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来到葛存义家时,时间即将子夜。包括年纪大的五奶奶在内,一些人还在等着。这几天,大家的精神都很紧张,身心极其疲惫。特别是葛家人,差不多都已精疲力竭,甚至连眼泪都给哭没了。
尽管以前,大家猜测葛存义凶多吉少,但毕竟没有找到尸体,包括葛家在内的许多人仍然抱有希望,可现在葛存义的尸体出现了眼前,死亡变成了真实,大家再次悲痛起来,有的沉默不语,有的扼腕叹息,特别是葛家人一下子就破防了,悲泣声传遍了大半个村庄。
众人找来了一张单人床,把葛存义的尸体从地排车上抬了上去。五奶奶撩开白布,看了一眼葛存义后,不由得老泪纵横。精神恍惚的刘莲花,现在真切看到葛存义的尸体后,仿佛突然苏醒了一般,扑在丈夫的身上痛哭,哭着哭着便背过气去。五奶奶和邻居家几位妇女急忙上前,边拍打刘莲花的前胸后背边劝慰……好一阵儿,刘莲花才返过气来,接着又是撕心裂肺地哭,大家把她劝说进里间的卧室,后来她虽然不哭了,却仍然不停地抽咽着。狗狗本来已经睡着了,被妈妈和家人的哭声吵醒,他看到妈妈伤心,自己也号啕起来,一位邻居大婶哄了一阵儿,看屋里闹嚷嚷的,便把他从被窝里抱了出来,用棉衣裹了带去自己的家。
葛老三刚才回老院烧香去了,他是被人扶着来到葛存义家的。蹒跚着来到儿子身边,他用颤抖的手摸了摸儿子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脸,然后用白布又给儿子蒙上。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只是浑身不停地抖动着,而且似乎有口气憋在胸口里,呼不出,也咽不下去,憋闷得让旁边的人都为他难受。此时的葛存礼,虽然也没有哭出声来,但他的眼睛红红的,在一旁墙角里默不作声,阴沉着脸看着众人,似乎所有的人都很陌生,抑或都是他的仇人似的。
儿子可是母亲的心头肉。吴风英看到儿子的尸体突然发了疯,披头散发着,趴在儿子床前呼天抢地地哭,几位妇女过来劝她却难以劝住。五奶奶走过去,扯了扯她的衣袖道:“凤英啊,人死了不能再活过来,哭一哭就中啦,总不能老是哭,过于伤心了对自己身体不好不说,现在已经到了深夜,夜里的哭声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五奶奶这么一劝,吴凤英倒是不哭了,却怔怔地瞪着五奶奶,眼睛里露着奇怪而可怕的光,她突然责问五奶奶:“恁是哪家的老婆子?为啥要拉扯俺?”说完头一转,再次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号啕起来。五奶奶摇了摇头,说了句:“凤英可能被啥物件附身了!”说着再次扯了她一把,并没好气道:“吴麻子?恁装啥精灵鬼怪?大家都在为存义的事儿忧心嘞,恁却不识大理哭闹个没完,这不是给大家找烦么?!”谁知吴凤英更加疯癫了,猛地甩开五奶奶扯她的手,并对五奶奶破口大骂:“你这个不死的老东西,俺儿的死都怪恁!”又说:“是你把俺儿接生到这个世上的,现在又把俺儿的性命拿走了,不就是用俺儿的阳寿补恁的阳寿么?!”
——农村老百姓中有种迷信说法,认为人的寿命差不多都是相同的,如果有人活了较大年纪,那么他(她)必须占用别人的阳寿。五奶奶接近百岁了,村里和她同龄的人都早已死去,甚至比她年纪小的也大都不在人世,而她却仍然活得很是扎实,因此村民们私下便有议论说,村里的那些年轻人死亡,是五奶奶占了他们的阳寿。
一个是死了儿子的悲伤母亲,一个是德高望重的百岁老人,众人对吴凤英辱骂五奶奶的行为感到惊讶,却又不知如何劝说,正面面相觑时,葛老三来到吴凤英面前,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并随口骂道:“狗日的娘们,俺叫恁装疯作傻!”骂着又要扬手再打时,众人把他给拉住了。
葛老三的一巴掌,一下子把吴凤英给打醒了。她圆睁着可怕的双眼,口中发出瘆人的像动物般的吼叫,双手握成鹰爪状要抓葛老三,蒋荣水眼疾手快,一把抓起脖颈的衣服将她拎起,同时高声呵斥:“哪里来的鬼怪,还不快逃!”
谁知吴凤英突然咧开嘴“咯咯”地笑了,边笑边嘲讽蒋荣水:“你不就是装神弄鬼的蒋半仙么?俺不怕恁!”
“那好,既然不走,可就别怪俺不客气了!”蒋荣水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脏乎乎的木盒,又从盒子里取出一根黑色的钢针,然后一只手抓着吴凤英的头,另一只手将钢针扎进了她的人中,吴凤英大叫:“俺走!俺走,俺这就走!”蒋荣水这才将钢针收起。
吴凤英果真不再哭闹,浑身虚脱得像没了骨头一般,被人扶着进了卧室去。
待一家人安静下来,五奶奶来到众人中间,用拐杖点了点地,对有些憔悴的王清田和陶行善道:“天已很晚,也该和老三一起商议商议下面的事啦!”
葛老三仍在哆嗦着,听了五奶奶的话后叹息一声,有气无力道:“唉……大家都累了,又过了三更,再说支书和村长都不在,等明个儿再商量吧。”
武木匠瞪了葛老三一眼:“老三你真是不清亮,存义的尸体在水里泡了两天了,再等可就要臭了!”又说,“你一辈子都没个自己的主意,支书村长不在,还有清田、行善和大家在嘞,这些人没有一个糊涂的!”
在红白事上常做“大老执”的王清田,几天来一直在葛家候着,多数情况下他沉默不语,此时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五奶奶和凤轩说得有理,存义在水里泡了两天了,这样的尸体已不能再放,时间再晚,大家再累,也要把意见给商议下来!”说着望向五奶奶问:“老人家,恁还有啥要说的么?”
“唉,存义虽然和你们隔了一代人,却都是俺看着长大的。说实话,存义是个好孩子,俺舍不得他走嘞!”五奶奶感慨着,“你们都是明白人,无论红事白事,都会办得利索妥当,这俺一百个放心……”说着喘息一下,又道:“要问俺还有啥想法,俺唯一的要求是,对存义这孩子的后事不能轻视了,要尽可能商量的细致些,办理得敞亮些!”
两天前,得知葛存义失踪的信息后,五奶奶就来到了葛家。蒋老汉带人到水库打捞尸体时,她也一直等候着消息。王清田和陶行善等人考虑她年纪大了,劝她回去休息,她也不同意,一再说存义是个好孩子,她要最后再看他一眼。还说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蒋半仙一出面,葛存义肯定就能找得到。五奶奶的话给了大家力量,当然,结果也证实了她的预感。
尸体在水中泡了多时,受到鱼鳖等水中生物的啃食,葛存义的四肢和嘴唇、眼睛、鼻孔等部位受了些损坏,也有些变质出现了异味。陶行善赶紧回到中药店,取了一些香料和药草,先是在停放尸体的床旁点了,又让人熬制成半盆黄乎乎的药水,不等凉下来便在床前和盖尸布上洒,屋里的异味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药香。
五奶奶和蒋老汉互相帮扶着,很认真地给葛存义净了面,四拐又给他换上了衣服。五奶奶一边收拾一边念念有词:“存义啊,你小子这么年轻就走了,对不起恁爹恁娘,也对不起媳妇和孩子啊……可话说回来,恁既然到了阴间,那就不要再想阳间的事儿,更不能回来吓唬在世的人……存义啊,恁打小就听五奶奶的话,五奶奶也一直喜欢恁,这次你先到那边去,过不了多久,俺也要去阴间与恁见面……存义啊,那边有咱村里不少人,你到了那面不要怯生,等俺也去了,五奶奶会像俺疼恁五爷一样来疼恁……”
简单处理完尸体,大家又商议起发丧的事儿,一致意见是:鉴于尸体的状况,最好是明天就火化下葬。五奶奶赞同这个意见的同时,提出存义走得太突然,连个伴也没有,一定要给他扎些纸人纸马等一些纸活来。另外,葛家穷了几辈子,存义没过上多少好日子,到了那边可不能再受苦受穷了,也得给他多烧些元宝纸钱……最后她又嘱咐王清明,存义也喜欢江米人,要给他捏几个牛马猪羊来陪葬……
然而,大家虽然同意了这些意见,却为丧葬费用犯起愁来。葛家本来就捉襟见肘,现在又要破费恐怕吃不消。王清田站出来说,俺还有些积蓄,赶明儿一早就送来。看有人出面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表态,说钱不是问题,大家明天都可以凑上一些的。
蒋荣水说:“俺和镇上的扎纸匠姚哑巴熟,现在就安排四拐跑一趟,把五奶奶提到的那几样纸扎喜活说给他,明个儿一早就给送过来。另外,四拐也要到镇上见见开喜活店的冯瘸子,尽快把棺材、寿衣和相关喜活也给准备好,明天上午前也送了来……”四拐有些累了,推托说三更半夜的,恐怕敲门都没人应声,再说,到镇上十几里地呢,连辆车子也没有咋去?没等师傅蒋荣水劝说,王清田瞪了他一眼道:“你小子懂啥,开喜活店的就怕少了生意,还怕夜里去叫门!”又说,“没车俺给你派车!”说完,指定在角落里二铁匠的大小子仝明亮,要他开车带四拐到镇上……
四拐坐着仝明亮的机动三轮离开后,大家又商议了一会儿便回去了。王清明回到家时,提前回来的老伴还没有睡,她帮王清明换了衣服,接着两人便和衣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