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王清明在家时,也多半是老伴张桂芝做饭,他主要打扫庭院,有时还照看喂养牲口,并做些劈柴担水之类的家务。当这些活计干完,以及吃过饭后,他常吸上一袋烟,然后钻进西屋的房间,去潜心钻研制作江米人来。
但是今天不行,今天可是葛存义发丧的日子。虽然按亲疏远近,两家并不是本家,而且葛存义还是晚辈,但两家毕竟有着干亲关系,何况自己也是吃本村的井水长大的,因此村里无论谁家发生了事儿,他只要在家都会前去帮忙。更何况按他的性格,越是弱小和困难的人家,他越是显得热心和上心,甚至不去或者去晚了都会感到不自在。
互帮互助是鲁西南多年来一直坚持的传统,这特别体现在农村的红白事上——这一带的民间,有着“白事不请自到,喜事儿不请不来”的规矩——不管谁家有了大事,特别是遇到像婚丧嫁娶之类的红白喜事儿,只要不是有着深仇大恨的人家,大家都会出人出钱出力前去帮忙。当然,不可否认的是,随着二十世纪改革开放的深入,民风民俗受到越来越多的冲击,人的私欲被充分调动出来,相互之间的诚信越来越多地缺失,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淡薄。那句古人留下来的“各家自扫前雪,莫顾他人瓦上霜”的格言,倒成了当今人情世故的真实写照……更可悲的是,这种人情淡漠的现象,似乎越来越成为现代人的共识——大家麻木地认同麻木地接受,又似乎被什么东西推着似的不知不觉地行动实践……而且如果再往深里看,这种趋势所导致的变化,越来越大地影响着人心,导致现实社会离传统越来越远,团结协作的意识越来越差,人与人之间缺少信任,相互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淡了……
应该说,对出现的这类社会变化,许多人特别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是不愿看到也不愿继续发生下去的,但是,残酷的现实却令他们悲哀和无奈——村里的年轻人甚至一些中年劳力,他们大都外出打工去了,在远离故乡的城市各忙各的生计,一年里回不了几次家,故乡农村即使发生了大事或出现了家庭变故,身不由己的他们哪能想回来就回来呢。而且更令人痛心和无奈的是,这种变化还在持续加剧之中,随着不断深入的城市化发展,逼迫着农村人不得不接受社会的现实:年轻人要去城里找工作,要在城里去买车买房,否则就会被人看不起,甚至媳妇也难以找的到。年轻人到了城里,结婚成家后他们的孩子要有人看,为了避免过高的劳务费和其他生活成本,看孩子的任务往往落在他们的父母身上,这样造成一部分老人也去往了城里看孩子,没条件的只好将孩子送回农村留给父母来照看,像王清明家就属于后一种情况……这样一来,农村的人口越来越少,即使还有一些人,也多是些老弱病残。这种情况下,如果哪家一旦出了事儿,来帮忙的人自然也就不足了。当然,这仅仅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当今农村的一种生态和现象。实际上,从人心的变化开始,从个体的人到群体的社会,从社会外部到内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现在许多都发生了改变。
和大多数人的想法一样,对这种急速的社会变化,王清明也是极不适应的,他不仅看不习惯,甚至还有些痛心疾首。但是他与众不同的是,一向倔强的他,在苦恼迷茫甚至恐慌的同时,却以自身的方式和行动默默抵制着。以一己之力阻止不了大势发展,但总可以保持自己的秉性。不管别人如何去做如何去说,都要尽力维持坚守自己,保全自己不随波逐流。
是的,这就是王清明,倔强却又个性鲜明的他,就像与中国与鲁西南与匍匐在这块大地上的黄河故道一样,在时光的长河里,都默默地接受着社会的变迁,在历史发展中一点点地坚守自己——在他看来,中国就是中国,鲁西南就是鲁西南,黄河故道就是黄河故道,而且,就如世界有黄皮肤的人也有白皮肤的人有黄头发的人也有黑头发的人一样,黄河故道这一带的人,早已被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就能看出是黄皮肤黑头发说着鲁西南方言的黄河故道人,而不是别的其他地方的人。
在王清明心中,鲁西南黄河故道这一带人,多少年来都这样存在着、生活着,语言可能多年来未变,风俗习惯可能多年来未变,人情世故也可能多年来未变。可反过来说,为啥现在就非得要变呢?如果不坚持自己的特点,跟着社会形势变了这个变了那个,变到了这里变到了那里,那么这一带还是纯正的黄河故道么?是啊,黄河故道人有黄河故道人的基因,如果基因都变了,变得像没有根基的野草一样,那么黄河一发大水就会被冲跑的。可话又说回来,如果随波逐流被冲到了另一处地方,还能适应还能存活么?退一步讲,即便在另一处能够活下来,那么还有原先的精神原来的灵魂么?而如果没有原来的基因,变了原先的精神和灵魂,那么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呢?
诚然,他王清明虽然倔强固执,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从内心里来说,他并不是反对改变,而是因为他对现在的变化不适应,因而着实感到惶恐和不安。或者从另一个方面讲,正因为他对社会变化感到了疑惑,才因此选择了观望,甚至对变化的时世抱有一种抵触的情绪。是啊,他常常地想,在滚滚的社会洪水面前,为何非要随波逐流?为何不慢下脚步反思一下呢?如果一味懵懵懂懂地走下去方向错了咋办?更进一步讲,如果方向都错了,却还硬着头皮往下走,走得越快不是离正确越远吗……以前,上面说要学会摸着石头过河,这勇气固然可嘉,可前方水情不明,如果一下子掉到深水里,或者不慎陷进淤泥中,却没人来施救或都没有自救的能力咋办?像葛存义那小子夜里单独外出,不是遇到了危险没人施救自己也没能力自救被淹死了么?社会林林总总缤纷复杂,可世上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许多情况的发展也是不可逆的,蛮干瞎干闷着头跟着感觉一味向前,走到了邪路走进了陷阱,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几十年来,王清明就是这样一直相信着自己,也一直倔强地坚守着自己。这也表现在他许多方面的言行上,比如:他一直怀念以前的生活环境,因此常常憎恶现代社会多方面的丑恶;比如,他一直和喜爱传统的人交朋友,却不大和受现代生活方式影响较多的人多说一句话;也比如,他一直坚持做他喜爱的民间手艺江米人,一直坚守用师傅留下的白铜烟枪吸旱烟,一直喜爱听带有地方特色的郭瞎子的坠子书,等等,却不喜欢现代机器做出来的玩具,不喜欢现代各种过滤嘴的包装精美的香烟,也不喜欢现代年轻人热爱追捧的什么社会新歌新剧……
是的,王清明就是这样思想的人:他在眼里,农村就是农村,农民就是农民,农业就是农业,农村就应有农村的风貌。换句话说,农村和城市是两个概念,农村不一定就比城市差,农民不必都涌向城市,农村的人和城里的人也不必都长成一个样子。更进一步讲,这世界本来就是千差万别各有各的模样,假如女人都长成西施和貂蝉的样子,那么西施和貂蝉也就不是西施和貂蝉了;假如这个世上的男人都精明得如诸葛亮如刘伯温,那么诸葛亮刘伯温就不是诸葛亮刘伯温了。可话说回来,西施和貂蝉有什么好?不就是个漂亮么?自古红颜薄命这类的话,就是送给漂亮女人的啊;诸葛亮和刘伯温又有什么好?不就是精明算计劳神苦思了一辈子吗。更进一步讲,人再精明又能精明到哪里去?就诸葛亮来说,“精明”的他,最终还不是没能挽救蜀国的灭亡么……
王清明是这样想的,也是以这样的方式坚守自己。当然,他有时也会怀疑自己,甚至扪心自问地想:自己的思想是不是老了?自己是不是太顽固不化了?……后来想得多了,还是给自己找到了理由——认为自己就是出身于农村的农民,将来也必将回归于农村。既然自己是农民,那么就得处处像个农民的样子,不仅衣食住行像个农民,而且要坚持农村的传统。因此,王楼村发生了什么红事白事儿,只要被他知道了,他都会前去参加并尽力去帮忙。而且,随着近年来外出打工的人员增多而留下的人越来越少,他也改变了自己的一些做法,虽然卖江米人年年都要外出一段时间,但他从未想过要留在外地,更不会像一些人那样去城里买房子居住。另外,对人与人之间感情淡漠的趋势,他虽然不能阻止,却自己也是极力避免的,村里不管谁家有个灾难,遇到了困难,不管别人怎么样,他王清明只要知道了都会前去帮忙,并且随着年纪的增长,他预感到留在世上的时间越来越少,因此参与农村事务的机会也越来越多了。
现在,不幸的葛存义溺水而亡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而死,不管他们两家的关系亲疏远近,也无论江米人的事儿他心情多么迫切,他王清明都得要去帮忙的。他不仅要出人出力出钱,还要去安慰这个不幸的家庭。可尽管如此,一想自己外出卖江米人的事儿因此受耽搁,他禁不住又想痛骂葛存义这小子一顿。不是么,你父母没本事,家庭又贫困,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太不容易,你大哥葛存礼至今还是个光棍,这个家庭的存在和延续主要就靠你,可你却不顾这些撒手而去了……唉,这个不知好歹的短命鬼,不管生前多么招人喜欢,自己一走了之就是大逆不道,不痛骂你一顿确实难以解气啊……
这样想了后,王清明的心里顺气多了,也亮堂多了。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坚守是对的。退一步讲,不管这种坚守是对是错,保持自己原有的本心,起码是对自我的一种尊重和安慰,即便错了也不后悔。现在的他,要给葛家去帮忙处理后事,这是他应该做的,他也必须这样去做!
草草吃过早饭,王清明便带着做好的两只“龙”“凤”造型的江米人去往葛存义家。刚走出院门却又返了回来,叮嘱张桂芝说:“联系一些邻居家的妇女们,再去葛家看望一下吧,特别是要安慰好吴凤英和刘莲花,劝他们要节哀顺变……”
“俺过会儿就去!”张桂芝边涮锅边回答,“俺知道咋办!”
“到葛家后,俺跟大家一起随份,干亲关系多加二百,都随给葛老三。”王清明说着自己的想法,“恁以个人的名义再随一份,把钱直接给刘莲花,她孩子还小。”
张桂芝犹豫了一下说:“夜门儿俺们女人去了一趟,随给存义他娘吴凤英啦。”
“给了婆婆不等于给了儿媳,”王清明道,“我外出卖江米人时,存义和莲花没少帮咱家,咱得趁机谢恩嘞!……莲花是个女人,俺这当叔做长辈的直接给她不合适,再说平时给她钱她也不会要,还是恁这个当婶子的,乘这个机会表示一下吧。”
张桂芝双手一摊,摆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我也知道这样好,可俺又不会屙钱!”
王清明摸了一下衣兜,只掏出几枚硬币来,尴尬道:“俺身上的钱也没了!”又急慌慌说:“先从邻居家借吧!”说完,便匆匆离开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