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初“湖广填四川”移民大潮中,有张、罗、洪等三姓家族先后来到李庄,开荒拓土、艰苦创业,最终开创了百年家业长盛不衰的局面。这三大家族在李庄创立宏大的基业,在政治上呼风唤雨,为其后辈子孙与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北大文科研究所等教育学术机构万余名知识分子相会埋下伏笔。
据张家族人回忆,张姓在李庄的始祖是从湖北麻城孝感乡流亡来的兄弟二人。他们沿长江来到李庄坝子,见土地肥美、树木葱郁,是个开荒拓土的好地方,便定居下来。兄弟二人先在江边扎起帐篷,找了个山坳伐树除草。在劈开遮天蔽日的树林向纵深处前行时,突然发现了一座大宅院。院内荒草丛生,阴森可怖,几条碗口粗细、一丈多长的蟒蛇,在院中树木草丛中缠绕蠕动,另有百千条一尺多长的青花蛇,瞪着黑亮的小眼睛,在墙角壁缝间上下窜动。张氏兄弟于惊恐中对这所荒芜日久的宅院做了初步观察,怀着好奇与欲得到这处房产的双重心理,做了精心准备,采取火攻与刀砍斧劈的战略战术,陆续将院中的蟒蛇和小蛇杀死惊散,用了五六天的时间方才进得厅堂。只见厅堂和里屋躺着五具尸体,肉体已经腐烂,骨架尚完好,从骨架的大小推断,其中三个是未成年的小孩。看上去死者应是一家人,有一成年死者明显是怀抱幼儿罹难,不知是为军匪所杀还是自杀。家园成了坟墓,其凄惨之状令人不忍直视。张家兄弟把尸骨收拾起来,在山下找了个地方分别掘坑掩埋,并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为他们立了牌位,先是将牌位放在这座宅院中,后移往李庄镇中心的张家祠堂常年供奉。
◎板栗坳一角
◎板栗坳的城墙一角(王荣全摄并提供)
掩埋好死者的尸骨后,张氏兄弟对这座宅院进行全面清理、修葺后居住下来。很多年之后,据当时因战乱流亡外地后回归的当地人讲,这家宅院的主人姓宋。为了表示对这家主人的纪念,张家兄弟将这个地方取名为宋嘴。是为清康熙年间事。
到了乾隆年间,张家兄弟已传了八代,并有了八大房之说,总人口达到千余众。由于宋嘴地面无法容纳众多人口,张氏家族开始按支系分家迁移,其中大房一支迁往李庄镇外的板栗坳,又称栗峰山庄;另几支迁往李庄郊外的门官田、麻柳树、大房山庄等地,与最大的一支——板栗坳族群成掎角之势,遥相呼应,整个家族势力支撑起李庄的半壁天空。
清代晚期,张氏家族家业发达,人丁倍加兴旺,总人口已达数千之众(据镇志记载,1922年达万人)。最大最有实力的一支,仍推移居板栗坳的族群。李庄镇上游约5公里的长江边上,因有一座状如犀牛的小山,山上有一株数百年的板栗树,故名板栗坳。自乾隆年间始,板栗坳一支张姓家族,在此处打造宅院,历经数辈辛勤积累,庞大坚固的山庄终于建成,前后耗白银两万多两,用工不计其数。山庄按照堪舆学“山管人丁水管财”的理论体系进行规划建造,因整个建筑群极其庞大复杂,建筑者采取依山傍水,从低向高分层建筑的方法加以兴建,最终形成了由七处院落组成又相互联系贯通的栗峰山庄。山庄中轴线上有一宽敞威严的大门,大门内共计一百零八道中门与小门,暗合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之数。整个山庄按照地势起伏特点,建有内、外两道砖石结构的高大厚实的围墙,以防兵匪盗贼骚扰与抢劫。墙上修有防兵匪盗贼入侵的垛口,四角修有瞭望楼与炮台,几十台威力巨大的火炮分列其上,看上去气势磅礴,威风凛凛。庄园之内,近百乡勇家丁日夜巡逻守护,几座大的厅房与院落安置打造枪炮的红炉作坊,专门制造枪炮。所造兵器除山庄自用,还对外出售,发往全国各地,俨然一兵器制造局。与此同时,山庄内还设有铸造铜钱的模具设备,公开制造货币发行全国。板栗坳以其雄伟的建筑、宏大的气派、辉煌的家族基业,如同一个百业俱兴的独立王国,傲然耸立在川南栗峰山上,俯视大江南北。
与辉煌基业相互映衬的是,张氏家族在李庄站稳脚跟后,开始了耕与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治家策略。据张氏族谱云:“子侄慧,能读则读,弗能读,即去而耕。无舍业嬉者,无袖手游者,无嘻嗃,无诟谇。门以内皆纺车机杼声,操女红者,袜履缝纫外,无他刺。”(据1948年统计,张氏族人当年在校学生达1600余人。)正是在这样的家风熏养下,至清朝末年,张家族人应科举得功名者不计其数,进士、举人比比皆是,高官大吏遍布京师与全国各州县,逢年过节或到了家族聚会之日,张氏族人的顶戴花翎成行成片,如同雨天街头撑起的伞盖,耀眼夺目,故在李庄甚至整个川南,有“张家的顶子”之说流传于世。
有了如此庞大的经济实力与人脉背景,同历史上许多富贵家族和黑社会势力一样,在特定的历史转折点,都要滋生与朝廷分庭抗礼,问鼎中原,夺取天下的妄念和野心。到了清咸丰一朝,张氏家族的“张四皇帝”等人,得知洪秀全、杨秀清等辈在西南起兵,并打出了太平天国的旗号,北京紫禁城金銮殿咸丰帝的那把椅子已开始摇晃,并有倾倒的可能。于是,一伙草莽绿林汉子野心膨胀,反意萌生,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开始拉杆子闹将起来。
“张四皇帝”本名张万金,属张氏家族的一支,家住李庄郊外长江之南的九盘溪,此溪因蜿蜒曲折如同长龙打坐,故名九盘。溪流绕过蒲家滩,滩上有一大桥,谓卧龙桥,锁住这条溪口,溪水到此成一大曲折,如同巨龙仰头长吟。溪上山岭重叠,林木森森,触目皆是极为壮丽的景观。左边不远处即为张氏家族的祖坟群,其中块头最大、地位最显、年代最久的主坟,正对着奇秀山峰上的寒蓬寺。这座山峰远远看去,犹似一面旗帜迎风飘扬。溪流右侧有一偌大的村落,就是张万金家族的住宅。张万金在家中排行老四,当年30多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耳长额宽,目光如电,性直爽,喜交际,善言谈,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且经常议论时政,褒贬是非,加上他那具有磁性的嗓音,备受当地民众特别是少男少女的迷恋追捧,在李庄算是少有的英武之士。据说,就在张万金扯旗造反前几年,一日黄昏时分,他在路上偶遇一黑衣白发老道,这道人一见张万金,先是打了个激灵,而后“扑通”跪倒在地,高声呼曰:“万岁!”并说道:“贫道盼望您好久了,如今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大清江山就要易主,还望万岁爷早登大位,解百姓于倒悬,救万民于水火!”
◎张万金居所外的卧龙桥与九盘溪(王荣全摄并提供)
◎张万金祖坟对应的奇秀山峰(王荣全摄并提供)
张万金闻听,大为惊诧,不禁上前问道:“老爷子,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千万不要这样叫,愧杀奴才了,我正是跟新的天下共主、万岁爷皇帝陛下您禀报呀!”老道说着趴在地上“咣咣”叩起头来。
“你是说我能当皇帝?!”张万金这才回过神来,满腹狐疑。
“正是,贫道从西南云游至此,就是专程向陛下禀报此事的,还望陛下不要错过机会,当立则立,待机行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老道站起身,一脸严肃而真诚地说着。
“别看我叫张万金,但家中并没有几个大钱呀,这样的好事咋就会轮到我头上?你这牛鼻子老道不是喝高了胡言乱语吧?”张万金依旧表示怀疑。
只见老道人抬手捋了一把胸前的白须,微微一笑,道:“我没喝高,也不是胡言乱语,你今日之福分全靠你祖上的造化呵!”说毕,他用手指了指寒蓬寺和张家的坟茔,对张万金道:“看,这山势如一面黄龙大旗正对着谁?正是皇帝陛下的先祖,是先祖坐定了龙脉,把住了龙头,庇护了子孙,才有陛下夺得大位之幸啊!”言罢,悄然消失于道边的山野草莽,于暮色中再也望不到了。
张万金迷迷糊糊地回到家,把路上奇遇向乡民讲出,乡人于嬉笑中说了些“不是活见鬼,就是鬼拉人”之类的丧气话,开始戏称张万金为“张四皇帝”。时为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间事。
尽管四乡八邻把张万金的话当作奇谈怪论加以嘲讽,张万金自己却越来越坚信道士所言,渐渐起了造反的念头。咸丰元年(1851年)九月,洪秀全所率太平军一举攻克永安州,这是洪、杨自金田举事以来占领的第一座城市。次年六月,太平军又攻克湖南道州,当地流民与天地会人员争相来附,太平军迅速扩大到五六万之众,比在广西举事时增加了近十倍人马。消息传出,朝野震动。张万金得此消息,认为自己出手的机会终于到来了,开始往返于大江南北,在李庄镇与南溪地面纠集破落乡绅、流氓无产者等一帮青壮汉子,以自己的住宅与板栗坳张氏家族最大的山庄为隐蔽点,秘密召开会议,准备造反起事。按照张万金的设想,首先组建队伍,在李庄举起造反大旗,然后率部进攻叙府,沿岷江一路向成都进攻。待拿下成都,迅速占领全川,而后建国立号,分封诸王,迎后娶妃,招募太监,过上风流快活的日子。当然,一旦占领了成都,张万金并不会止步,当文臣武将、宫妃太监都摆弄妥当,势力扩大之后,再分兵北上,推翻清王朝,夺得皇帝大位,把紫禁城三宫六院中的七十二妃,一个都不能少地捉来供自己享用。
计划制订好,张万金风风火火地大干起来。他先是派人暗中与在云南大关县造反拉杆子的李永和、兰大顺两人取得联系,后又派人赴湖南联系太平军翼王石达开。因太平军转战南北,去向不定,一时联系未果。此后,张万金用计说服板栗坳张氏家族的头面人物张树元,组建了一个造反叛乱指挥部,大本营设在栗峰山庄,并仿照洪、杨太平军建制设立官衔和各项制度,其设置为:张万金为天王,总理军政事务;张树元为东王,分管筹集钱粮,设置红炉,打造戈矛枪炮,兼铸钱币,保证军队粮饷供应;李庄镇的王三兴为西王,负责军队作战部署与实施;南溪县城的万梅轩为南王,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重任,相当于指挥部的军师;南溪县城著名书法家包小和为北王,为指挥部幕僚长,专职负责文书布告的草拟发布和宣传事务。因仓促举事,可用之才不足,只设此五王,但仍按太平军规矩,西王以下归东王节制。也就是说,指挥部的大权总体上控制在以张万金为领导核心的张氏家族手中。
◎板栗坳牌坊头一角,“张四皇帝”起兵之处
几路大王分封之后,各王按自己的职责开始秘密行动。张树元负责打造的戈矛枪炮,全部藏匿于板栗坳山庄几处密室夹层和地下窖穴中。张万金足力强健,号称日走200余里,常奔走于川、滇、黔边境,秘密结纳当地百姓,收罗流民,建立军事组织。包小和则随张万金在民间和已建立的军事据点做宣传蛊惑工作。到了咸丰九年(1859年),云南大关的李永和、兰大顺两人率数万之众入川境攻打叙府,张万金本想拉起武装,来个里应外合一举将叙府攻克,但又顾虑到沿江两岸清兵团练、地主武装密如蛛网,板栗坳又在离叙府不足20里的江边,为官军与团练密切防范之地,加之自身势力不足,未敢冒险行动,遂采取坐山观虎斗的战略战术,以待时变。李永和、兰大顺部久攻叙府不下,孤军难支,最后被官军击溃,只好撤回云南边境。张万金凭借自己占据的天然地势,趁机将李、兰残部截留,拉入川滇边境,暗中整编训练。
咸丰十一年(1861年)七月,咸丰帝驾崩,朝廷内部展开了血雨腥风的权力争夺大战,主策者一时无暇他顾,天下更加纷乱。张万金感到机会来临,遂率领一万余众,于这年的十一月在板栗坳以南几十里地的长宁县三村坝悬起“替天行道”的大旗,宣布造反。在突破了清军、当地团练一连串的围追堵截后,张万金率部攻打长宁县城,一举击破城门,斩杀守城官兵,俘获知县;紧接着又分兵攻克建武(今兴文县),进窥江安。同治元年(1862年)三月二十八日,张万金接到太平军翼王石达开的密信,约他在大娄山下的桐梓会面。张万金率精锐部队星夜启程直赴大娄山,帮助石达开部从间道插于四川辖境。因石达开欲进军横江,张万金率精锐三千人进驻沙河驿牵制清军。九月中旬,曾国藩的湘军与清军大批入川围剿石达开部,石氏闻讯,率部由西南小径斜绕北上,张万金见石部已离开横江地域,又探知进攻江安的一部遭清兵围困,情势危急,当即从沙河驿拨兵东下,急趋400里驰援,途中处处遭遇清军与团练伏击,损失惨重。当张万金率部仓促奔驰到安宁桥时,遭遇强敌围攻,激战数日,刚刚杀出重围,又陷于投降清朝的叛将唐友耕的包围。已是人困马乏的张万金部寡不敌众,全军溃败,张万金被俘,解送成都后被枭首示众。
张万金被处极刑后,清军在李庄一带大肆搜捕其余党,东王张树元、西王王三兴等高级将领及残部纷纷被捕,或砍头,或剥皮,或抽筋,或被煮,或被烹,或被点了天灯。张万金余部有的投降清军为朝廷效力,有的改行做了水贼,有的成了专以绑票砸孤丁的土匪,有的复为无业游民,顷刻间树倒猢狲散。在所有高级将领中,唯有号称“小诸葛”的包小和侥幸逃脱。
板栗坳的张氏家族眼看清军在李庄如秋风扫落叶一样大肆搜捕砍杀,于极度惊恐中迅速派人把张树元打造的兵器暗中抛于栗峰山下的滚滚长江中,来不及抛的器械仍藏于密室夹壁中。与此同时,张家族人拿出大批珠宝金银向搜捕的官军行贿,经过一系列提心吊胆的补救,板栗坳总算躲过了一劫,藏在夹壁中的刀矛剑戈无人胆敢妄动,直到中央研究院的芮逸夫来李庄考察时,仍大部完好无损地保存于内。
张万金被枭首十几年后,李庄镇来了一位风水先生,有好事者把“张四皇帝”的遭遇和盘托出,询问个中缘由。风水先生到张万金的宅地和祖坟处转了一圈,对人道:“当年张万金遇到的那个道士其实是洪、杨派来的,为的是在这里找到造反的同盟军,此人可能听说过寒蓬寺所在的小山很像是一杆黄龙旗的坊间议论,就给张万金对号入座,弄了个皇帝帽子戴上了。可是以堪舆学来看,这旗形的山峰,是倒着的,所以张万金欲登大位未成反遭砍头之祸。如果这山头是直立的旗形,那‘张四皇帝’可能真要成为皇帝了。”
对这位风水先生的解说,乡民们不知真假,只有对世事沧桑不可捉摸的一脸茫然。
“张四皇帝”造反失败,张家势力暂时受到了遏制,李庄镇中一直与张家抗衡但势力相对较弱的罗、洪两大家族趁机崛起。
罗家以钱财名世,洪家以武力刚强著称,两家势力大有“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之气派,最终形成了“张家的顶子,罗家的银子,洪家的锭子(拳头)”三足鼎立之势。这种格局像三国时的魏、蜀、吴一样,在近百年的时间里,三大家族时常采取合纵连横的捭阖、钩钳之术,既相互依存又相互争斗,直至为各自的利益与政治主张发生混战,上演了一幕幕惊心动魄、让人眼花缭乱的悲壮活剧。
罗家入川较张家晚,约于乾隆中期从湖北一带迁来。从一直保存的族谱看,罗家最初在南溪县刘家场镇落脚生根,大约过了60年,已有了相当规模的基业和近百口家眷。鉴于刘家场地面狭小,发展空间受限,罗家遂于道光初年迁往李庄镇,开始了造宅置地、耕读持家的新一轮创业历程。到了咸丰末年,罗家已成为拥有几千亩土地、几百口人、家财万贯的名门望族,气势与财力直逼张氏家族。张家一看罗家渐成气候,心中自是又妒又忌,既拉又打,不让对方一日无事、一日有轻松踏实之感,以此来维护自己李庄霸主的地位。罗氏家族势力既已壮大,自然不再吃这一套,或明或暗地与张氏家族较起劲来,并生发与对方一决高下的信念与勇气。三年后,一场会战在双方长期面和心不和的对峙后终于爆发。
这一年的秋天,张氏家族成员赶着千余只鸭子赴叙府出售,在走出板栗坳之后须穿过罗家的地盘,由于鸭子太多不好约束,其间不免吃了罗家地盘的菜粮。罗家为此提出强烈抗议,但张家并未放在心上,遂将罗家激怒。双方先是口角相向,继而互殴,直至去官府打起了官司。官府判官见两家各有非同寻常的势力与人脉背景,哪一家都不可得罪,索性来了个“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于两者之间和起了稀泥,弄得双方皆不满意。那判官见调解与判决皆不能奏效,双方又不依不饶,索性一拖二躲不再理会。张、罗两家一看官府之人如此不堪一用,便掉转头来,皆向李庄的第三大户洪家诉苦,欲请其出面主持公道,给个说法。洪家原本以习拳弄棒、开武馆办团练为业,后生意越做越大,协助朝廷与地方官府平息叛乱,捉匪拿贼,一时称盛。对张、罗两家的公案,洪氏家族长老在反复权衡之后,认为两家之所以互不服气,其根源是张家依仗顶子多,罗家依仗银子多,两家是官多气盛,财大气粗,有权有钱就是任性,都是权势与金钱惹的祸,要平息事端,只有在这两方面下功夫。于是,便生出一个馊主意,即以武林惯用的华山论剑之法予以办理。其具体操作方案是:在李庄对岸桂轮山一个高处平台,张家与罗家各备朝廷命官与银子若干,由洪家主持,双方向江中扔活人与白银。凡张家扔下一个官员,罗家必须扔下一筐白银,如此这般,交替投掷,直到一方宣布败北方可停止。失败的一方须在家设席向胜利方赔礼道歉,并赔偿损失,等等。
这个听起来很荒唐的方案,居然得到失去理智的张、罗两家认可。盛气之下,张家开始组织朝廷任命的各色官员向李庄集结。罗家则四处追讨欠账,变卖部分田宅器物,收罗银子,欲与对方决一雌雄。在双方准备停当之后,形式奇特、声势浩大的桂轮山决战开始了。
开战的日子选在暑期7月初,高大峻峭的桂轮山树木郁郁,葱翠欲滴,一片生机盎然;脚下的长江之水,波涛翻滚,浪花飞溅,泱泱然奔腾不息,东流而去。只见张、罗两大家族分列桂轮山平台两侧,中间摆设香案,几十名不同姓氏、德高望重的乡绅组成的裁判团成员分列两旁,洪氏家族长老作为总裁判,神色庄严,倚案而立。待香火燃起,裁判团对双方准备的人、财查验无误后,用高亢的声音宣布决战开始。
大战临头,张、罗双方皆有惧色,但事已至此,无法撤退,只好咬牙瞪眼,强作镇静开始行动。张家在前,先有一青年官员被几个专门雇来的大汉抬起,来到平台的尽头,“嗖”的一声扔向山下的大江中去。那青年早已面无血色,闭了眼睛,如同一块柔软的面团,凌空飞下,飘飘悠悠地落入急流涌动的江中,不见了踪影。在一片惊叫唏嘘声中,大汉们抓起罗家的一筐银子,晃动了几个来回,随着“嘿”的一声叫喊,箩筐脱手而出,翻着跟斗砸向江面,沉入水底。围观者无不以复杂的心情啧啧叹息,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正是白花花的银子,才如此惊心动魄,牵动着现场每个人的神经。如此一人对一筐,循环交替,向大江扔去。两个时辰过去了,罗家运来的银子已被抛罄,而张家的朝廷命官依然成行成片站立台上。罗氏家族力不能敌,表示放弃对决。于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桂轮山之战,以罗氏家族的败北而告终。
关于这场看似荒唐,实则对李庄的家族势力划分与定位影响深远的张、罗两族之战,许多年后才透出了不曾为外人所知的内幕。洪家本是出于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出此下策,本想用此激将法和一番稀泥拉倒,是是非非任它而去。但罗家得此消息后,认为张家不可能拿人的性命来做赌注,遂当场答应,想以此阵势把张家唬住。而张家在得知这一决战的形式后,对罗家可能用来打水漂的家财做了充分估算,最后想出一个奇策怪招,即在家族中选拔一些年纪轻、水性好的子弟打头阵,其人数基本可以把罗家拿来对阵的钱财消耗殆尽。而在决战之前,张氏家族不惜重金租来大吨位轮船,在下游的桂轮山转弯处不事张扬地悄悄阻截,而后又从叙府和重庆聘请大批水鬼(潜水员)于投水地域和轮船停泊处实施秘密救援。如此一来,江中形成了一道水下救援防线。被扔下的人沉入江底时,可凭借自小在长江中练就的水性,憋住气顺水漂流,到转弯处自有船员和水鬼接应,如此则性命无忧矣。在这一战略思想指导下,张氏家族做了充分准备,表示乐意应战。此时罗家尚蒙在鼓里,面对张家咄咄逼人的态势,已是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忍痛舍出万贯家财,出战迎敌,想不到却落入张氏家族的圈套,落了个血本无归、灰头土脸,大败而回。而张家落江之人,由于事前部署周密,竟全部奇迹般生还,无一折损。许多年后罗家得知这一秘密时,只能是悲愤交集,徒自感伤矣!
洪家出此下策,使罗家白白折损了大批钱财,气焰顿消,而张家则由此摆脱了“张四皇帝”拉杆子造反留下的阴影,以胜利者的姿态,在李庄地盘上再度趾高气扬。洪氏族人心中颇感惭愧,为弥补罗家的损失,同时也为了牵制与打压张家的势力,遂仿照三国时代吴、蜀结盟共抗曹魏的战略,洪家人主动把到婚嫁年龄的女子许配给罗家子弟为妻,而罗家也知趣地投桃报李,主动把女子许配给洪家子弟。自此,罗、洪两家结成了一种具有血缘关系的坚固联盟,张、罗、洪三大家族鼎足而立的局面得以稳固,在后来半个多世纪的风云变幻中,这个格局一直未被打破。
历史在吵吵嚷嚷中不断前行,李庄经历了庚子之乱、辛亥革命、南北议和、军阀混战等一连串的事件带来的震荡与冲击之后,迎来了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的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1927年。这一年,受大气候影响,李庄的张、罗、洪三大家族人员,纷纷加入国民党或共产党,并合计着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以无愧于乱世出英雄的伟大时代。一时间,李庄产生了两位书记,一位是罗氏家族的罗南陔,组建了国民党(左派)南溪县李庄分部,并出任书记;一位是张氏家族的张守恒,组建了中共南溪县李庄区委,被委任为书记。洪氏家族的洪汉中、洪默深叔侄两人,分别在罗家与张家组建的两党内任职,洪汉中以南溪县团练局局长的身份,兼任罗南陔手下的支部委员;洪默深以黄埔军校五期炮、步两科肄业生的身份,出任张守恒手下的区委委员兼李庄帅家沟支部书记。
三大家族两大阵营组建后,属下党员来自李庄不同姓氏家族的不同社会阶层。如罗南陔的国民党阵营就有张家的张九一、张增源、张云龙、张官周、张访琴和洪家的洪俊文等人;而张守恒的共产党阵营又有罗南陔的三个儿子罗纯芬、罗蔚芬、罗兰芬以及儿媳李实之(其妹李立之任中共南溪县委书记),还有洪家的洪默深等。三大家族形成了盘根错节,枝杈丛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政治格局。在这个格局形成之后,不甘寂寞的两党人员,如同烈火投入晚秋的荒野,很快在这块地盘上燃烧升腾起来。
1928年2月8日,在中共李庄区委书记张守恒、委员洪默深等人的鼓动、组织下,南溪县农民协会成立,张守恒被任命为协会主席,洪默深为副主席。有这一原始的农民组织作为班底,张守恒等人按捺不住心中的躁动,立即要拉杆子搞暴动,意欲推翻当政的国民党政府。张守恒在被任命为农协主席13天之后的2月21日,便会同洪默深、赵之祥等骨干成员,在李庄天府堂秘密制订了一份《南溪农暴军事计划》,欲以“川南工农革命军”名义号令天下,同时决定设总指挥部于牟坪乡一家祠堂内,以长江为界,分南北两路进攻。张守恒任总指挥兼总参谋长,赵之祥任南路军前敌总指挥,洪默深任北路军前敌总指挥,南北两岸各乡一同举事,事成之后在李庄会师,然后率部攻打宜宾城,如事败则转入汉王山打游击。若拿下宜宾,则沿岷江向乐山、成都进攻。待拿下成都后,建立武装割据政权,占领全川,之后大军分两路进发,一路出川北,向陕西、山西方向进攻,一路沿长江东下,一举荡平重庆、武汉、南京、上海等城市,踏平江南,最后进击江北,两路在北平会师,夺取全国政权。洪默深凭着在黄埔军校学到的本领,主持制订了进军路线、联络口令、战时宣传、军需供给、控制沿江船只等计划方案,并赶制了造反大旗、印章等诸方面战时用品。确定在4月7日夜,全县统一行动。
◎罗蔚芬,字仲威,中共党员,重庆中法大学学生会主席、足球队长。1926年12月随陈毅(中法大学共产党支部书记)参加由中共领导的首次起义——泸顺起义,该次起义总指挥刘伯承,前委书记杨闇公,高级参谋朱德,政工陈毅。1927年在重庆“三三一”惨案中受伤致残,回家养病。1928年在病床上组织、策动“川南暴动”,指挥部设在李庄植兰书屋。1946年春夏之交去世,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逯弘捷提供并解说)
此后,张守恒、洪默深等又以国民党李庄分部书记罗南陔的儿子,时已加入中共组织的罗蔚芬的家为联络点,多次开会讨论,制定了更加详尽的作战方案。会上,洪默深慷慨激昂、口若悬河地谈了一番“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以及“古之善理者不师,善师者不阵,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等孙子兵法和诸葛亮用兵之道,直把在座的众儒生和农民兄弟唬得目瞪口呆,啧啧称赞。见众人对自己的高见佩服得五体投地,洪默深越发兴奋,兴起之下,主动提出要大义灭亲,首先率部攻打其家族在李庄蛮洞湾的住宅,夺取钱粮充当军饷,提取枪弹以壮军心。这一颇具侠客义士古风的方案一经提出,立即得到了参会者的赞同。于是,洪默深开始激情澎湃地投入攻打自己家族的战略谋划之中。
洪默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所作所为在许多方面已违背了孙子关于“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的用兵之道,在他“能而示之能”的思想指导下,其动向很快被其伯父——时任南溪县团练局局长兼李庄国民党支部委员的洪汉中侦知。洪汉中立即带一个武装分队由县城回到蛮洞湾老家,略施小计,派人将正在滔滔不绝做孙子兵法演讲的洪默深骗回家中,一声令下缉拿归案,押至县城监狱囚禁,使其动弹不得。
张守恒等人得知洪默深尚未公开宣誓就任,更未放一枪一弹就稀里糊涂地成了牢中之囚,感到实在有些窝囊。为了挽回面子,更为了稳住人心,张守恒决定铤而走险,对洪氏家族施以报复。他以“川南革命军总指挥”的名义,召集李庄镇一帮苦大仇深的农民、无业游民等组成“川南革命军李庄分队”,攻打洪家大院。于是,100多人携带土制台炮和打兔子枪,以及大刀、长矛、斧头、镰刀、锤子,外加切菜刀、烧火棍等,迅速向蛮洞湾洪家老巢杀奔而去。
以拳头威震李庄与南溪县城的洪家,尽管家中养有几十名看家护院的带枪家丁和武林高手,但因事发突然,没有防范,突如其来的革命军一拥而上,攻破大门,杀入院内。洪家的护卫家丁仓促中急忙操枪应战,但为时已晚,未放几枪就被蜂拥而至的革命军拎着切菜刀、烧火棍砍倒拍翻在地,立马失去抵抗能力。此时,洪氏家族的掌门人洪辉延正和儿子洪丕德(洪汉中弟弟)在厅堂招待一位客人,忽见大队人马杀将过来,来不及逃走,整个厅堂就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和喊杀声,洪氏父子和那位客人当场被打兔子枪轰倒毙命。混乱中,连在厅堂中玩耍的孩子也受了伤。
革命军攻打洪家大院的战斗大胜,共夺得几十支手枪、步枪和盒子炮,子弹近千发,粮食几十大车,金钱无法计数。
张守恒一看自己的队伍轻而易举地攻占了蛮洞湾洪家老巢,既复了仇,挽回了面子,又缴获了大量枪支弹药和粮食金钱,遂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率全部人马攻打李庄镇政府。驻李庄的国民党军守备六连已闻知洪家被血洗,遂加强防范并做了临战部署。与此同时,守备六连又与张氏家族张访琴联系,让他们把自己的私人武装——一个手枪连调出,与守备部队呈掎角之势共同阻击革命军。张守恒见状,未敢轻举妄动,率部出其不意地击毙一民团大队长,将其队伍大部改编为革命军。而后,把南北两岸的革命军共1000余人集中起来,兵分四路强攻李庄。早已做好战斗准备的守备六连、张访琴手枪连组成联军与革命军展开激战,战斗很快白热化。只见“有的革命军枪弹打完了,枪上又没有刺刀,便拿枪托与敌对打,有的手无寸铁,而对荷枪实弹的敌人,采取穿家越户的办法,与敌周旋,寻机抢夺武装”。有两个三辈给地主扛大活的农民,被敌紧追不放,便“急中生智,迅速闪入一家饭馆,等敌人追来时,就势把一锅刚烧开的羊肉汤掀起,向敌人头上倒去。在敌人的蹦跳嗷嚎中,乘机夺了他的枪支撤转……”(据李庄镇政府所存资料)。革命军与守备六连以及张访琴的手枪连激战四小时,装备低劣、缺乏训练的张守恒部力不能支,终被击溃。整个李庄镇街区尸横遍野,血流涌动,如同一个巨大的屠宰场般狰狞可怖。次日,南溪县守军从泸州借来两个营的部队,与当地守军和洪汉中的团练一起截击围攻革命军。张守恒率部突围至龙船寺一带,与敌激战三昼夜,弹尽粮绝。除张守恒率一部分人突围成功,沿江撤退外,其余大部分人死于国民党军与团练的枪口之下。
龙船寺之役结束一个月后,国民党军将在此役中俘获的洪氏家族的洪大毛以及造反队员共11人,捆绑于李庄镇街头斩杀示众。
此后至1929年,躲藏在外的张守恒手下重要成员李安廷、涂长春等,先后被国民党军俘获枪杀。而在1928年,洪默深随其任县团练局局长的伯父洪汉中回老家奔丧,借此机会摆脱看守人员的监视逃走,此后复在宜宾、李庄、南溪、泸州一线继续以“川南工农革命军”旗号秘密组织武装,欲再度起事。1933年,洪默深在李庄一家粮店秘密活动时,遭南溪县缉警队侦知逮捕,同年12月在县城南门外被杀害。1934年11月,撤退川西的张守恒,再度起事未遂,在邛崃属石头场蒋家碾子村遭逮捕,旋被杀害于当地平落坝。至此,轰动一时的“川南工农革命军”彻底败亡。
抗日战争爆发后,由于全民族都集中力量投入抗战,川南土匪势力趁机窜起,给当地乡绅百姓制造了无数痛苦与灾难。
同济大学的王葆仁、周召南和中研院史语所的芮逸夫等人把李庄的地形地貌、历史逸闻、风土人情一一考察而了然于胸后,认为此地虽乱象丛生,尚可暂住。镇区内外有“九宫十八庙”和板栗坳上这样庞大规模的山庄可以租用,这使同济大学和中研院在昆明的几个研究所共一万余人全部搬来成为可能。于是,在李庄羊街8号国民党李庄分部书记罗南陔摆的宴席上,以及镇内张家祠堂里为当地最大的士绅张访琴、张官周兄弟和镇长杨君慧等专设的茶座上,三方开始商讨迁居的各项事宜。基本达成协议后,王、周、芮三位考察人员相继返回昆明,分别向自己的上司禀报。
至此,一场对中国文化具有深远影响的迁徙行动,悄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