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楼村的上百户人家里,支书王清河家比较特殊。由于身份和地位的不同,村民们往往对他家是敬而远之,平时并不多与他家来往。相比之下,王清田和陶行善虽然比较亲和,平时能与村民们打成一片,但他们由于一个是教书先生一个是行医郎中,乡亲们还是对他们两家另眼相看,并把他们归入素质较高的特殊家庭一类。
对王清明一家来说,村里关系最好的要数李保银家了。诚然,和武木匠唐焗匠仝铁匠等人家的关系也不错。他们几位老汉中,仝铁匠年龄最大,已经七十六岁了。武木匠最小,刚刚六十出头的年纪。上文已经说过,李保银比王清明长两岁,而唐焗匠的年龄则介于王清明和武木匠之间。
这几个家庭,平时无论谁有困难都互帮互助着,而且村里有婚丧嫁娶之类的事儿,也大都商量着统一标准统一行动。几个老汉都是各专于一行的匠人,大家相互佩服相互尊重,聚在一起时不仅谈天说地,更多地会谈论起曾经的过往和手艺。当然了,闲暇时来了兴致,还会弄上几盅——喝酒时,他们并不做过多的讲究,有啥吃啥有啥喝啥,有时就着一盘咸菜或者一把花生米,就能把酒场给打发了。
但在几个年龄差不多的老汉中,唯有蒋荣水是个例外。他不仅仅因为经历特殊,所从事的行当特别,还在于言行举止都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据村中老人们讲,蒋姓人家也是逃荒来到王楼村的,先是住在条件较差的故道河滩里。蒋荣水的曾祖父就是位阴阳先生,经常帮人看风水宅子,给人算命测字,后来家有一定积蓄后,从河滩搬进了王楼村。蒋荣水的祖父仍然给人测字算命看风水,老年时用积累的钱财置买了土地,翻盖了房屋,富裕程度虽然比不上王姓的五爷家,却也是为数不多的新的大户了。家庭富有了,蒋荣水祖父没有让他父亲子承父业,还发誓让后代子孙永远都不要再做名声不好的阴阳先生。然而可惜的是,这仅仅维持了不到几十年的时间,到蒋荣水父亲中年时,命运却又反转了过来。
——当时王楼村的两个大户人家的户主,也就是王姓的五爷和蒋荣水的父亲,两人都沉迷于县城的繁华,因此相互比着去县城逛窑子、吸大烟。所不同的是,五爷遇到了他心仪的女人五奶奶,后来虽然也常去县城办事,却不再将家产花在女人和吸大烟上。而蒋荣水的父亲却依然我行我素,没过几年光景,便卖光了田地、房舍和家产,一家人不得不重又搬回到了河滩里。当时正值兵荒马乱的年月,蒋荣水的父亲被抓了壮丁,中原大战时挂了彩,回家来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再也不能干重活。为了谋生,蒋荣水的祖父虽然年迈,却也不得不重新出山,带着年幼的蒋荣水走乡串户,做一些帮人算节庆、出丧、开工、安居、出行等一类的事儿,以挣些小钱来养家糊口。蒋荣水年龄虽小,却敏而好学极具灵气,从祖父那儿得到了真传,成为远近有名的阴阳先生。再后来,祖父算出他命里属阴五行属水,是较硬的命,为了扩大他的生活门路,又教会了他喊丧和与丧葬相关的知识,还把他推荐给了一位黄河捞尸人当徒弟,使他掌握了神秘的黄河捞尸术。
鲁西南一带重生重死,对死者有实行厚葬的传统。特别是黄河故道一带河网众多,水患灾害经常发生,每年都有一些人因溺水或因其他事故非正常死亡。经过多年的磨炼,蒋荣水无论是看风水还是处理丧葬事宜,在当地已经非常有名。特别是他的水中捞尸技艺,懂这门路的人本来就少,师傅故去后,他便成了这一业务的行家里手。但是,他做捞尸是有原则的,从不明码标价,从不借故索要钱财,给人帮了忙别人给多少是多少,如果遇到了穷苦人家,不仅会一分不要,甚至还会反过来资助对方。
然而,在鲁西南门类众多的手艺中,无论给人看阴阳风水、捞尸还是喊丧,这都属于民间技艺的冷门另类,如果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没有人愿意去从事这类行当。家庭贫困又名声不好,蒋荣水后来虽然到了成家的年龄,却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直到他四十多岁时,有好心人给他介绍了一位带着孩子的寡妇。不幸的是没过几年日子,寡妇后来得病死了,孩子也回了自己爷爷家,他于是又过起了单身生活,到现在仍是孑然一身。
解放前,像蒋荣水这样在故道河滩里居住的还有不少人家。如果哪年发了洪灾河水漫滩,他们便临时躲到河堤上临时搭建的窝棚里,水患消除之后再回去重建。解放后,政府从关心人民的生命安全出发,多次号召河滩里的居民搬迁出去,可是由于缺乏配套措施和资金,仍有像蒋荣水和四拐这样的少数人家,仍旧住在河滩里。去年年初,国家强力开展精准扶贫工作,曹南县借机解决老大难问题,要求故道两岸的相关村庄,结合实际在大堤外的适当位置建设安置房,务必把河滩内的人家全部搬迁出来。王楼村在镇工作组的指导下,争取资金在村后龙王庙的遗址上,规划建设了两套相邻的院落,每套院子有两间堂屋一间厨房一间厕所。安置房建好后,蒋荣水和四拐便搬了进来。
村后高堌堆上的这所龙王庙,原来是建有庙宇殿堂和围墙的,香火也很旺盛,附近的善男信女们常来此许愿祈福。可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文革大搞“破四旧”活动,城里来了一帮红卫兵,和当地一帮思想激进的人把庙宇给拆了,只剩下了残垣断壁。后来废墟上的残砖断瓦也被人拉了去,有的建房做了地基,也有的垒了院墙或盖了猪圈。在当时毁庙的运动中,刚刚从部队复员回来任民兵连长的王清河积极参与其中,而且是王楼村毁庙活动的组织者和带头人。
应该说,从不安全的河滩里搬进了新居,蒋荣水和四拐应该高兴才是,可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住了一段时间后,却不断增添了许多烦恼,以至产生了重回河滩的想法。原因并不是新居建得不好,而是新房建在了龙王庙的旧址上,这里是荒郊野外,周围有众多的林地坟场,在此居住常做噩梦不说,还经常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甚至看到过鬼魂或其他怪异的东西……。
蒋荣水从事捞尸喊丧看风水之类的活动,这些附着太多的禁忌和清规戒律,本来就让人感到神秘甚至畏惧,再加上他平时行为怪异,不苟言笑,很少与人来往,内心里想啥别人很难知道,人们往往对他敬而远之。只有在村中谁家要过白事儿,以及哪家要建房看林地或者占卜看风水时,才能有机会见到他。
这两天,失踪了的葛存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随着传言越来越多,村民们愈发地惊慌恐惧,特别是到了夜晚,村庄的街道异常冷清,有些胆小者不敢出院门。王清河自然知道这些,因此也愈发地焦躁着急,身为村支书的他很明白,如果这个难题不能解决,就会影响他在村民中的威信,平时即使村民们不说,他自然也会感到没有面子。
这天下午,王清河和儿子王永全等人又来到了村委,他们焦急等待着各方汇总过来的消息。王清河烦躁不安,在屋里徘徊着,鼻腔里喷着粗气。王永全为博父亲高兴,打开录音机放起坠子书,是《吕洞滨戏牡丹》中的一段:
太阳出来一点红,月亮出来白生生
三星出来颠倒挂,七星北斗瑰宝龙啊
……
王清河心烦,走过去把录音机关了。看父亲愁眉苦脸,王永全说:“要不就报警吧?俺和镇派出所的李所长是拜把子兄弟,打个电话就能出警,也许利用刑侦的力量,很快就能找到葛存义的。”
“看你二杆子样!”王清河瞪了儿子一眼,“谁知道葛存义死在了哪里?公安介入了扯出其他事儿咋办?”又进一步解释说:“如果报了警,就等于把事情公开了……公安一介入,局势就不由得咱们掌控,想想看,虽然你清田叔是村中的大老执,红白事儿常由他来总管,可从行政管理讲,咱们才是村里主事的,如果到时控制不了局势,村民们会如何看咱?”
姜还是老的辣啊!王永全听着,心里暗暗佩服着父亲,同时又感慨地想:这世间的事儿缤纷复杂,可无非就两种:一种是公,一种是私。解决难题的办法,也无非是用公的方法和私的方式。父亲的意思很明显,像葛存义这种事儿,有他支书这个当家的在,还是由他来主持处理为好,否则交给外人来办了,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影响他们的脸面和威信……
就在这时,黄学文气喘吁吁跑了来,他边喘着粗气边报信说:“蒋……蒋半仙……他和四拐回来了!”王清河听了眼睛一亮,急忙问:“有话好好说,你是咋知道他们回来的?”黄学文说:“我……我可是亲眼看到的……今天下午,他们是乘辆货车回来的,车厢里有尊较大的龙王爷塑像,还有几尊小些号的,每尊塑像上都蒙着红布……蒋荣水看到我后喊去帮忙,我于是就跟了去,一直来到龙王庙的安置房前,由蒋荣水指挥着,将塑像一个个卸下,并小心翼翼地抬进院子里……”
听到这些,王清河“噢”一声,并道:“怪不得这几天找不到蒋荣水和四拐,原来到外地请龙王爷了!”
蒋荣水请龙王爷的信息在全村迅速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当然,也有一些人出于好奇,纷纷来到龙王庙的安置房,看请来的龙王爷究竟是个啥模样。
就在蒋荣水师徒回村不久,王清明和武木匠也从望鲁集回来了。在村头听说了蒋荣水回来的消息后,两人家也没进村,而是转脚去往了龙王庙。此时蒋荣水的安置房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一些人在围观着新请来的龙王爷,相互议论着什么。王清明和武木匠顾不得观看,径直找到蒋荣水,把寻找葛存义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
本以为,蒋荣水在得到消息后,会像其他人一样惊愕,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微闭着双眼静静地听,而且不断地抽着烟,偶尔才插上几句问话。直到王清明和武工匠讲述完,蒋荣水才边掐灭烟头边睁开了眼睛,缓缓地说:“清明、凤轩,你们和大家都回去吧!”又道:“俺要到葛家再了解一下情况,下步如何打算,俺裁量裁量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