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完白菜,太阳刚好西下,天边烧着淡淡的云霞。回到家,张桂芝洗漱过后去厨房烧火做饭,王清明收拾好农具又去喂牲口,之后便咕叽在庭院的一块残破的石碾旁,边吸烟边默默地想心事。
王清明现在吸烟用的,还是江米人师傅留给他的那杆白铜烟嘴烟枪。他抽了一袋似乎还不过瘾,又在烟锅里压满了烟叶。黑黑似乎明白主人的心思,卧在王清明的身旁,亮光光的眼睛观察着主人的脸色。此时拴在西屋的猴子金毛,从窗户里探出身来,边做着鬼脸边晃动着脖颈上的铃铛,蹿上跳下地活动个不停,仿佛要故意引起主人注意似的。
第二袋烟抽完,王清明磕掉烟灰,起身走向厨房,蹲在拉风箱的老伴跟前,似乎想说什么,却犹豫着没能说出。又过了会,才鼓足勇气道:“他奶奶,我有个想法,恁愿听不?”
“俺耳朵里没塞啥!”张桂芝说着,往锅灶里填了把柴,拉了几下风箱后,才盯着王清明问:“是不是想跟俺说,又要出门去卖江米人啊?”
王清明搓着手嘿嘿笑道:“我心里想啥,恁都一清二楚嘞!”
“这倒是实话!”张桂芝撇了撇嘴,“恁一撅腚,俺就知道要拉啥屎!”说完,有些情绪化地抽拉风箱,“呼哒”了几下,头别向里面,脸拉得老长。
看老伴不高兴,王清明似乎来了劲,又故意问:“咋了,生气啦?要不,我去行善家的药铺,给恁拿些顺气丸?”
张桂芝心里本来就有火,听出老伴嘲讽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恁这是没安好心嘞!”喘息片刻又道:“陶家的‘百济堂’差不多就要关门啦,有些药材长了醭,恐怕吃了不顺气,还得长气嘞!”
“我是逗恁开心!”王清明再次嘿嘿地笑,“俺知道,恁是不愿再让俺外出去卖江米人……”
张桂芝不想理他,扭过头继续起劲抽拉风箱,红红的火苗从灶台里出来,一蹿一蹿的,像条条吐出的舌头。王清明感到没趣,眉头堆起了疙瘩,叹息了一阵,不再吱声。一锅烟吸完,又压上一锅,再次吧嗒吧嗒地抽起。
女人毕竟是女人,张桂芝渐渐消了气,往灶里添了把柴,语重心长道:“我知道恁卖了一辈子江米人,确实有些割舍不下,可现在毕竟年纪大了,明年的鸡年,就是恁七十二岁的本命年啊!”
王清明说:“这俺知道。”
“人说本命年是槛儿年,冲犯太岁,防护不好会有灾祸。”张桂芝继续道,“俺的话不听也就算了,可民间这些俗话……”
王清明打断老伴:“这俺也知道!”
“知道了还要外出!”张桂芝提高了嗓门,“我看恁才是真正得了病,要到行善的药铺去抓药调调嘞!”
“我身体硬朗得很,没病调个啥?”王清明怼着老伴道,“不管恁愿不愿意,反正俺决心已定,过不了几天就要出去的!”
“要在平时,恁在周边村庄卖江米人,俺没大怎么阻挡过,可这次是要出远门嘞!”张桂芝越说越激动,两眼竟然泛起泪花来,“恁一出远门,少则十天半月,有时几个月不着家,七十多的人了,又才坏着条腿,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俺咋向儿女们交待呢?”
“不要净往坏处想嘛,俺是上了年纪,可身子骨结实得很嘞!”王清明故意大度,再次呵呵笑道。说着解开扣子,敞开胸脯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并用劲曲了曲手臂,两条臂膀的关节便磕巴磕巴地响。起身时,黑黑也站了起来,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兴奋地看着主人,似乎在给主人助力似的。
张桂芝抹了把泪,生气地瞪了黑黑一眼,仍然幽怨地对王清明道:“俺从城边嫁到王楼村这个穷地方,还不是要和恁过安稳日子,可实际情况咋样……自俺到了你们王家,恁年年出去,哪一年好好陪过俺……人说少年的夫妻老来的伴儿,本以为老了恁会改变,可现在都七十多岁了,却还是以前的样子,让俺盼到哪年才是个头啊……”
张桂芝的娘家和五奶奶的娘家同村,在邻近县城的南关边上,临着一条南北的省道。这一带的人相对富裕,村里的姑娘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是不会下嫁到偏远乡下去的。张桂芝在家里排行老末,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是跟“劁猪匠”的大哥长大的。大哥疼爱她、迁就她,在这个环境中长大的她较为敏感,也有些任性,常常得理不饶人,连大嫂也惧她三分。后来到了婚配的年龄,给她说了几家媒她都不满意。她曾经和一家订了婚的,可她又因小事赌气给退了,为此落了个不好的名声。后来,五奶奶回娘家时知道了她的境遇,便牵线搭桥,把她说给了腿有残疾的干儿子王清明。她大哥之所以同意了这门亲事,主要是在多方打听了王清明之后,知道他会捏江米人,常言说一门手艺在手一辈子吃喝不愁;而且觉着他年龄长两岁,知道忍让,懂得疼女人;另外,还因为五奶奶是本村的姑娘,又是本家,她介绍的亲事儿,这当然信得过……可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王清明太迷恋江米人了,经常和师傅天南海北地跑。她嫁到王家后,和丈夫聚少离多,抚养孩子照顾老人,又操持家务,大半辈子并没有过上多少好日子。
“是啊,我承认,这个家恁付出了太多,俺也亏欠了恁太多。”王清明诚恳道,“可是,恁说话也不能不讲根据啊,俺爹俺娘和俺师傅去世那几年,我不就在家守孝没出远门吗,又咋说俺年年外出了呢?”
“咦,恁这倒是记得清嘞,可恁也摸着良心说说,自俺嫁到你们家,恁给俺过了几个生日,又伺候老人陪伴孩子多少次……”张桂芝越说越气,越气越想说:“一想起这事儿,俺不仅恨恁,也恨恁那干娘,是五奶奶她,把俺骗到了这个穷地方,让俺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看老伴又扯起了五奶奶,王清明便不再言语,因为他不愿拿干娘来说事儿。于是,又在烟袋里压了锅烟叶,继续吱吱地吸。
张桂芝继续幽怨道:“不是俺不让恁出去,可恁想过没有,恁如果一拍屁股走了,不说地里还有些农活没干完。就说这家里吧,那间倒塌的牲口棚咋弄?很快就到了冬天,恁就忍心那头老牛和那头叫驴在外面冻着?”
因患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王清明左腿比右腿显得细而无力,脚踝有点内弯,走路有点撇拉腿。年轻时卖江米人,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后来年纪大了,本来就不灵便的腿脚更不适宜走远路,农忙时就在家种地,农闲了才外出。近些年来,儿子儿媳外出打工,家里的田地还得由他和老伴来收拾。为了种田方便,就喂了头舐牛用作劳力,牛虽然老了却舍不得卖。去年政府扶贫时,村委根据他家的情况,支持他用扶贫资金买了头叫驴,可这头驴年轻干活没经验,今年初夏去田里拉麦子回来的路上,过村东头小桥时,一只腿踏进了缝隙给崴断了,现在一直在家休养着。今年夏季鲁西南多雨,牲口棚受潮垮塌,牛和驴一直拴在了外面。当然,这两头牲口是可以暂时安置到其他房屋中的,可其他屋中,要么住人要么放置粮食衣物等东西显然不合适。也当然,那间放置家具的东屋也是可以凑合一下的,但这间屋子堆满了家具本来就拥挤,硬塞进两头大牲口也不妥,更何况这间房屋和牲口棚共用一堵墙,牲口棚倒了这间屋子也成了危房。夏秋季节天气暖和,俩牲口拴在外面还可以,可马上要到冬天了,再将就显然不合适。
王清明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想修牲口棚,而是有着自己长远的打算——按他的想法,今年这个冬天能得过且过地熬过去,等明年开春了再动手。没想到自己还没说出这个打算,老伴却将问题给扯了出来。
“我不是不想修,是现在太忙,没有适闲的地方,再说条件也不具备。”王清明解释说,“恁是清楚的,咱家不仅东屋的牛棚倒了,堂屋和西屋一些地方也漏雨,我想在这个冬天备备料,等明年开了春,就把牛棚建起来,同时也把堂屋西屋一些漏雨的地方一起修好……”
张桂芝心情烦躁,哪容他细说:“夏天牛棚倒塌时,就说秋后要修,可现在又推到了明春……今推明,明推今,啥时候才能真正动工呢?”
“不是俺推,恁可都看到了,今年忙完秋收又忙秋耕秋种,哪一天都没闲着。”王清明辩解,“当然,忙倒是不怕,可修缮房屋不是小事儿,总得做些准备并找些帮手吧。别的不说,就拿干活的人来讲,村里的乡亲大都外出了,在家的多是孩子和年老体弱者,这段时间又都忙着各自的事儿,能有多少人抽出手来帮咱……”
“里外都是恁的理!”张桂芝无奈道。说着掀起锅盖,边将馏好的馒头拾进馍筐,边对王清明道,“俺可把话说到前头,若不听劝真要外出走了,那头牛和那头驴冻死了,恁可不要囔嘟俺!”
“看这话说的!”王清明不满道,“将牲口拴到屋里将就一冬,也不能在外面挨冻啊!”
“恁说拴到哪屋?”张桂芝反问,“要不,就把西屋作牲口棚吧,反正恁出去后,那两间屋闲着也是闲着。”
“那可不中!”王清明马上否决道,“西屋是俺制作江米人用的,要保持卫生整洁,用来圈牲口那哪行!”
然而,尽管王清明否决了老伴,可毕竟这问题很现实,他不得不慎重考虑。于是又在烟锅里压满了烟叶,紧锁着眉头,边吸烟边思索起来。最后,眉头终于慢慢舒展开来,边磕烟灰边对老伴道:“他奶奶,这次俺就依恁,等修好了房屋建好牲口棚后,俺再出去!”又说:“咱堂屋也漏雨,祭祀神灵和先人没了地方,俺的想法,趁这次修缮牲口棚,也借机揭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