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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葬礼结束时已近傍晚,刮了一天一夜的北风虽然减弱了不少,却还没有完全停下来。北风送来了更多的寒冷,人们又大都添加了衣服。

王清明忙完丧事回到自己的家。这几天他一直累得够呛,早上身体就感到透支,现在更是觉得疲乏了。晚上,他喝了杯酒,之后便躺下睡了,一觉到了第二天五更时分才醒来,但他没有立即起床,而是边望着窗外黑洞洞的天空边想着心思——想着想着,又渐渐满脑子都是江米人了——是的,他又认真盘算起江米人的事儿,他再次暗下决心,等处理完手头的活计,一定要尽快外出。

雨后初晴的村庄里,远远近近响起了公鸡的打鸣声、毛驴的叫唤声以及百灵、麻雀等一些鸟儿的叽叽喳喳声,众多的声音交汇成一首此起彼伏的交响曲。只是此时天气冷了,村庄这些生灵们的叫声也不如以前那样的欢快,仿佛被雨水淋湿了般冷涩而沉重,而且这些声音如天空中的云彩一样,又很快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给吹远了。

王清明和武木匠等几位老汉,在昨天的丧事上已经商定好,今天还要再去葛家帮忙,因为丧礼过后,还有一大堆的后事去收尾。吃过早饭,王清明首先来到了葛老三家,此时武木匠已经到了,正和葛老三边吸烟边说着什么。葛存礼显然还没有从悲伤中出来,脸面发黑,两眼发呆,在东屋门墩前,听父亲和武木匠说话。不久,其他几位老汉也相继到来。大家围绕丧葬收尾的活计简单商议过后,一起来到村头葛存义的院子,和刘莲花简单说明情况后,便相互帮扶着忙活开来,先是将昨天没来得及拆的灵棚拆除,接着将发丧借来的物品归还。最后,王清田和陶行善又当着葛家所有人的面,将丧礼上所有的账目算清。葛家是单门独户,和多数人家少有来往,再加上葛存义是晚辈,又属意外死亡,所以这次葬礼所收礼金并不多,根本填不平所花的费用,有的如棺材钱等大额开支,也只好先欠着。

一切收拾妥当,大家又劝慰葛家人一番后便相继回去了。午饭前,王清明回到了家,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一放松,原先压抑的外出卖江米人的计划又浮上心头,并使他再次焦虑起来。他暗暗地祈祷:老天爷啊老天爷,但愿不会再有其他事了吧,这些日子俺被耽搁的时间够多了,无论如何都要走出去了……是啊,万事开头难,只要能走出这个家门,一切就好说了。毕竟生活的内容是复杂的,会遇到大大小小的麻烦,人如果一直被琐事缠绕着,而不是想办法远离它,那么麻烦就会经常地跟随拖累。

下午,被北风吹了又吹的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温暖地照着。王清明在庭院里来回踱步,边吸烟边想江米人的事儿。黑黑在一旁跟着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似乎在揣摩着主人的心事。一群公鸡母鸡咯咯地叫着,在庭院里时而追逐,时而刨着墙根的柴草觅食。牲口圈里也时不时地传出叫声——那头老牛和那只瘸腿的毛驴,也因为天气的好转心情兴奋了许多。

王清明家的这所院落是处上百年的老宅子了,庭院里植有石榴、枣树、刺槐和梧桐,院墙外爬有瓜果的藤蔓,靠墙处长有花卉和杂草,春夏秋季节很是好看。和中原一带的众多人家类似,早期的房屋是传统的土木结构,院墙由残砖断瓦和堆土垒成,大门比较简陋,屋墙也是坯砖混合的墙体,下面有七层或十层做基础的青砖。后来日子过得好了些,在孙子出生那年翻建房屋时,将三间堂屋扩成了五间,并陆续增建了东西屋和门楼,部分砖坯结构的房屋换成了浑砖结构。这些房舍有些年头了,背阴的地方长着一些苔藓,青瓦屋顶上长着一些寄居的植物,处处给人一种斑驳的印象。部分屋舍由于年久失修,再加上今年夏秋雨水较大,牲口棚被雨水冲塌了,房舍也出现了漏雨现象。前段时间,王清明在邻居的帮助下,对牲口棚和损坏的房舍进行了修缮,墙体全部换成了浑砖。

相比于两边的配房,堂屋建得相对高了些,瓦房脊上安装着龙头吻兽。大门朝南开着,有堵影壁墙与院子分开。东屋、西屋、堂屋和南面的门楼一起,形成了简易的北方中原地区常见的三合院样式。这些房舍经过前段时间的修缮过后,整洁明快了许多,特别是西屋那两间江米人的房间,专门进行了涂料的粉刷,对物品进行了重新摆放,给人的感觉很是顺眼。

这两间江米人西屋,在王清明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里面的每一件东西,他都要亲自打理摆放。这里有他的新旧江米人家什:旧的在里间,摆放在破床板搭成的架台上,主要包括几只破木箱和挑箱子的扁担、制作江米人所用的刀剪、木梳等工具。这些东西实在太旧了,搭眼一看就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前的老物件。新的在外间,所谓“新”,也只是现在正使用的物件,实际上也有些年头了。比如那只盛装江米人的箱子,就是十几年前武木匠帮他做的。而那驾装载江米人箱子的车子,则是仝铁匠帮着把那辆大金鹿自行车改装而来。

外间房屋的一角,是那只金毛猴子的住处。说来有趣,黑黑、金毛和主人的关系相当好,特别是黑黑,除了睡觉外,可谓是对王清明寸步不离。黑黑和金毛一开始互不适应,在王清明的调理下,时间长了也成了“好朋友”。两个畜生一个是强者,一个是弱者。强势的黑黑,虽然有时欺负金毛,但更多的是保护它。当有人因好奇而挑逗金毛时,或有其他畜生想欺负金毛时,黑黑总能及时出现,表现出要攻击的架势。当然,两个小畜生也常会因为争宠主人而发生矛盾。争宠的结果,往往是黑黑使用暴力使金毛屈服。可金毛也不总是受压迫的命运,它的脑瓜子灵活,知道谁才可以收拾黑黑,一旦受到黑黑欺侮,便以弱者的姿态将委屈表现给主人看,此时的王清明往往被博得同情,对黑黑扬拳动腿地恐吓一番。

王清明无论做任何事都极其认真,以前是这样现在仍然如此。今天忙活完葛家的丧事回到家,他又钻井了西屋,很是专注地钻研起江米人来。每个江米人,他都是胸有成竹,而且意在手先的,先是用手捏、揉、搓、拉等方式摆弄面团,制作出想要的初步形状,接着辅之以刀剪梳子一类工具的切、刻、划、点等工序进行修理,再然后进行深入的加工装饰……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工序之后,鲜活的江米人形象便展现于眼前了。

这种江米人,实际上是鲁西南民间面塑的一种,由于制作的原料中主要成分是有糯米加工的江米面,而且主要制作为“人”的造型,因此当地老百姓习惯称之为“江米人”。王清明制作的江米人种类繁多,但最多的还是“龙”“凤”的造型。之所以如此,可能与当地是“龙”“凤”的起源之地有关,当地的老百姓,最是喜爱这两种吉祥之物。

龙池地区目前下辖二区七县,其中曹南县是面积和人口最大的县区。资料显示,龙池地区是中国先民的发祥之地,代表中华图腾的“龙”“凤”就起源于这一带。“龙池”名字非常古老,该名称的由来据说缘于该地区曾有个“雷泽”——《禹贡》所述古九泽中,本地区就有四泽,其中雷泽就是其一。

《河图》记载:“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而生伏羲。”说的是天帝的女儿华胥外出玩耍,偶然间来到了雷泽这个地方,她踩上去后就怀孕了,后来生下了伏羲。伏羲是华夏始祖,炎帝、黄帝、蚩尤都是伏羲的后代。传说炎帝母亲和蚩尤都出生于羊里水,而羊里水就在古雷泽。黄帝打败蚩尤后,曾在雷泽之南的菏泽举行祭天活动。

古文献《山海经》也记载: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首。尧把掌管天下之位让给舜后回陶丘养老,舜知道尧喜欢龙便让人在菏泽养龙。据《左传》记载:颛顼裔孙董父,因在陶鬷川为帝舜养龙而被封为豢龙氏。帝的子孙刘累为夏帝孔甲养龙而被封为御龙氏。另外,这里也被认为是“凤”文化的发源地。依《左传》记载看,凤文化源于古濮州,古濮州上古时代也是龙池地区的一部分。凤文化的代表人物太昊、少昊等聚居于鲁西南的古济水流域,这两处地方都位于龙池境内。正因为此地如此古老而又重要,所以汉代刘邦登基时,为纪念黄帝也选择在了这个地方,因此汉代又将这里称为大飨城。

面塑技艺在龙池地区有着悠久的历史。传说在远古时期,龙池地区经常灾祸不断,为了祈求风调雨顺消除祸端,人们便杀猪宰羊甚至以人作贡品,举行多种仪式进行祭祀。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祭祀方式也发生了改变,祭祀用品不再以人和活猪活牛活羊等牲畜,而是以捏制、蒸制的人和动物等面塑形象来替代。其中,以面粉添加多种瓜果、蔬菜的颜色捏成的各种人物、动物、植物的形状,甚至蒸制成形式多样品种繁多的花贡等,最为流行为代表,久而久之,在慢慢发展变化中,也就形成了现今的江米人这种样式。

在曹南县目前还在世的江米人老艺人中,王清明是名气较大的一个,在当地几乎家喻户晓。王清明出生于日本鬼子投降那年,爹娘之所以给他起这个名字,据说是因为他出生那天是清明节,而他又是“清”字辈,再加上当时处于战乱中的旧中国社会黑暗,父母给他起这个名字,也寓意将来能过上政治清明和社会安定的生活。当时家庭贫穷,医疗条件又差,王清明上面的哥哥未成年就不幸夭折了,自己患有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如果没有一技之长,不仅长大后难能娶上媳妇不说,甚至连养活自己都难以保障。为了能有条活路,在王清明十二岁那年,爹娘一狠心,把他送出去学习江米人了。

学艺就是跟当地的艺人当学徒,以此混口饭吃。鲁西南的黄河故道一带,地处鲁苏豫皖交界,各类民间技艺五花八门,从业的艺人也相当地多。从手工艺来说,有如做木工活的木匠、打铁的铁匠、修补瓷陶器和铁器的锔匠、在红白喜事上做大厨的焗匠、给人修鞋补鞋的鞋匠、建造房舍的泥瓦匠和磨剪子戗菜刀之类的工匠,也有如编织草席条筐的、纺花织锦的、制作插花的、吹糖人的、捏江米人的、磨豆腐的、做烧碱的、杀猪宰羊的、劁猪劁羊的等之类的小手艺人。另外,这一带说曲唱戏的也很多,流传较多的剧种主要有豫剧、山东梆子、两夹弦、大平调、枣梆、柳子戏、大弦子戏等,也有唱河南曲剧、越调和坠子书的。特别是坠子书,虽然说唱难度大而且说唱的艺人极少,但在民间却影响很大。

王清明家有位远房亲戚是说坠子书的先生,而且王清明小时候也爱听坠子书,爹娘曾送他跟这位亲戚去说唱坠子书,但王清明的嗓子不是多好,再加上这位亲戚又年纪大了,咬文嚼字不清,王清明并没有学到真本事,不几年这位说书的远房亲戚去世后,王清明也只好作罢。相比较坠子书,王清明还是更喜爱江米人多一点——每次村里来了卖江米人的,小时候的他都会专注地观看,而且江米人师傅走到哪里,他就会跟到哪里。回到家后,他会私下用自家的面粉和成面团,有时也会到河坑里用挖出的叫“胶泥”的红土,凭记忆来制作多种江米人形象。有次干娘五奶奶看他眼馋,为他买了两只“龙”和“凤”造型的江米人,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所拥有的江米人。后来,五奶奶又为他买过多个不同类型的江米人。对每个江米人,他都爱不释手,视为珍宝一般。父母看他如此痴迷,思虑再三后,便通过他人介绍,带他拜了一位外号“江米李”的李姓老艺人为师,从此他正式学习起制作江米人的手艺来。

尽管先天残疾,但王清明头脑灵活,能吃苦,上进心也很强,江米人李师傅很是喜欢他,也尽心尽力地去教他。在所收的徒弟中,数王清明进步最快,技艺最好。李师傅去世后,王清明挑起了传承的大梁,联合几位师兄师弟,结伴沿着当年师傅的路线,闯关东,走西口,下江南,到多个地方捏江米人卖艺谋生,有时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后来到了结婚年龄,在积攒了一些钱财后,在干娘五奶奶的牵线下,和五奶奶娘家庄上的姑娘张桂芝定了亲并结婚成家。夫妇虽然生育了四五个孩子,后来却只长成了儿子王永福和女儿王永凤。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国家大力推行改革开放,整个社会兴起了学习西方的高潮,而且之后几十年越来越深入,人们的思想、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都发生了重大变化,为了多挣钱养家,农村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到城市打工。与此同时,随着社会向工业化和信息化时代迈进,传统受到了较多冲击,像江米人这种民间手艺越来越没有市场,许多民间艺人改了行。但是,出于真心的热爱,王清明从未放弃对江米人的钻研,而且在农闲时间,仍然坚持外出捏江米人去卖。只是后来渐渐上了年纪,便放弃了走南闯北的生涯,主要在附近一带活动,不再走得过于远了。近几年,每当有了闲散时间,他会带着黑黑和金毛,选择县城、乡镇街道的比较热闹的场所,或者到有集市、庙会的地方,尽管卖江米人赚不了几个钱,但他并不计较,因为多年来的艺人生涯,江米人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哪天不去捏一捏,手就感到痒痒;哪天不去想一想,心也难受得慌。

王清明如此痴迷江米人,特别是经常地长时间外出,家庭负担自然落在了妻子张桂芝身上。对此张桂芝是有怨气的,认为在王清明心中,江米人比她重要得多。她甚至有时会说,王清明实际上是以江米人为妻的,她这个明媒正娶的女人,顶多是个配房或伺候正房的丫鬟。 z502nwV6VhP62+Xqqc/g0lz5PT2Pqyn1qmItE8k9TgOcRtl8H+elABFGNqmLgD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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