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话长,王清明抽烟,最早是跟他的江米人李师傅学的。开始学艺时,他在师傅面前不敢抽烟,师傅也不让他抽。当然,那时他也没有抽烟的欲望。
后来,结婚成了家并有了孩子,生活中的琐事儿增多了不少。上有老下有小的,常常被缠磨得愁眉苦脸。那一年父亲去世,他奔丧回来后,李师傅见他唉声叹气,便将自己的白铜烟枪递过来说:“抽几口吧,抽上袋烟就舒坦了。”从此以后,他跟师傅学艺的同时,也慢慢学会了抽烟。
当时生活贫困,王清明抽烟,开始只抽用报纸卷的烟叶,后来抽没有过滤嘴的烟卷。李师傅去世时,将自己的那杆白铜烟嘴的烟枪送给了他。按理说,活人不能用死人东西的,特别是前人沾过嘴的吸烟的烟枪。但是,王清明却不这样看,他固执地认为,过滤嘴香烟没劲,比不上旱烟吸得过瘾。更重要的是,这烟枪是师傅留给自己的,将烟枪随时带在身上,特别是用这烟枪吸起烟来,他就会想起师傅,而且制作起江米人时,也会多了许多的灵感。
在平时,王清明不仅吸烟,还好喝点小酒。外出卖江米人时,箱子里总会带上几包旱烟叶,灌上几瓶爱喝的老白干。晚上卖江米人回来后,偶尔找仨俩说得上话的人作陪,多数情况下一个人边吸烟边自斟自饮。尽管后来,家人多次劝他要戒烟限酒,但他从来没有听过——在他看来,烟酒是男人的一部分:吸烟能使人缓解压力,特别是那袅袅的烟雾还能激发他的想象力;而那滴滴的白酒,看似如水般无色无味,实质上却热情似火……烟酒之中,自有金如玉,也有大小乾坤嘞。
王清明用这杆烟枪吸烟,算来已有几十年了。应该说,随着社会的发展,现在的人所吸的烟以及吸烟的方式,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多数人从身体健康的角度考虑,多吸过滤嘴香烟,不再吸老旱烟,也不再用那种老烟袋了。但他却是个另类,师傅留给他的这杆烟枪,他一直舍不得换掉。
家人们认为,既然王清明戒不了烟,那就少吸点,而且要吸那些带过滤嘴的,老旱烟和老烟袋是可以换掉的。也正因为此,多年来,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等亲戚们,过年过节孝敬他时,送给他的烟都是价钱高的带过滤嘴的,但他总是抱怨说:“过滤嘴的有啥好?还是旱烟吸得带劲嘞!”因为吸烟这事儿,老伴张桂芝没少数落他,但他从来不在乎,而且一点也不把老伴的话放在心上。有时张桂芝愤怒之下,会把那杆白铜烟枪藏起来,可他总能想方设法地找到,有时还会大发雷霆。久而久之,张桂芝便不再管他。
今天葛存义发丧,将往常几天要办的事儿压缩为一天,王清明深知要做的事情很多,尽管昨晚没能休息好,他还是早早起了床。他要在早饭之前,尽快做好为陪葬的江米人,以完成干娘五奶奶对他的嘱托。
送走了仝铁匠和武木匠,张桂芝钻进厨房张罗着做饭,王清明又去了西屋。不久早饭好了,张桂芝去西屋喊王清明吃饭。可还未进屋,便听到王清明剧烈地咳嗽声。张桂芝推门而入,狠狠瞪了丈夫一眼,责怪道:“抽,抽,身体都这样了还抽,再这样下去,恁这条老命早晚会被抽没的!”
张桂芝进门时,一股寒风也随之而来,王清明不由得瑟瑟一抖,此时他并没有理会老伴,而是边欣赏刚刚制作好的江米人,边回味着今早的梦境和刚才的幻觉,边吧嗒吧嗒地吸着烟,燃着的烟丝在烟袋锅里嗞嗞作响,明灭的火光在脸上一闪一闪的,披着的棉马褂,不知何时掉落了地上。
刚才还有些怒意的张桂芝,突然有些怜惜起来,把滑到一旁的棉马褂拾起,重新披到王清明身上,并再次责备道:“只顾了抽烟,马褂掉了也不知道!”又说:“今天立冬,气温降得厉害,要是冻了身子咋办?!”
“是啊,今天立冬了……到了立冬节气,冬天也就正式开始了。”王清明感慨道,“往年这个时候啊,俺可是出了远门,正卖着江米人嘞!”
“江米人、江米人,成天在嘴里念叨着,恁心里咋就放不下它!”张桂芝继续责备道,“过了这个冬天,来年就是恁的本命年了!老话讲,本命年犯煞,是个凶年,恁自己可要注意啊。”
“管它啥年,这一辈子哪年也没肃静过?!”王清明感慨,“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过了七十岁,俺的命在树梢上挂着,说不定哪阵风就给吹落了。”
张桂芝又瞪了老伴一眼:“这不吉利的话,不说出来就能憋死?”
“俺胡咧咧嘞!”王清明嘿嘿笑道。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他奶奶,俺今早做了个梦,想听不?”
张桂芝没好气道:“睡觉哪有不做梦的,有啥好听的!”
“人们都说梦是有说法的,今早的梦非常神奇,俺想了许久,却也想不出啥寓意。”王清明一本正经道,“恁平时不就经常问俺做了啥梦么,现在就帮俺解析解析呗!”
——王清明说的实话,他年轻时,曾和黄河故道北赵楼村的一位叫赵迎香的姑娘有过一段恋情,两人虽然感情深厚,却由于赵家父母的干涉没能走到一起。张桂芝嫁过来后,知道此事耿耿于怀,不仅多次问他与赵迎香相恋的细节,还经常问他夜里是否做梦了,梦中是否遇到过赵迎香?尽管他解释了多遍,但张桂芝就是不相信。
张桂芝虽然一开始说不想听,却马上又改了口,好奇地问:“让俺解析,那就先说说呗。”又凑近王清明耳畔,煞有介事地问:“老实说,是否又梦到赵迎香那个女人啦?”
“看,又犯神经了不是!”王清明奚落道。接着不问张桂芝可否,慢慢讲述起刚才的梦来。
王清明不仅江米人的手艺好,也是位讲故事的高手。卖江米人时,常常边制作江米人,边给孩子们讲故事。现在,他给老伴讲起了五更时的梦境,绘声绘色,如走戏一般。
张桂芝听了后,果真也感到好奇,感慨道:“恁多次做江米人的梦,今早又梦到了,江米人就是恁的魂!”又说:“也难怪恁这样,从梦境来看,连田野里的野鸡,都是恁做的江米人变的啊!”
王清明也说:“可不是吗,也真是奇了怪了,在俺梦中,以前做的那些江米人,都变成无数的像野鸡的鸟儿,像传说中的凤凰一样漂亮,它们从四面八方飞了回来,而且聚集在俺和郭瞎子周围,在大堤两岸围着俺们跳啊唱啊……”说着又问张桂芝:“恁说,俺做的那些江米人,是不是因为想俺了,才托梦成像野鸡的凤鸟过来的?”
“也许是吧!”张桂芝含糊其词道,“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恁平时想江米人想得太多了,难免会做江米人的梦。就像恁平时想赵迎香想得多了,也会常做有关她的梦一样”
“嗨,恁也真是,都老太婆了还这样敏感,哪壶不开提哪壶,啥时候能有个完了?!”王清明故意绷起了脸,讥讽老伴道。
“不是俺哪壶不开提哪壶,而是恁本就是这壶不开的水!”张桂芝反讥道,“恁心里想的啥,从来瞒不过俺的眼!”
王清明不愿谈及这个问题,呵呵笑着又扯回来道:“俺的江米人,每一个都有生命……它们想俺了,在梦中一起来看俺也是应该的!”
然而,张桂芝却蹙起眉头说:“恁梦中的这些像野鸡的凤鸟儿,可是最后都受到洪水惊吓,一个个飞走了啊,说明这不是啥好梦。”又忽而挑了一下眼皮,诡秘道:“或许,这是暗示恁重视江米人手艺是个错误,到头来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当然,也可能是通过这个梦来提醒恁,年纪大了,就不要再干啦。”
王清明的脸抽搐了一下,愠怒道:“恁啊,净说一些让俺不爱听的话,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张桂芝道:“不是恁要俺帮着解梦么?俺说了咋就不爱听了呢?”
“你这是解的啥梦?不就是想借梦来说道俺,不要让俺再外出卖江米人了么!”王清明埋怨道,“他奶奶,我今个儿可是再次告诉恁,我出去的决心已定,恁就不要再阻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