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次要谈谈关系。谈到关系,”方先生凝着神,“真是最平常而又最难讲的东西。”
他略停了一会。
“为什么是最平常的东西呢?你们看,我们日常生活中,简直无天不在引用关系。我们谈话中,动不动就是‘你和他有什么关系?’‘老张比老林的个子高些,’‘我住在他的隔壁,’‘火柴放在口袋中去了!’……这些话所表示的都是关系。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那一方面能够逃出于关系网络之外。我们的最简单的经验,以至于最复杂的,无不被包含在关系网络之中。在人类全部经验中,几乎无处没有关系存在。关系真是平常得可以了。
“然而有的时候,愈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东西,反而愈难了解。譬如说万有引力吧!自从有人类以来,谁都知道物体会下落。这种现象总算平常得很的。可是,其中道理,一直到奈端才发现。再如心理现象,这简直是与生俱来,人人都有的。然而,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十分研究清楚。
“同样,‘关系’这东西虽然这么平常,但却最难捉摸。假若有人问我什么是关系,叫我替关系下个定义,我……我……”老教授笑道,“我只好敬谢不敏。……不过,为了使大家得点印象起见,不妨勉强解释解释。
“普通所用的‘关系’一字,有的时候真正是关系,有的时候不是。上面所举的几个例子是真正的关系。而像这样的话中,所说的‘关系’,其实并不是关系:‘失败了也没有关系,放胆去做好了。’这里的‘关系’,其实是‘要紧’,或‘害处’的意思。结果这句话就是‘失败了也没有什么要紧或是害处,放胆去做好了。’因此,我们不可粗心大意,把这一类的字眼所表示的方面,真的当做关系。
“世界上——不,宇宙间,没有什么东西和另外的东西没有关系。你们随便举出什么,我总能说出一种关系。红海里一只船与我有关系,它在我的西方。‘在西’就是一种关系。李鸿章生在我之先。‘在先’也是一种关系。这样说来,关系真是弥漫六合了!”
“不过”,方先生急转话头,“希望你们不要误会,把‘关系’和‘相干’混为一谈。在某某事物和另外的事物‘相干’的时候,它门一定有关系;可是在有关系的时候却不必就‘相干’——也许相干,也许不相干,并不一定。太阳晒得我发热流汗,这是和我相干,同时也和我有关系,它在我之上。可是,黄鹤楼下一只船,在我们的北面;虽然它和我们有‘在北’的关系,然而一旦它翻了,那也与我们毫无影响,我们并不随着它沉到江的,葬身鱼腹。这真是所谓‘黄鹤楼头看翻船’,毫不相干。在我们言谈之中,很容易把‘关系’和‘相干’弄混了,所以我不得不补充几句。”
“粗略说来,”他将语头拉回,“关系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物项或事情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是最低限度的,最广泛的,最无法隔绝的。‘结婚’,‘联盟’,固然是这儿所谓的联系;而‘在上’,‘强些’,‘弱些’也是这儿所说的联系。关系的意义,粗略说来,就是如此。
“无论怎么样,就我们现在讨论的目的来说,了解关系的本身究竟是什么,到还是一个次要的问题,而现在最要紧的,还在明了关系的几种推论性质。我们现在要注重这一方面。
“我们现在来谈谈最重要的关系之推论性质吧!第一,我们要谈谈传达性质。
“石威,我要请问你!假若我说,‘甲包含乙,而且乙包含丙,’那么结果怎样呢?”老教授问。
“那么当然是‘甲包含着丙’!”
“对的!我再问你,‘假若姓吕的大于姓刘的,而且姓刘的大于姓胡的,’那么结果如何?”
“结果是姓吕的大于姓胡的。”
“是的!你们看,在这些例子中有共通的情形。我们用R代表‘包含’,‘大于’等等关系!用a代表甲也好,姓吕的也好;b代表乙或姓刘的;c表示丙或姓胡的。于是,上面的特例可以用这一条普通公式表示出来;如果aRb,而且bRc,则aRc。用话来解释就是:假若a和b有某关系R,并且b和c有某关系R,那么a和c便有某关系R。这种关系R叫做传达关系。它有传达的推论性质。
“可是,假若a和b有某关系R,而且b和c有某关系R,而a和c在有的情形之下有某关系R,在有的情形之下没有关系R,那么怎样呢?这也就是说,如果aRb,而且bRc,则有时aRc,有时不必aRc,将如之何呢?像这样的关系很多很多。如果严明和石威做朋友,石威和另外一个人做朋友,那么严明也许与另外一个人做朋友,也许不做。总而言之,严明和另外一个人做朋友与否,不能靠严明和石威是否做朋友来确定。所以,遇到了这种关系,我们不可凭主观的心理情况来胡乱推论。这种关系叫做非传达关系。它有非传达的推论性质。即是,如果aRb,而且bRc,则或者aRc或者不aRc。
“我的祖父是我父亲的父亲。可是,我的祖父却一定不是我的父亲。这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石威疑虑起来。
“这种关系吗?这种关系就是:如果aRb,而且bRc,则一定不是aRc。这也就是说,假若a和b有某关系R,而且b和c有某关系R,那么,a和c一定没有某关系R。甲是乙的儿子,乙是丙的儿子,甲一定不是丙的儿子。这类的关系也很不少。‘……的母亲’,‘……的孙子’,‘……的曾祖父’,……都是。这种关系叫做反传达关系。它有反传达的推论性质。
“第二,我们要讨论对调关系。如果曹操坐在刘备‘对面’饮酒,那么刘备是不是也坐在曹操‘对面’饮酒?严明!请你答应我。”方先生又开始问。
“刘备必定也是坐在曹操‘对面’饮酒。”严明回答。
“石威!如果你和严明是同年生的,那么严明和你是不是同年生的?”
“当然是者!”石威笑着。
“我希望大家注意。逻辑学并不研究像‘对面’,‘同年’等等特殊关系;它只研究普遍的关系。照前面的办法,用R代表‘对面’,‘同年’等等特殊的关系;用a表示曹操,石威;b代表刘备或严明。那么上面所说的种种特殊关系可以用一条普遍的公式表示出来:如果aRb,则bRa。用普通话说就是:假若a和b有某关系R,那么b和a也有某关系R。b无论怎样调换,总是真的,总说得通。这是对调关系,对调关系具有对调的推论性质。
“石烕!请你想想看。如果a是b的弟兄,那么b是不是a的弟兄?”方先生又问。
“当然是的!”石威不假思索地。
“啊哟哟!”老教授轻轻把头一摇。“严明!你想想看。”
严明低头沉默着。
“请问你们。如果苏辙是苏轼的弟兄,那么苏轼是不是苏辙的弟兄?”
“当然是的!”石威老是那样爽快。
“好吧!如果苏辙和苏轼是苏小妹的弟兄,那么苏小妹是不是苏辙和苏轼的弟兄呢?”老教授追问着。
石威愕住了,一声不响,两眼瞪着方先生面上。
“哦!”老教授笑道,“因此,我们不能漫不经心地说,因a是b的弟兄,就说b是a的弟兄了。
“对于这种情形,我们必须细心。假若a是b的弟兄,那么b或者是a的弟兄,或者不是弟兄(而是姊妹)。这种关系实在多得很。例如,甲男子爱乙女子,乙女子也许爱他,也许不爱他,可没有人保险!”
“哈哈!”
“呵呵!”
石威,严明笑起来。
“这种关系,用公式普遍地表示出来是:如果aRb,则或bRa,或不是bRa。即是,假若a和b有某关系R,那么,b和a或者有某关系R,或者没有——有的时候有,有的时候没有,我们将这一种关系叫做非对调关系,它有非对调的推论性质。
“由以上的讨论,我们总应该明白,不是一切关系都可以随意对调的。假若我们不分别清楚,便容易弄出错误,刚才谈到的‘对面’,‘同年’等等显而易见的可以随便对调的关系,石威觉得当然可以任意颠倒,似乎是无须讨论。可是,对于性质不明的许多关系,如果任意对调,便发生错误。在这种情形之下,就可以看出前面的研究不是没有意义的,不是没有益处的。
“有的关系,显而易见是没有对调性的。如果关羽比刘备气力大,那么刘备的气力一定不比关羽大。高于,小于,在右……都是属于这种关系的。这种关系,叫做反对调关系。反对调关系具有反对调的推论性质。即是,如果a和b有某关系R,那么b和a一定没有某关系R。我们用公式表出是:如aRb,则不bRa。
“至此,我们将几种重要的关系和它们的推论性质扼要地讨论完了。”
“如将这几种关系的推论性质合并起来,有什么情形呢?”严明问。
“如果将它们合并起来,自然有更多的推论性质啰!”
“方先生可以继续讲点么?”
“我只豫备把其中比较重要的提出说说。第一,是既有传达性又有对调性的。有这种推论性质的关系很多,如相等,同时……甲和乙相等,乙也必和甲相等;这是有对调性质。而且又有传达性质。甲等于乙,乙等于丙,则甲等于丙。其他类推好了。
“第二,有传达性质而是反对调性质的关系。石威比严明起得早些,严明比我起得早些,石威一定比我起得早些。‘早些’是有传达性的。而却没有对调性质。如果石威比我起得早些,我一定不比他起得早些。祖先,哥哥,晚些,在左,在右,……等等都属于这一种。
“第三,有对调性而是反传达性的关系。学生在一条直线上站排时有这种关系,甲生紧靠乙生之旁,乙生也必紧靠甲生之旁,这是有对调性质的。可是,甲生紧靠乙生之旁,乙生紧靠丙生之旁,则甲生一定不是紧靠丙生之旁。这是有反传达性质的关系。
“最后,要说的是反对调性质和反传达性质的关系。‘是祖父’,‘是父亲’,‘是儿子’……都是这种关系。显然得很,甲是乙的祖父,乙是丙的祖父,甲一定不是丙的祖父;没有传达性质。而且也没有对调性质。甲是乙的祖父,乙一定不是甲的祖父。余则类推。
“许多推论都是以关系的推论性质为根据的。我们能够将种种关系的推论性质找清楚,推论起来可以减少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