡称呼。野鸡有雌雄之分,雌鸡大都为褐色和棕黄色,还长有黑斑,土里土气的并不好看。但雄鸡就不同了,其身体和尾羽较雌鸡长,常见的雄鸡颈有黑绿色并有一道白环,胸部呈紫金色并有光泽,背部绿色,翅膀有横条花纹,尾羽有黑色横纹,而且两颊有鲜红色的肉冠,模样非常美丽,据说是凤凰的原型。
王清明沉浸在西屋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完全黑了下来。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寒风从缝隙钻进来,刮得门板和窗户呜呜作响。尽管进行了反复捉摸,但他的创作似乎陷入了死胡同,做了多个样式都不满意,一只只野鸡的模样在手里形成,又一只只被毁掉重做。黑黑和金毛一直陪伴着,两个小畜生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时而观察着主人的脸,时而摇动尾巴或弄出点动静,并且各自的表情,也随主人的表情而喜愁。
忽然,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起来,是村长王永全近乎咆哮的声音,村会计黄学文也在一旁说话——黄学文似乎在劝说王永全不要广播了,但王永全不仅不听,还醉醺醺地骂着粗话。
黄学文是家中独子,比王永全小了十来岁,高中毕业后务农在家。他学没上成却早早近视了眼,平时戴着一副几百度的眼镜,村民们因此背后叫他“四眼”。出身小姓人家,又从小性格懦弱,他对霸道的王永全很是崇拜,经常跟脚狗似的追随着他。王永全选上村长后,父亲王清河为了表明不是他们父子在村里独揽大权,便有意推举肚子里有些墨水的黄学文做了村会计。黄学文对王清河父子言听计从,因此村会计这个职位看似重要,可在王楼村却是个摆设。
今天邵安镇举行现场会,近百个村委会主任被集中起来,在镇领导带领下对秸秆处理工作进行大检查。王楼村的秸秆处理得不好,现场会上被点了名。王永全会后给父亲进行了汇报,又受到了一顿训斥。晚上,心情郁闷的他喊上黄学文,又叫上其他几个猪朋狗友,到附近的一家酒馆喝酒,不承想喝得有些大了。酒后他拉着黄学文来到村委会,借着酒劲发泄心中的不快。
村委大喇叭前,王永全吐了口酒气,弹了弹麦克风,又呼呼地吹了几下后,便舌头发硬地动起粗口发起火来:“大家都……都听好啦……尽管俺三令五申,可……可奶奶的仍有人家的棒子秸、棉柴没能收回……奶奶的,这是故意和村委对着干,是故意和俺过不去……如果明天再不收拾,我……我要罚他家的款,还要公安派出所来村抓人……”
村民们明显听出王永全喝多了,各自在家议论起来,有的嘲讽,有的责骂。黄学文看王永全语无伦次,觉得这样实在影响不好,一旁再次提醒道:“恁只安排拉秸秆的事儿,可不要在喇叭里呟人啊!”可王永全哪里听劝,仍然不干不净地骂着,黄学文便拉了一把王永全道:“现在天晚了,要不,明个儿再广播吧……”
王永全将黄学文的手甩开,喷着酒气骂道:“四眼恁个狗日的……快给我滚……我通知是镇上的要求……传达精神不过夜嘛……”说着,又在喇叭中叫道:“奶奶的,不管是谁,只要不听村委安排,就是和俺过不去……谁不让我好,那我……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黄学文无奈,不再管他,在一边郁闷地吸烟。直到王清河匆匆而来,满脸铁青地出现在广播室时,王永全的酒突然醒了大半,有些惊愕地望着父亲,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还没等王永全起身,王清河的巴掌扇了过来,并骂道:“看恁个熊样,敢在喇叭里呟人,还是村长嘞!”这一巴掌,把王永全的酒全打醒了,他想解释什么,还没说出口,父亲的巴掌又打了过来,再次骂道:“喝了几杯就不成了样子,还能干啥大事儿!”又说:“喝多了不说躲起来,却在大喇叭里瞎呟胡咧,出尽了洋相,真是把俺的人给丢尽了!”
尽管今晚的风大,将大喇叭的声音刮得时强时弱,但王清河打骂儿子的声音仍然传到了村民耳朵里。王清明听到后想,王永全作为村长却没个样子,挨父亲的揍不屈……可话说回来,他在大喇叭中喊话的情况,不正也包括自家么。是的,整个王楼村里没能将秸秆收回的,村里已经没有几家了,而这几家里就包括自己家。
想到这里,王清明不免烦躁起来,他走出西屋,想平静一下内心。黑暗中,他望了望星空,装上一锅旱烟吸了起来,情绪这才渐渐地舒缓。直到一股更强烈的冷风吹过,他打了一阵寒颤,这才意识到要回屋了。
不久,老伴张桂芝为他送来了棉褂子,边进门边道:“天越来越冷,还穿这么少,就不怕冻着么?”说着将棉褂子披在他的身上。
王清明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却又装出不屑的样子,朝窗外望了望,解释道:“白天出着太阳,在葛家帮忙时又跑来跑去的,并不觉得冷,回到家也忘了穿了。”
“不是忘了,而是根本就没把身体放在心上!”张桂芝继续责备,“还是听俺句劝吧,恁现在老了,身子骨不比以前啦!”
王清明放下手中的活,这才正眼看了老伴一眼,呵呵道:“我身子骨硬实着嘞!”说着习惯地拍了拍胸脯,并深呼吸了一下。谁知这一拍用劲过大,恰巧又有一股冷气吸进了肺里,禁不住连声咳嗽了起来。
“看看,又谝能了吧!”张桂芝嘲讽,“不服老不行啊,天一冷,老骨头就扛不住喽!”
在事实面前,王清明不得不低下头来,再次呵呵道:“这几天降温大,俺是应该多加些衣服嘞!”
张桂芝离开不久,做完家庭作业的王真和朱娟也来到西屋。此时还不到睡觉的时间,她们相约着要看王清明做江米人。
“爷爷……”“姥爷……”王真和朱娟先后甜甜地问候着王清明。王清明“唉……唉……”地应答着,心里乐开了花。两个小姑娘在王清明身边坐下,托着腮,以好奇和喜悦的眼神,欣赏着王清明刚刚捏制的作品。
王清明问:“真真,娟娟,你们真的喜欢江米人?”
“嗯呐!”两个孩子对望了一下,点了点头,异口同声地回答。
“你们以前给俺说想学江米人,是真的么?”王清明又问。
“是啊,可俺爸不让学,”真真嘟着小嘴说,“俺爸说做江米人很苦,江米人又不能当饭吃,还影响学习。”
“是啊姥爷,俺也很想学嘞,可俺妈说了,俺现在主要任务是学习,要俺一心不可二用,要俺学习好考上大学,将来到大城市去工作。”娟娟也天真地回答。
王清明呵呵地笑,边笑边爱怜地抚摸着两个晚辈的头,安慰道:“你们的爸妈说得都对,你们现在的主要精力啊,都要用在上学上。”
两个女孩待了会儿,被张桂芝喊去睡觉了。王清明继续自己的创作,快到半夜时,又制作出一套新的凤鸟造型,但他左看右看还是有些不满意,一直紧皱着的眉头仍没舒展开。他叹息了一声,捶打了几下酸疼的腰,收拾家什也离开了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