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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为什么要究习逻辑学

严明独自沿湖边小路慢慢地走着,他低着头。像在沉思什么。

“喂!到那儿去?”石威走过来,向他肩头上拍一下。严明象是从沉思中被惊醒了的对石威凝视一下,“我去找方先生。”

“找方先生干吗?”

“找他问些问题。”

“问些什么问题?”

“问……问……问些……”严明吞吞吐吐地支唔着,又把头低下来了。

“书呆子!问些什么?快些说!”石威追问。

“你……你……没有兴味,何必对你说!”

“说说看,没有兴味就不往下问。”石威有些性急了。

“我预备问一些与思想有关的问题,你是没有兴味的。

哈哈!哈哈!你又是那一套。这年头最要紧的是实干。讲什么思想不思想!”

严明没有作声,依然低着头向前走。

“喂!奉劝你们这些书呆子,要认清时代,不要在费心血,弄那些无益的玄虚呵!”石威提高了嗓子,故意地激动他。

“无益的玄虚?”严明带着质问的口气。

“是的,是无益的玄虚。”石威肯定地回答。

“石威,如果你个人对于与思想有关的问题没有什么兴味,这是你个人底自由,我没有什么可以批评的。然而,你是不是以为只要实干,而实干的时候,用不着思想呢?请你明白答复我。”严明严肃起来。

“在实干的时侯,去干就成了,还要什么思想!”石威回答。

“如果你以为实干的时候用不着思想,你这种观念便根本错误。”严明表现着他平素少有的坚决的态度。

“为什么?”石威似乎不服气。

“人类是一种能够运用思想来指导行为的动物。如果一个人的思想愈精细正确,他的行为至少可以减去许多错误,或者可以获得成效。你看,一个高楼大厦在未着手建筑以先,必须经过工程师运用思想,精密设计,绘出图案,然后才可以按照计画来建筑。这不是思想的用处吗?思想既然这样有用,然而你以为实干时用不着思想,这种观念不是显然错误吗?”严明说了一阵子。

“如果只有工程师用思想来设计,而没有工人去做,高楼大厦会成功吗?”石威激昂起来。

“哦!”严明笑了,“请你把我的话听清楚。我只是说,以为,只要实行而无需思想来指导,这种观念是错误的。我并没有说只要思想而不要实行呀!”

“好吧!就依你的话。有些人思想非常的清楚精细,可是,作起事来却不见得比旁人高明。就说你老哥吧!你的思想这样精细,为什么到车站去买车票都买不着呢?”石威讽刺似他反驳。

“你要分析清楚,我的话之真正意义,我只说,我们的行为不可没有思想的指导,可是,”严明郑重地说,“这句话并不就是等于说,仅仅有思想,不要行动,我们就可坐享其成的。

“自然咯!如果仅仅有了一个很好的建筑设计,而没有工人来完成,一定成不了高楼大厦。可是,如果仅仅有了工人,而且我们假定这些工人一点关于建筑学的知识也没有,那么还不是如同其他动物一样,虽然看见一大堆很好的建筑材料,也做不出房屋来么?

“可见仅仅有了思想而没有行动,我们不会成什么事。可是,如果完全没有思想,我们便毫无计画,一味乱动。这样,我们一定不会成什么事的。思想之必不可少在此;而它被一般人所忽视也在此。因为,有了思想并不一定在行为方面会表现出什么一般人显而易见的效益。可是,如果没有思想,在行动方面一定没有效益。如果我们从这方面来评论思想对于行为的关系,便可以看出思想的真正用途了。至于我不会买车票,这要归过于我的行动力不够等等条件,不能归过于思想的。”严明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篇,好似大学教授在讲学。

石威一声不响。

严明冷静地望着他,空气顿时沉寂下来。他们走到一个拐弯的地方去了。

“你还有什么意见没有?”严明打破沉寂。

“我……我……”石威似乎陷在迷惘之中,“我觉得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思想不是没有用的。不过,我总以为你说的有些空洞。所谓思想,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严明微笑了,“本来,我刚才所说的‘思想’二字,是有些含混。‘思想’这个名称,通常引用的时候,包含的意思很多。弹词上‘茶不思,饭不想。’这儿的‘思’,‘想’是一种欲望方面的情形。‘思想起来,好不伤惨人也,’‘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回忆或是怀念。古诗中的‘明月何皎皎,垂幌照罗窗,若共想思夜,知同忧怨晨,’乃是忆恋之情。‘我想明天他会来吧!’这是猜的意思。‘我想月亮中有银宫,’这是想象。‘这位青年的思想很激烈。’这儿‘思想’的思意,实在是指一种情绪或主张。有的时候,所谓‘思想’是表示思想历程,例如‘福尔莫斯将案情想了半点钟。’有的时候,所谓‘思想’是指思想结果,如‘孔子思想’,或‘欧洲思想。’又有些时候,‘思想’是指着思维而言的。例如‘你若照样想去,便可得到与我相同的结论。’自然,还有许多别的意思,不过这里无须尽举。就现在所说的看来,我们可以知道通常所谓的‘思想’是什么意思了,“可是,在这许多意思之中,只有后一种与现在所要讨论的主旨相干。其余的不相干,因此可以存而不论。我们只注意到后一种。

“如果我们要行动正确,必须使像‘孔子思想’或‘欧洲思想’这类的思想结果正确。要使这类的思想结果正确,必须使我们的思维合法或至少不违法。本来,思想历程是因人而异的一种心理作用。不过,我们思想中的思维如果是根据某些一定的客观的法则,或者至少不违犯这些法则,那么我们的思维可能合法或是不违法。如果我们的思维可能合法或是不违法,那么我们的思想结果可能有成为正确的思想结果之希望。”

“有这样的法则么?”石威有些惊异。

“有的!”

“什么呢?”

“就是逻辑学所研究的种种法则。”

“这样说来,要想我们的思维合法或是不违法,必须究习逻辑学的?”

“最好是究习一下。”

“哦!……可是,……你刚才所说的许多话,我并没有澈的了解”。石威疑虑着。

严明愉快地向他霎了一眼,高兴地说道:“要说澈的了解,自然很不容易。我也不过知道这个大概而已。方先生是教这一门的,他研究了多年。如果你想澈的了解,可以去请教他。我现在也正要去问这类的问题。现在就同我一道儿去,好么?”

“好的!好的!”石威欣然答应。

静寂的街上,两个青年走着,拐进一条胡同,在一个暗灰色的门前停下。这是方教授的住宅。

严明敲着门,阿王应声开了。

“方先生在家么?”严明问。

“在家,您请进!”

门内现出一个巧小的花园。严明领着石威一直向里面走去。石威不住地看着旁边的花草。

严明走进客堂,叫石威停下。他到画室门口轻轻叫了一声。一位头发苍白,戴着眼镜,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走出来。

“这位就是方先生。”严明向着石威说。又转过头来,“这是我的一个同学,他叫石威。”

“哦!请坐!”方先生点点头。

“他也想向方先生领教,所以特地同我一道儿来。”严明说明来意。

“很好,很好!我们可以互相讨论。”方先生自然地微笑着,好像一见如故。

阿王奉上茶来。

严明呷了几口茶,首先发问:“我们都想澈的明了逻辑学的用处。请问方先生,究竟为什么要究习逻辑学呢?”

方先生将眉头皱了一皱,低下了头,现出沉思的样子。“呵呀!”他微笑着,“这个问题真是不容易答复,也不是几句话讲得完的。”

他抽了一口烟,继续地说道;“从一方面说,究习逻辑学的人,久而久之,可能得到一点习惯,就是知道有意地避免在思想历程中的种种心理情形对于思维的不良影响。”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方先生的嗓子渐渐提高了。“人类在思想的时候,多少免不了会受到种种心理情形的影响。受这些心理情形的影响,并不一定可以得到正确的思想结果:它有时固然可以使找们碰到正确的思想结果,然而碰不到的时候恐怕更多。

“这一类的心理情形真是太多了!我现在只列举几种重要的吧!第一,我要特别举出成见。成见是一种最足以妨害正确思维的心理情形。”老教授严肃地说。“譬如一个人早先听惯了某称言论,或者看惯了某种书报,他接受了这些东西,便不自觉地以此为他自己的知识,或是形成了一种先入为主之见。以后他听到了别的言论,或是看到了别的书报,便不自觉地以他先前听惯了的言论,或是看惯了的书报,作为他评判是非的标准:假若别的言论或书报与他先前听惯了的言论,或是看惯了的书报相合,那么他便欣然接受。假若不相合的话,那么便很难接受。至若他所听惯了的言论和看惯了的书报究竟是否正确,别的言论或书报究竟是否正确,那就很少加以考虑了。

“不要说平常的人吧!就是科学家也难免如此。科学家主张某种学说,久而久之,便也很容易不自觉地固执那种学说。如果有新起的学说与之相反,往往不仔细考虑,横加反对。二十世纪初年,索的倡原子蜕变学说。当时的科学家,闻所未闻,群起揶揄非笑。华特生倡科学的心理学,反心灵论。这种学说和墨独孤的主张大相抵触。墨独孤听了很不顺耳,于是讥讽他,嘲笑他,写文章攻击他。这类的情形在科学史上多着哩!我不过随便列举一二罢了!”

“怎样免除成见呢?”严明插嘴问道。

“很难!很难!”老教授皱皱眉头。“第一,要有反省的精神。时常反省,看看自己的思想结果和知识是不是有错误。第二,要有服从真理的精神。你们知道印度中古时代的情形么?印度那时学术很发达。派别有百余家之多。当时,印度的学者常常互相辩难。可是,在他们辩难之先,往往表示:我若失败了,立刻归依你做弟子,或者自杀以报。辩论以后,那失败的一方面,便这样实行。没有强辩,没有遁辞。这种精神,非常可佩。但是,这两种精神,谈谈是很容易的,实行就不容易了。

“风尚也是容易使思想结果错误的因子。风尚与时髦是很近似的东西。如果在某时某地有某种言论,那一时那一地的人群起附和,那么对于某一类的事情之判断,便不自觉地以某种流行的言论做标准。即是不经意地豫先假定某种流行的言论是正确的,再根据它来批评其他言论或是行动,这样,便很容易为当时当地的人所赞同,因而十分容易压倒异议。其实,一种言论之为真或为假,和风行与否是不相干的。这也就是说,一种言论之是否为真理,和它风行或不风行,其间并没有必然的关联。换句话说,一时一地风行的某种言论,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历史的事实,最足以显示这一点。某种言论在当时当地之所以风行,虽然有时因为它是真理,也有时不一定因为它是真理。它之所以风行,有环境,群众的好恶,等等方面的原因。而这些原因,都是在是非真假范围以外的原因。原子学说,波动力学等等总可算是真理吧!为什么并不风行,不为人人所传诵呢?夺人之士,亡人之国,总不能算是真理吧!然而在许多国家里为什么却弥漫着这种空气,比什么真理都风行呢?可见风尚不一定是真的;真的也不一定成为风尚。

“习俗或迷信,这些东西也常常歪曲合法的思维路子,而使我们得到不正确的思想结果。西洋人的习俗,尝以十三为一个不吉利的数目。十三那一天发生的不幸事件,都与十三连上。凡属十三,都想法子避免。其实吉利和不吉利,和十三有什么关联呢?中国有些人相信相面,算八字。一个人的前途如何,与面貌和八字没有什么相干的。而中国许多人想到他的前途,便将这些因子搀杂进去。结果,会想出许多错谬的结论。

“还有,利害关系或情感也很能使思想结果不正确。大凡没有利害关系或强烈情感的时候,人类的理智在思想历程中比较容易占优势,比较容易起支配作用。在有利害关系或强烈情感的时候,可就不同了。例如,假若我们普普泛泛地说:凡属吸鸦片烟的都应该枪弊,×是吸鸦片烟的,所以×应当枪弊。这大概没有问题,人人会承认。可是,如果说:我的祖父是吸鸦片烟的,所以应当……哎呀!那就有问题了!”

“哈哈!”

“哈哈!”

“你们看,”方先生继续着。“这就是由于有利害关系或强烈的情感在思想历程中作祟,妨害了正确的思维。类此妨害正确的思维的因子多得很。我不必一一都说出。请你们自己分析分析。

方教授着重地说:“请注意呀!我希望上面所说的,并不引起各位得到一个印象,以为逻辑学会使我们在思想的时候,一定可以免除掉习俗或迷信呀!成见呀!风尚呀!情感或利害关系等等因子之不良的影响。即令是一个逻辑学家吧,在他思想的时候,也不见得敢担保他自己能够完全不受这些因子之不良的影响。同时,我也希望诸位不要以为逻辑学的目的就在研究这一方面的问题。我的意思只是说:假若我们学了逻辑学,真正有了若干逻辑学的训练,那么便自自然然可能体会到,成见,习俗或迷信,风尚,情感或利害关系等等因子,是如何地常常妨害正确的思维;因而知道有意地去避免它门。关于为什么要究习逻辑学,这一方面的理由,只好说个大概。详细的理由,现在没有法子说。诸位愈到以后,愈能自然明了的。”

“至于另一方面必须究习逻辑学的理由呢?”石威问。

“我们可以慢慢地讨论。”方先生抽了一口烟,缓缓地说道:“石威!我首先问你。假若我说‘一切读书人是有知识的人’可不可以因之而说‘一切有知识的人是读书人’呢?”

“当然可以!”石威直截了当地回答。

“哦!我再请问你。假若我说‘所有法国人的父亲都是人类’,可不可以因之而说所有的人类都是法国人的父亲呢?”

“嘻嘻!当然不能这样说。”

“为什么?”

“因为,所有法国人的父亲固然都是人类,可是不见得所有的人类都是法国人的父亲。例如,我们这些人就不是法国人的父亲。所以,不能将‘所有法国人的父亲都是人类,’这话倒过来说的。”

“对的!头一句话‘一切读书人是有知识的人’也是不能倒过来说的。可是,因为我们对于‘读者人’和‘有知识的人’之间的关系没有弄清楚——不知道‘读书人’是‘有知识的人’的一部分,还是全部分。于是胡乱颠倒来说,结果弄出错误。其实,一切读书人是有知识的人,而有知识的人不一定就是读书人。因为除了读书人以外,还有其他许多方法可以得到知识。所以‘一切读者人是有知识的人’这话也不能倒过来说的。

“不过,我希望各位明了:我之所以说刚才这一段话,完全是为了诸位易于了解。否则,我用不着说这一段话。像这样一个命辞一个命辞地考究,不独太费事,而且有时没有把握;简直不是合乎科学的一种方法。可是,假若从逻辑学的观点看来呢,那就很容易办了。逻辑学可以告诉我们:这两个命辞同属一种型式;都是‘一切……是……’这种型式的命辞。凡属具有这种型式的命辞,无论它门所表示的内容是什么,一概不可倒过来说的。这么一来,我们一遇到具有这种型式的命辞,不管它所说的什么,一概不颠倒过来,那么总不会出毛病的。”老教授说着;深深地抽了一口烟。

“石威!我又要问你!”方先生笑道。“假若我说,‘一切生物学系的学生都是在生物实验室工作,甲组的学生都是在生物实验室工作,所以甲组的学生都是生物学系的学生。’这个推论对不对呢?”

“当然是对的。”石威毫不迟疑。

“严明,你以为如何呢?”方先生问他。

严明看了方先生一眼,依然沉默着。

“我再请问你,石威?假若我说,‘一切尼姑都是女性,一切苏州女人都是女性,所以一切苏州女人是尼姑。这个推论对不对呢?”方先生又问他。

“当然不对。”

“为什么?”

“因为在事实方面,我们知道并不是一切苏州女人是尼姑。”

“哦!假若在事实上我们不知道呢,那么怎么办?”方先生追问着。

石威不响。

“严明,你想想看。”方先生似乎有点发急。

严明慢吞吞地道:“上面的一个推论,我……我……想是不对的。方先生那个推论中的第一句话只是说‘一切尼姑都是女性’,并没有说‘一切女性都是尼姑。’照方先生在前面说的道理,从‘一切尼姑都是女性’这句话推不出‘一切女性都是尼姑。’可是,方先生那个推论中的第三句话‘所以一切苏州女人是尼姑’必须从‘一切女性都是尼姑’这句话合上‘一切苏州女人都是女性’才推论得出。可是,既然‘一切女性都是尼姑’这句话不能从‘一切尼姑都是女性’这句话推论出来,所以第三句话‘所以一切苏州女人是尼姑’这话也推论不出来。而方先生却这样推论了,因此是不对的。”

“呀!对了!对了!”方教授很高兴。“石威刚才说第一个推论对,说第二个推论不对,其实前后两个推论都是错误的;并且它门错误的地方完全相等——同样犯了严明刚才指出的毛病。然而,两个推论既然犯了相等的错处,石威为什么说第一个对,而说第二个错呢?请各位注意呀!”老教授加重他的语气。“一般人的毛病就在此。这种毛病,就是由于没有逻辑学的训练而生的。我说,‘一切生物学系的学生都是在生物实验室工作,甲组的学生都是在生物实验室工作,所以甲组的学生都是生物学系的学生,’石威听不出什么不合事实的毛病,因此他以为这个推论是对的。而我说‘一切苏州女人是尼姑,’这句话不合事实,他知道在事实上并非‘一切苏州女人是尼姑,’因此他便说我的第二个推论不对。的确,这个推论是不对的,可是,他说我的推论不对之理由也不对:他正同许多人一样,从对于事实上的知识来判断我的推论不对。恰恰相反,我们确定推论之对错,不可拿事实做根据。

“为什么呢?假设我们对于经验的知识周详无遗,那么也许有得到正确的结论的希望。如果不是这样,可就麻烦了;结果常常会弄出错误的结论,并且我们自己很难察觉。石威在上面所说的,便是很好的证据,可见要确定推论之对或错,不可拿事实傚根据。

“如果我们要确定一个推论究竟是对的或是错的,唯一可靠的办法是看它是否合乎推论的法则。关于推论法则是些什么,以后有机会要告诉大家。假若推论是合乎推论法则,那么推论一定是对的。假若推论是不合乎推论法则,那么推论一定是不对的。”

“方先生是不是说,我们不必要有经验,我们对于事实不必知道?”石威很疑惑似的。

“哦!在我所说的话里面,丝毫没有包含这个意思。我也很注重经验,我也很注重事实。经验和事实对于人生都是不可少的。我在上面所说的,意思只是在推论的时候,推论的对或错,完全以推论法则为依据,不依靠经验或事实;经验或事实对于纯粹推论丝毫没有帮助的。”

石威望着天花板,半响没有话头。停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道:“方先生说推论的对或错,仅仅只靠推论法则,而不靠经验或事实。对于这一点,我总有些怀疑。我觉得推论只靠推论法则,如果完全不根据事实或是经验,结果也会假的。”

“请你举个例吧!”方先生说。

“例如,凡鸟都能飞高,鸵鸟是鸟,所以鸵鸟能够飞高。我猜想这个推论大概是没有不合乎推论规律的地方吧!”

“没有。”方先生凝着神。

“然而,在事实上鸵鸟并不能飞高,因此,‘所以鸵鸟能够飞高’这句话显然是假的。这岂不是不顾事实或经验的推论,虽然合乎推论法则,而结果仍然不兔为假么?”

“这个问题很好。在此,我们可以从长讨论一下。你说,不顾经验或事实的推论,虽然合乎推论法则,而结果仍然不免为假,这话是对的,可是,这话与我才将所讲的话并没有丝毫冲突的地方。我们必须分别清楚:一,推论方式;二,被推论的内容,这二者是绝对不相同的。推论方式是永恒不变的,是普遍的,是不因人而异的,是不因事而异的。被推论的内容则大大不同。被推论的内容在最大多数的情形之下,是常变的、是特殊的。现在为易于了解起见,我且举个例来说明。我们说,‘凡甲是乙,而且凡乙是丙,所以凡甲是丙。’在这儿,甲,乙,丙究竟是什么,我们可以完全不知道。可是,无论怎样,这整个的话永远是对的。这一句话,或者像这一类的话,我们可以看作推论方式。类此的方式很多,有机会的时候可以研究研究。

“然而,假若我们所注重的是甲,乙,丙是什么,情形就大大不同了,这里的甲,乙,丙可以代替以许许多多事实上存在的东西。美国人呀!生物呀,动物呀!……统统都可以。当然咯!世界上恐怕没有人不知道这些东西不是一成不变的,不是特殊的,或随着时空而不同的。这一方面似乎不应该有问题。

“这些东西,如果摆在推论方式内去,就成了被推论的内容。然而无论被推论的内容是些什么,或者如何变动,绝对不会影响到推论方式:推论方式不因被推论的内容之不同而不同;推论方式不随被推论的内容之变动而变动。换句话说,不管被推论的内容是些什么东西,不管被推论的内容怎样变动,推论方式总可以容纳它门。而尽其推论的作用。

“我们不妨随意试试看:如果将甲,乙,丙各别地代以美国人,动物,生物,那么,凡甲是乙,而且凡乙是丙,所以凡甲是丙,这句话就表现为‘凡美国人是动物,而且凡动物是生物,所以凡美国人是生物。’如果将甲,乙,丙各别地代以铁,金属,原素,那么‘凡甲是乙,而且凡乙是丙,所以凡甲是丙’就表现为‘凡铁是金属,而且凡金属是原秦,所以凡铁是原素。’其他可如法泡制。这样看来,被推论的内容和推论方式的确是不相同的东西,被推论的内容全然不影响推论方式了。

“我们必须分别清楚,”老教授突然闪动眉头,眼中透出严肃的光芒。“逻辑学研究的对象,就是像刚才所说的推论方式一类的东西。例如说,如果凡甲是乙,而且凡乙是丙,那么可不可以说凡甲是丙呢?如果凡甲是乙,那么可不可以说凡乙是甲呢?至若甲,乙,丙可以代以什么样的东西,逻辑学就不理会了。依此,将甲,乙,丙代以什么样的东西,要推论者自己来决定。‘凡鸟都能飞高,’这一句话就不合乎事实。你说了一句假的话,这怪不得逻辑学了。虽然如此,可是‘凡甲是乙,而且凡乙是丙,所以凡甲是丙,’这话依然不错。因为这话并不是从‘鸟’,‘飞高’……等等实际的事物归纳出来的。它的成立,另有来源。

“请各位注意!如果经验科学家或推论的人供给以真的前题,如果推论是合乎推论法则,结论一定既真且对。如果推论的人供给以假的前题,而推论是合乎推论法则,那么结论虽然是假的,可是却为对。如果推论的人供给以真的前题,而推论不合乎推论法则,结论或者真或者假,然而一定错。假若推论的人供给了假的前题,而且推论又不合乎推论法则,那么结论或真或假,然而一定不对……”

“方先生!您在这儿似乎把真假和对错分开了,我还不大了解这种分别,您可以详细地解释一下么?”严明从中发问。

“是的,这个问题很重要,我正豫备来详细解释一下。我们要知道,逻辑学引用到经验方面来,相对于经验说,只有对错问题,没有真假问题。自然咯!逻辑学的内部,有其真假问题。不过这一方面的问题非常之深高,而且与我们现在的讨论不大相干,所以不必管它。

“的确,我在这儿是把真假和对错分开来的。此处所谓的真假是一个命辞合乎经验事实与否:如果一个命辞合乎经验事实,那么我说它是真的;不然,我说它是假的。例如,‘凡人都有死’这个命辞是真的;‘凡人都无死’这句话是假的。至若将逻辑学里的推论方式引用起来,就没有这种性质的问题了。无论供给什么前题,我们引对了推论方式,作了合乎推论规律的推论,得出了无论什么结论,我们说这个结论是对的。无论供给什么前题,我们错引了推论方式,作了不合乎推论规律的推论,无论得到了什么结论,我们说这个结论是错的。

“在这里,我们所说的‘无论什么前题’和‘无论什么结论’,有一部分的意思是‘无论前题是真的还是假的’和‘无论结论是真的还是假的。’既是如此,于是必然地可以得到上面曾经说过的真假和对错之间的四种情形了。我们现在不妨举几个例子将这四种情形解释解释。第一,所有的犹太人都是高鼻子,耶稣是犹太人,所以耶稣是高鼻子。前题是真的,推论合乎推论法则,结论既真且对。第二,用石威说过的例子:凡鸟都能飞高,鸵鸟是鸟,所以鸵鸟能够飞高。前题之一是假的,推论合乎推论法则,结论虽然是假的,然而却是对的。第三,一切北平人说北平话,他是说北平话,所以他是北平人。前题是真的,推论不合推论法则,结论或者是真的或者是假的,可是错误。第四,一切鸟都有五只脚,拿破伦是有五只脚,所以拿破伦是鸟。假若把这里的‘鸟’换为‘人’,那么结论是真的。所以,如果前题假而推论不合推论法则,那么结论或真或假,然而一定是错的。

“把这四种情形总括起来:前题真,推论对,结论既真且对。前题假,推论对,结论对而不真。前题真,推论假,结论或真或假,而一定错。前题假,推论错,结论或真或假然而一定错。

“我们把真假和对错之间的这几种情形弄清楚了,就可了然逻辑学引用到经验方面来只问对错不问真假。石威的问题由此也可以得到充分的解答。就我教书的经验所知,许多人对于这一点,简直是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然而这一点不弄清楚,恐怕根本不能入逻辑学之门。我所以开首就提到,希望各位注意,特别注意。”

“这样说来,恐怕有人要怀疑,推论方式,像瞎子一样,辨别不出前题之真假,似乎用处很少吧!”石威似乎还有一点不明了。

“哦!无论什么东西之有用与否,是要看对于什么方面而言。舌头是尝味的,并不因它不会听声而无用呀!世界上没有事事都加以研究的学问,因此也就没有对于任何方面都是有用的学问。依同理,逻辑学的用处,也只是某些方面的。由我们以上所讨论的看来,逻辑学一方面可能间接地有助于我们免除思想历程中种种妨害正确地思维的心理情形;另一方面告诉我们思维时必须遵循的或至少不可违背的种种推论方式或法则。这样一来,便可能把我们人类的知识处理得清清楚楚,有条不紊。用处是非常大的。假若我们以后能够多多讨论,那么更会明了这些方面了。”

“好吧!方先生一定很累了,我们下次再来吧!”严明对着石威说。

“不要紧,不要紧。”老教授诚挚地微笑。“以后可以常来谈谈。”

“再会!”

“再会!”

石威和严明走出胡同了。 a7L0nJ5YhbUUJT2+rj4lvWwH4cdJfv8aXQytpgtxhadOpS5AFpIrGwCHu5sqkc0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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