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同大迁川,李庄欢迎”

中研院史语所连同相关的科研机构之所以选择李庄,得益于同济大学的导引。

国立同济大学的前身,是由一位早年于上海行医的德国医生埃里希·宝隆(Erich Paulun)创办的同济德文医学堂。大致经过是:1900年(庚子)爆发义和团运动,导致英、法等八国联军携枪弄炮来华兴师问罪,掌控朝廷大权的慈禧老佛爷于悲愤交加中,以皇帝的名义发布对八国联军的宣战诏书。于是,清廷官兵联合号称“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的义和拳民,与八国联军在天津、北京一带展开激战。其结果是清军与义和拳民很快溃不成军,大败而散。慈禧老佛爷见势不妙,挟持光绪皇帝等数人潜出紫禁城逃往西安避难,逃亡路上诏令朝廷重臣李鸿章等与八国联军议和,请求对方息战撤兵,最终以斩杀肇事的臣僚与拳民首领,并赔偿白银4亿5000万两的代价,求得交战国政府下令罢兵息战。

经这一场混战,八国联军方面在赢得胜利的同时也有不小伤亡。态度最为强势的德国为应付战时急需,从欧洲本土运来大批医疗设备,并聘请当时在沪极负盛名的埃里希·宝隆医生在上海协助成立伤兵医院。战乱结束,清廷屈膝投降,联军陆续归国,德国方面鉴于运输困难,把伤兵医院的全套设备无偿赠送给宝隆医生,以示感谢。面对从天而降的这笔横财,颇具远大理想与抱负的宝隆没有沾沾自喜或躺在银子堆上享受,而是利用这批设备,另外捐了一笔款子,在上海公共租界白克路创办了同济德文医学堂。正是这个医学堂的创立,孕育了一个全新的同济大学。这所大学在未来的抗战岁月里,成为沟通中国与德国文化的唯一桥梁。1917年,借欧战德国战败之机,同济德文医学堂被中国政府接收,迁入上海吴淞新址,1927年易名为国立同济大学。抗战爆发前,同济大学已是一所具有医、工、理三个学院,在国内外颇负盛名的综合性大学了。

◎同济大学旧门(同济大学宣传部提供)

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同济大学在上海吴淞江湾的校舍遭到日军首轮炮击,顷刻被夷为平地。同济师生于惊恐慌乱中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仓皇逃离。先是流亡到浙江金华;旋因杭州局势趋紧,退至江西赣县;随着战火步步紧逼,再度迁往广西八步;到达八步后,尚未安顿下来,又因广东战事吃紧,桂境时受敌机侵扰,不得不于1938年12月再次议决迁往昆明。翌年2月,全校师生经过艰难跋涉抵达昆明城,开始在临江里、武成路、富春街等十几个狭窄混乱的街区租赁房屋开课。1940年7月,由于日军对昆明的轰炸日渐加剧,同济大学高职机械科学生项瑞荣在一次日军空袭中当场被炸死,噩耗传出,全校师生悲怆不已又无可奈何。眼看局势持续恶化,根据全校师生的意愿,同济大学高层决定离昆迁川。经国民政府教育部和最高当局同意,同济方面派出人员在川东长寿一带寻找地方,后认为该地离战火较近,安全堪忧,遂改向川南叙府(今宜宾)中元造纸厂厂长、同济大学校友钱子宁拍发电报求援,请他在宜宾与泸州一带为同济大学找寻落脚之地。

◎同济大学校园内老式房子

钱子宁者,浙江绍兴人也,早年毕业于同济大学,后留学德国柏林大学,当时正是中国留学生在柏林就读的鼎盛时期,俞大维、赵懋华、周自新、李祖冰、邓名方、邓演达、黄祺翔、巴玉藻等数十位后来的军政界名人皆为其同学兼好友。德国学成,钱氏转赴法国学习先进的造纸技术,归国后集资办厂造纸,随后在杭州创办中元造纸厂并出任厂长。后战事兴起,中元造纸厂沿长江内迁至叙府落脚,继续从事生产。

钱氏接电,得知母校师生正处于敌人炸弹带来的死亡威胁与精神煎熬中,不敢大意,立即奔波忙碌起来。当时的叙府已是人满为患,从上海、武汉、长沙一带内迁的机构人员特别多,几乎到了难以插足的地步,同济大学人多,根本不可能再安插进来。后通过朋友探知,下游的泸州比叙府情况更为糟糕,几乎无立锥之地,根本不能考虑。于是,同济大学的命运就只能维系在叙府与泸州之间狭小的沿江一线。所幸,钱子宁偶然听说在这一线之间的南溪县和江安县尚有可利用空间,于是火速派得力干将前去打探联系。事出意外,江安县已有国立剧专师生捷足先登,无力他顾,只有南溪县还有条件和能力安置。可惜,当地官僚和士绅不肯援手相助,其公开的理由是“小庙供不起大菩萨”,“这么多‘下江人’拥到这个江边小城,会给当地社会造成动荡,治安无法保证,传统的社会风俗将变质、变坏”,云云。其实不肯相助的真正原因是,当地上层官僚不乐意多事,只想多捞钱、少费劲,清静安然地享受悠闲日子;而与下层劳动者联系较紧密的当地士绅和社会贤达,则怕“下江人”到来后,哄抬物价,大米小菜都跟着抬成了天价,使当地人的生活陷入困顿,因而表示拒绝。

当钱子宁派去的人灰头土脸从各衙门走出,身心疲惫,正在南溪县城一家饭馆借酒消愁时,一个新的机缘来临了。

只见酒馆走进两个50多岁的中年汉子,双方一照面,当即打起了招呼。来者是南溪县李庄镇有名的士绅罗伯希与王云伯,大家在十几年前就有交情,如今在此偶遇,自然感到格外亲切。稍事寒暄,几人便围坐一桌,推杯换盏地喝将起来。席间少不了谈到同济大学欲迁川避难,而南溪县官僚、士绅拒不接纳的情形。罗伯希听罢,颇怀义愤,借着几分酒劲说道:“这国难当头,怎有能接而不接的道理,这帮官老爷和那帮闲杂碎也太不识大体、顾大局了。”言毕,突然把头转向身旁的王云伯:“我说云伯,他们不要,咱来接待咋样?别看咱这个李庄镇不大,可是有九宫十八庙和大片庄园啊,我估摸着安置这伙‘下江人’没得多大问题。”云伯听了,会意地点点头,附和道:“应该没得问题,不过要回去商量一下才好。”

“那是,是要回去商量,我们俩力争把这件事促成,也好给南溪县城那些官老爷和闲杂碎一点颜色瞧瞧,让他们没得脸面!”

听者心里明白,这罗伯希可不是因为泸州老窖喝高了胡言乱语,也不是吹牛摆龙门阵。此人见过大世面且办事严谨,早年出身行伍,曾做过川军将领刘云辉的副官,并在成都川军二十六集团军办事处当过少将参谋,后因不满军阀之间相互残杀与争斗,解甲归田,回李庄老家栖居,欲谋再起的机会。因其特有的政治背景,在李庄甚至南溪这块地盘上,他算是个叫得呱呱响的人物。钱子宁手下干将于走投无路、垂头丧气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柳暗花明的李庄,大感意外,内心生出感激之情,赶紧给罗伯希二人添酒加菜,好言相捧,直弄得罗王二人满脸热汗,心中舒坦已极。待酒足饭饱,罗伯希意犹未尽,乃邀请对方同去李庄做一番实地考察,并与当地官员、士绅打个招呼,待正式商量后,再做决定。如此这般,历史在不经意间注定了同济大学与李庄古镇结缘的命运。

几个人到达李庄,罗伯希找了个上岁数的当地人,带领钱子宁手下镇内镇外地转了起来。他与王云伯则很快找到了一位重量级人物——时任国民党李庄区党部书记罗南陔说明一切。罗南陔本是读书人出身,对知识分子比较尊重,当即表示可以考虑,并派人把李庄的张官周、张访琴、杨君慧、宛玉亭、范伯楷、杨明武、李清泉、邓云陔等权势人物及士绅名流、巨贾富豪,请到自己在李庄镇羊街8号的家中厅堂,共同商议。

此前,为躲避敌机轰炸,省立宜宾师范学校与宜宾中学两所学校已迁往李庄镇,分别住在张家老宅大房子和李庄下坝。因有了接待来客的经验,再接待一个同济大学就不觉太棘手。经过几个时辰的反复权衡、议论,与会者最终达成共识:如果同济大学有意迁居李庄,大家将竭尽全力为其安置。众位乡绅之所以如此痛快地达成共识,据罗南陔的儿子罗萼芬后来回忆,除因罗南陔等人对知识分子同情和尊重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历史原因,那就是:南溪县城居长江以北,李庄居长江以南偏西位置,一江隔了南北,而南北两地的官僚与民众长期互不服气,抗战后隔阂日深,一度视同寇仇。此时的李庄官僚与士绅富贾,大有“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的意气用事之感,也就是说,既然南溪县城不予接纳,李庄就要揽过来,这同罗伯希在南溪酒馆里的表现是一样的。正是这许多的复杂因素使得奔流的历史长河不断地拐弯,想不到这一拐,同济大学竟拐到了李庄。

既然李庄方面已有意接纳,与罗伯希一道来考察的人也已围着镇子转了一圈,见此处房屋大院既多且古,颇感满意,于是乘船赶往宜宾向钱子宁汇报。钱氏一听,既惊喜又踌躇,尽管李庄有情,但毕竟只是个乡镇,不知同济方面是否有意,于是决定亲自乘船前来看个究竟。当他来到李庄镇,对当地的山川形势、风物民俗,特别是九宫十八庙及周边几个大山庄做了一番考察后,心中悬着的石头砰然落地。在没有更好的地方可接纳的情况下,此处未尝不是一个避难读书、生活工作的安居之所。

◎长江边上的李庄古镇

◎由李庄罗南陔拟稿发出的16字电文(逯弘捷提供)

钱子宁与当地官僚、士绅就相关情况进一步洽谈,李庄方面为表诚意,由罗南陔当场起草了一份“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的16字电文,请钱子宁带到宜宾,继而发往位于昆明的同济大学。随后,又写了几份函件,对李庄的历史、地理、交通、物产、民俗等各方面做了较为详细的介绍,由钱氏分别转达同济大学与重庆国民政府教育部等相关机构。同济大学当局得到报告,颇为欢喜。时同济校长赵士卿(字吉云)因校内经费不足、债台高筑,又得不到师生与教育部的谅解和同情,于进退两难中选择辞职走人,教育部改派留德出身的周均时代理校务。

受命于危难之间的周均时一上任,立即派出理学院院长王葆仁、事务主任周召南赴李庄考察并筹备迁移事宜。正在重庆的傅斯年通过教育部得知消息,即刻发电通知在昆明的史语所民族学组的芮逸夫,随王周二人一同前往李庄考察,以备中央研究院在昆明几个所的迁徙。于是,一个注定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深刻印记的新的文化中心,即将在山河破碎的西南一隅悄然形成。

同济大学派王葆仁、周召南赴李庄,主要是出于安置师生校舍这个层面的考虑;而傅斯年派芮逸夫而不派考古组或历史组其他人前往李庄,则有更深一层的缘由。尽管傅斯年游走过大半个世界,属于见多识广之人杰,但对叙府一带的川南之地却未曾涉足,尤其是长江上游的李庄,他不但此前没有听说过,也无法从地图上找到。他想起此前国民政府及其附属机构迁往重庆时,曾遇到不少阻力和麻烦,对于这个小小的李庄是个什么状况,心中自是没底。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傅斯年当然知道四川有“天府之国”的美誉,但也没忘记“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的警世箴言。在这个人口众多、物产丰饶的省份,自古以来经常发生动乱和暴乱,造反举事的次数和阵势,不亚于自己的山东老家水泊梁山一带的巨野泽。尤其是川南一带,那可是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的地方,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当时没少吃苦头,著名的“治蜀宜严”遗训就是由此产生的。因了这些警世箴言与遗训,傅斯年心中忐忑不安。抗战军兴,正是天下大乱、匪盗蜂起的时候,确应派一得力干将前往李庄,对那里的历史、地理、民风、民俗、商业、教育以及盗风匪患,来一个全面考察了解,待大局已定,自己再亲率中研院几个所的同人出滇入川,方保无虞。于是,傅斯年便委派芮逸夫前往川南以探虚实。

芮逸夫是江苏溧阳人,1897年生,东南大学外文系毕业,后到上海任中央研究院社会所民族学组助理研究员。1933年春夏间,受中央研究院派遣,与留法归国的凌纯声博士一同深入湘西苗族地区,历时三个月,在当地驻军、政府以及苗族人的协助下,对湘西苗族进行了一次比较全面的调查,写出了著名的学术研究论著《湘西苗族调查报告》。自1934年起,随社会所民族学组归并于史语所民族学组,仍任副研究员。1934年,芮氏参与外交部考察滇缅未定界务,并考察西南少数民族文化,对当地婚丧、巫术宗教、神话传说、歌谣、语言、地理、历史等诸方面,都做了详尽的考察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此次芮逸夫李庄之行,可见傅斯年用人得当。芮逸夫到达李庄后,以其独特的眼光、学识和经验,用训练有素的方法对这块土地上的民风、民俗展开了全面考察。

这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李庄”,具体位置在宜宾市下游22公里处的长江南岸,下距南溪县城24公里,上扼金沙江、岷江等江河口,下可直达泸州、重庆、武汉、南京、上海直至入海。镇区为一平坝,全坝东西长约5公里,南北宽1公里余。北临大江,隔江与雄奇壮美的桂轮山对峙,南倚天顶、铜钱诸山,自古为川南地区通往滇、黔的重要驿道。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李庄镇曾是川南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历代朝廷曾在此屯兵防边,屏障戎州东南。

按照李庄乡民口传的历史,这个地方原是一片荒草野滩,根本无人居住。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家姓李的来到此处披荆斩棘,开荒种田。待有了一定积蓄后,李姓主人深感长江中捕鱼船工极其辛苦,心生怜悯,拿出部分钱财在江边修了个茶亭,每天备一些简单的茶点,为在江中来回穿行的捕捞者提供一个歇息、交流、躲避风雨、补充体力的驻点。几十年后,李姓主人去世了,因感念这位老人的恩德,捕鱼者自发组织捐了些钱财,在茶亭边修建了一座小庙,名曰李王庙。再后来,就有外乡人迁来居住,时间一长,便聚集起一个村庄,因有李王庙在先,这个村庄便叫作李家庄,后又简称李庄。

◎长江岸边的李庄古镇,对面即为桂轮山

这个故事只存活于当地人的口传中,并未形成文字,因而关于李庄的起源,后人已难考证。据有关史籍和当地府志、县志记载,此地至迟在战国时已为僰人聚居之地,秦以前属僰侯国,秦孝文王时(前250年)属于秦国蜀郡,并划归僰道县,自西汉至南齐均属僰道县辖境。梁武帝大同六年(540年)在李庄置南广县,并置六同郡。从大同十一年(545年)起,南广县属戎州所辖之六同郡,郡之所在地直至北周之末(580年)都在李庄。隋王朝统一中国后,于开皇初(约581—590年)废六同郡,南广县直属戎州。至仁寿元年(601年)为避太子杨广之讳,南广县改名,因当时县城主要在今李庄镇北岸僰溪(今黄沙河河口段)之南,故易名为南溪县。此地作为戎州治所和南溪县治所所在,经唐末和五代时前蜀、后蜀至宋末,一直未再变动,历400余年。

1937年,镇人罗伯希等曾在僰溪西岸大红山麓榛莽丛中发现一古石碑,石刻全文为“维天授三年太岁壬辰一月丁卯朔其日甲申戎州界”,共二十一字,分三行刻,其中“月”写作“口”,“日”写作“⊙”,经考证是武则天独创的异体字。 戎州州治早于贞观六年(632年)由李庄迁回僰道,天授时的石碑为戎州定界碑。这一发现,证明了史书记载的可靠性。

到了北宋初的乾德年间(963—968年),不知因何变故,南溪县治所由此地迁至奋戎城(今南溪县城)。此后李庄不再作为县治所在,但经济交往一直保持强劲势头,未曾衰落。从明代起,李庄设镇,咸丰时成为川南第一大场镇。

自清光绪三年(1877年)起,李庄始设食盐官运局分局(总局在泸州),滇、黔两省部分地区及南六县(庆符、高县、筠连、珙县、长宁、兴文)的食盐均由此地运发,货商也引来上述地区的土特产品在此销售。直到抗战初期,李庄镇仍驻有“盐务缉私队”,专门打击不法盐商。

长江作为黄金水道在古代西南地区的交通中具有无与伦比的重要性,这决定了李庄在历史上是不可替代的兵家必争之地和货物集散地。除盐务外,李庄地区自然条件优越,周边物产丰富,粮食、花生、蔬菜、水果等产量均为川南之首,号称“四川的米仓”。自汉代起,此处就成为川南著名粮食集散地之一,直到抗战爆发前,米市成交额都远远大于南溪县城甚至泸州,从这里运出的大米供应宜宾、五通桥、泸州,并成为重庆最主要的粮食供应基地之一;豆类则远销自贡、乐山、武汉、南京、上海等地。整个李庄镇码头船来车往,络绎不绝,每天都有大批的运粮船队离港远航。李庄镇内常年设有大小两个粮市,经营此业者一直保持在100家以上,粮市管理者在街头设公斗20张,仍应接不暇,其繁盛景象,在川南罕有其匹。

正应了“天下未乱蜀先乱”那句老话,李庄自从设郡立县以来,大大小小的动乱此起彼伏,从未消停过,尤其到了改朝换代的年月,更是战乱频仍,动荡不安。

关于李庄战乱兵患的史事,唐以前只凭口头流传,未发现确切的材料,有文字记载的是北宋淳化五年(994年),拉杆子造反的王小波农民军张余、马保太部,受官军围捕分割后退踞川南,并在叙府与泸州一线的长江两岸与官军、民团展开激战,一度攻陷李庄,杀掠焚烧后,抢走了大批粮食与其他物资南遁。当张马两部被官军围剿镇压后,由于动乱激起的余波未得及时平息,川南一带土匪盗贼蜂起,李庄深受其害达百年之久。

元末之时,揭竿而起的红巾军明玉珍部,在官军打压进逼下败退川南,其部在休养生息、招兵买马的同时,又与当地官军、民团为争夺地盘与生存权展开厮杀,李庄成为双方在长江一线的战略要地和粮食物资补给地。经过几年生死相搏,官军败绩,民团星散,明玉珍部夺取了整个川南地区,并一度在叙府设置安抚使司,李庄在其治下,并派驻军守防。改朝换代引起的战乱与社会动荡,使四川人口大幅下降,土地荒芜。当过叫花子及和尚的朱元璋打下天下后,为使川地恢复元气,从湖北、湖南等地大量移民入川,史称“湖广填四川”。但战乱与社会动荡并未立即停止,朱明王朝在南京建立几十年后,李庄及其四周仍余波未平,大小暴乱时有发生,此等状况直到明朝中叶才稍有好转。

明末,陕西北部李自成、张献忠公开扯旗造反,其声势之大,天下震动,朝野惊慌。崇祯十七年(1644年)初,自封为大西王的张献忠部攻入四川。四月,张部在忠州击败明军。六月,攻下涪州,占领重庆。当月,攻破泸州,溯江而上攻陷南溪和叙府,李庄为其所占据。八月,攻占成都。至此,整个四川全境均为张献忠的大西军所占领。

◎张献忠铸钱“西王赏功”

由于张献忠军队每到一处,除攻城略地、屠城放火,还四处捕杀百姓,搞得全川官宦、民众犹如惊弓之鸟,纷纷携带粮食物资逃离家园,四处流窜,全川陷入了长久的大动荡与大混乱之中。此等情形使南明几支脆弱的军队乘虚而入,樊一蘅、杨展、马乾等残明部将趁机从滇、黔边境向蜀地杀奔而来,并很快收复了已被张献忠部占领的川南地区的叙府、内江、泸州、合江等地。但此时川南、川东南一带已是人烟稀少,耕地荒废,粮食奇缺。樊一蘅、杨展等部在中南部立稳脚跟后,面对随时会卷土重来的张献忠部,不得不在当地募兵扩军,以对强敌。扩军必须增饷,饷无可筹,则饥军难于约束,因而樊、杨等部每到一城一邑一镇,便下令抢夺劫掠。待无粮可抢、无果可掠时,开始抓人而食。川南一带百姓自遭张献忠屠杀之后,又遭遇了一场南明军队残杀后食人的浩劫。处于川南中心地带的李庄,自是在劫难逃,被南明军队抓走而食者不计其数。也正因如此,南明军队在收复叙、内、泸、合等城邑之后,遭到了各山寨乡勇民众的顽强阻击抵抗。面对南明军队的围攻和步步进逼,各山寨川人在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绝境中,宁肯自己相互而食,也不让明军抓获成为盘中大餐。南明军队至此便步步荆棘,再难前进,只好在嘉定一带与张献忠大军成对峙状态。历史上谓张献忠屠蜀吃人,但据考证,“吃人”一事,实由南明的所谓“义军”始,而后才是献忠也。

◎张献忠铸钱“大顺通宝”

张献忠定居成都并称帝后,派孙可望、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率领四路大军分道出剿南明残军与当地顽固分子,同时抢些粮食以备后方之需。不料愈剿叛民愈众,守寨愈坚,反为樊一蘅、杨展等南明将领得了空隙,占了便宜,不但趁机破了城寨抢了粮食,还把当地百姓差不多全捉住吃光了。张献忠的四路大军刚出征时,尚能抢到一些粮食供应成都,几个月后,各城邑已无粮可抢,各路大军皆闹起饥荒,大有朝不保夕之势。这一危急情形报于成都内宫,张献忠既惊且忧,见军粮已无处可掠,又听说各寨乡勇与南明军队都以人为食,吃饱之后再与自己对垒交锋,心想这大西军也不能只看着活人满地乱跑而不抓来吃掉,自己干瞪着眼活活饿毙,成为各寨寨主与南明军队的盘中美食。于是他迅速下达命令,各路大军以人肉代替军粮,号为“人粮”。孙、刘、李、艾四路大军首领,依张献忠命令各率本部人马,到了应剿州县,分别乡区界至,扎下围场,采取铁桶合围战略战术,不管是地上跑的还是天上飞的,通通擒获宰杀,除分而食之,还要留出一些装入车中,用盐腌渍,拉入成都供后宫妃嫔及朝廷官宦享用。此种方法在历史上被称作“草杀”,其意就是如农民在野地里割草一般宰杀。待一地的人畜被斩尽杀绝后,大西军再移居另一乡区,如法炮制,一县斩尽再移他县,一州杀绝再移他州。四路大军所到之处,地上的人畜与天上的雕鹫皆为之绝迹,只有一堆堆白骨昭示着蛮荒时代的重现。当人畜被赶尽杀绝,再无可杀可吃之物时,饥饿难耐的四路大军不得不先后退回成都。

此时云集成都的张献忠所部尚有十余万之众,粮草皆尽,只靠捕杀城内和周边百姓为生。四路大军返回成都后,更是难以为继,眼看百姓越来越少,不足以支撑全军的“人粮”,已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恰在这时,与张献忠几乎同时造反的李自成攻陷北京后,兵败南逃,清军已经入关并占领北京,向南围追而来,张献忠闻讯更是焦虑不安。有几位忠诚精明者如随军和尚志贤等,曾冒死向献忠苦谏,谓:“西蜀沃野千里,号为天府,一年多来竟已是人尽粮空,天荒地老。倘不改弦易辙,何地不可变成沙漠。宇宙虽大,我军终当饥困坐毙,徒累一方生灵而已……坚定志趣,招垦劝耕,以为亡羊补牢之计。” 孙可望等将领也苦劝张献忠。但流寇毕竟是流寇,他的最大本领是“流”而不是“坐”,否则如鲁迅所言将成稍受百姓欢迎的“坐寇”,天下百姓所惧怕者,也全在一个“流”字。

此时刚愎自用、嗜杀成性的张献忠已听不进任何锦囊妙计,仍一意孤行,命人在他的大殿前立“七杀碑”一座,公开标榜自己杀人是最好、最有效的“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并亲自撰写碑文命人刻于其上,文曰:“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杀气冲天的“七杀碑”高高立起,但整个成都几乎已无可杀之百姓,张献忠传下密令,把城内青羊宫近百名道士、成都周边寺庙的几百名和尚,连同特意骗来贡院赶考的千余名四方八乡的儒林士子,全部抓来杀了充当食物。当道士、和尚与读书的儒生被斩尽杀绝后,张献忠再下令,把军中平日专门靠耍笔杆与饶舌混饭吃的宣传部门的官员,以及老弱病残的武官及兵差全部杀掉分食。实在无人可吃时,张献忠便走出骷髅成堆、阴气森森、四处飘荡着血腥气味的内宫,命手下兵士一把大火把成都这座千年古城烧了个片瓦不存,自己统率大军在火光熊熊中向川北逃亡而去,一个号称全盛之局的大西国,至此消亡了。

张献忠逃亡后,四川分别为南明军与清军所占。不久,已渡过江淮进入川境的清军,以保宁(今阆中市)为大本营,与南明军展开争夺川境的战斗。南明军以嘉定为大本营,抵抗清军劲旅。保宁与嘉定之间相隔七八百里,其间只有飘荡的蒿草而不见人烟。清军携粮来打嘉定,总是粮尽败归,而南明军又携粮去打保宁,亦是粮尽败回。明清两军往复征战,厮杀经年,直到永历皇帝入缅之后,南明军溃退,四川全境才为清军所占。那时已是永历十二年(1658年)戊戌,即清朝顺治十五年。此后四川境内并未安宁,尚有郝承裔与李赤心及其他许多不服清朝的当地士绅与民众,先后纠集武装,起兵据地,与清朝军队为敌,双方直杀到康熙三年(1664年)甲辰,四川人战死或被杀者无数。世人皆说张献忠屠蜀,其实张献忠仅据蜀三年,最多亦不过杀掉川人百分之几,其余大部分乃是因为战争、饥饿、瘟疫,以及张献忠死后明清两军为争夺蜀地相互砍杀、捕食了十七年而尽的。

清康熙二年(1663年),四川巡抚张德地受朝廷之命,由广元入蜀赴任。他率领一班人马来到天府之国首府成都时,昔日辉煌的宫殿楼阁已被张献忠烧了个精光,抬眼四望,全城尽为瓦砾,芳草萋萋,满目疮痍,除了啃吃人骨而红了眼的野耗子在残垣断壁间来回窜动,以及在天空中盘旋打转、哀鸣不已的野鹭黑雕,一个人影都未见到。整个成都成为“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无人之国。面对眼前的凄惨之状,张德地触景生情,想到战争之残酷,民生之多艰,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眼看成都已无法落脚,更不能成为官府衙门所在,张德地只好由成都去嘉定,察看了当年南明军队的老巢,但见残败不堪,仍无法久驻;接着乘船顺岷江而下到叙府,再至李庄、南溪、泸州、重庆,沿嘉陵江上溯至合川,舟行千余里,一路寂无人语,仅是空山远麓,江上鸟影,令同船者不胜唏嘘。最后,张德地一行来到当年清军与南明军对峙的大本营——保宁,方见有人声犬吠,竹屋茅舍,西蜀的巡抚衙门就在此地安置下来。

张德地上任后,首先派出文官集团对各地人口进行统计,武官集团负责平息社会动荡;同时在各地设置官吏,以恢复原有的生产、生活秩序。由于民众少得可怜,不得不将几个县并为一县,但仍是人口稀疏,不足成形。当时的安岳县已到了“户不盈十,丁不满百,难以设官”的地步 ,不得不归并到遂宁县。既然此地已无乡民,作为统治者的官员,自然就成了空架子,既没有威风可摆,也没有油水可捞,做官好像没有了实际意义。张德地为了让自己这个巡抚有个官样儿,也有点油水可捞,就上奏朝廷,谓“四川自张献忠乱后,地旷人稀,请招民承垦”,请求朝廷颁诏,号令川省出走的流寇、流民与流氓无产者“三流”之人,速回原籍生产、生活;同时以优惠政策和条件招民填川,让“无业者入蜀垦荒”,使沃野千里的川省再现当年“天府之国”的辉煌。极具雄才大略的康熙皇帝见到奏折,觉得此不失为一个好的策略,于是恩准,并批转吏部、户部及江南各省督抚,着行照办,不得有误。

为了鼓励外省人丁来川开荒种粮,向官府纳税,张德地再度向康熙皇帝请求:“无论本省外省文武各官,有能招民三十家入川安插成都各州县者,量与记录一次;有能招六十家者,量与记录二次;或至百家者,不论俸满,即准升转。” 康熙见奏,再度恩准。于是,两湖、广东、广西、江西、陕西、福建及滇、黔等诸省的流民,从饥寒交迫的苦难与重压下逃脱出来,呼儿唤女,背篓挑担,蚂蚁搬家一样向蜀地拥来。南方之流民,多是顺长江水道,穿三峡,进重庆,分流至川南、川西各山川平坝之中,安营扎寨,开荒拓土。张德地因为“四川人口大幅度增长”的辉煌业绩而获得升迁,“加工部尚书衔”。

继张德地之后前来四川任职的大小官员,见招民开垦不但可收到租税,还可得到朝廷赏封加冕,赐奉加爵,为利益驱动,更是不遗余力地四处招民。当各地的无业游民与流民大都安居乐业,再无人可招时,为了冒功领赏,当地官员开始趁大乱之后的混乱局势浑水摸鱼,将当地土著纷纷改籍,使其摇身一变成了外地迁来的“移民”。更有甚者,开始“捏造姓名,指称依傍” ,予以冒籍。在这场以获取利益为最终目的的鼓噪与蒙骗中,出现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湖广填四川”移民浪潮。尽管在康熙驾崩之后,接替其执掌朝柄的雍正皇帝对这股经久不衰、声势浩大的“移民入川潮”有些警觉并产生过怀疑,发出“去岁湖广、广东并非甚歉之岁,江西、广西并未题成灾,何远赴四川者如此之众”的疑问,但由于其间暗伏层层官吏的共同利益,未能阻止这股大潮汹涌流动。到了乾隆元年(1736年),编查户籍,全川百余州县,合缘边土司计,共653430户。这时张献忠死去已有90年矣!

就在这股历康、雍、乾三世,持续时间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移民填川”大潮中,长江上游第一古镇、川南重要的“米仓”和交通驿站——李庄,自然成为各路流民瞩目的焦点和争相迁居的风水宝地。

由于人口增多,当地经济逐渐恢复。随着“康雍乾盛世”来临,李庄进入历史上最为鼎盛的繁荣时期。一些会馆、佛寺、道观开始复修兴建,仅乾隆年间就先后修建了文武宫、桓侯宫、南华宫、文昌宫等四座宫殿,以及佛光寺、万寿寺、玄坛庙、永寿寺、关圣殿、伏虎寺、常君阁、天宫庙等八座规模庞大的庙宇楼阁。至咸丰一朝,在李庄地面上形成了九座宫殿十八座庙宇——号称“九宫十八庙”,外加两座教堂的辉煌格局,其势力之大,气派之盛,威震川南,名播巴蜀,为一时所重。 y38Jug5wfjmWpD9SlNfCUGHQ5RQ1xOJs5OdNCvGD866CXWu85VoTbG8EBMs2Ae04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