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过去抄的一句诗忽然冒出来:“把自己的忧伤抱紧,不受人安慰是英勇的。”不禁哑然苦笑,那会儿真是年轻,需要诗来激励,痛苦甚至也是模仿。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英勇,只是懂了,没有谁,没有任何什么能真正安慰你。最终别人都要回家,你自己也要回家。
一个人。
一个人的最大好处就是无论你在干什么都可以立即停下来,停下来发呆,停下来流泪,停下来什么也不做,让这个世界自己去转。我没有任何急着要做的事,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没事了,我可以彻底休息。他已经去休息了,忙了一辈子,这会儿不知在哪儿游荡,把我扔在这儿,我也不干了,我想跟你一起去游荡,去普林斯顿,你是在那儿吗?看着街上的人,那些人,你在的时候他们也在,就是那些曾经和你在一条街上走过的人,曾经跟你在同一个水果摊买过水果的人,那些老头老太太,他们还在买水果,还在遛弯,在晒太阳,还在孜孜不倦地活着,有时我看他们会感到越来越远,他们是真的吗?发生了天大的事,可人们都无动于衷!这世界真不讲理!它不理会你,也不理会我。你早说过你是走错了地方,现在你终于被上帝想起,逃离了喧嚣和污浊,离开选错的地方,却留下了你选对的人,让她重又迷路。
他们都说你还在。
他们骗人。你也骗人。什么灵魂,什么消息,都是骗人的!你在哪里?!
死,是这个世界里唯一一桩绝对的事情,没有任何余地、任何可能。这就是死的含义?!
这个世界,你说过的,这个世界上有你还有我,可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你跑了!你去哪儿了?!你只是不在地球上吗?在哪儿?!
死是什么?死人了,该怎么办?
要是春暖花开了怎么办?春天一来,院子里的玉兰花会最先开,不管料峭的寒风还在刮,年年都这样,可是你那时还是不在!合欢树也会绿的,晓春他们种的合欢树还活着,到那时怎么办?你看不见!就像现在下了雪的院子里,没有你的身影,哪里都没有你!
他们都说你还在,他们过年才来看你,现在他们还没有来,所以他们说你在,在水碓子等他们来。
可是我每天都回家,你每天都不在!
每一样东西,每一个时辰,每一点每一滴都在说你不在!到处都是你,到处都没有你!你不在。别人告诉我你在我心里?!你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句话真正叫我哭笑不得!我能说什么?!我下定决心,自己以后永远也不要去对别人说这样的傻话!
想一个人待着的愿望是如此强烈,这个家,是她的堡垒,不想任何人入侵。外面的一切都跟这儿无关,这个家就像与那个世界隔着。这里只有她,和他。
那时候,阿姨休息的日子,是他们俩独处的时光,吃完饭他们不洗碗也不去做事,就坐在那儿抽烟、说话,说话、抽烟。终于,甚至再忙他们也要试试,试试不用阿姨,仅仅为了他们可以有长长的独处的时光,为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自由。
现在,她不想见任何人。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最惦记的,时刻不忘的是他。但她不愿意跟别人说他,也不想听别人提他的名字。她怕一说话,人们就要跟她说起他,那不是她愿意的。她怕她忍不住自己。跟别人在一起,你就是不得不把他,把“死”丢在一边,要是长时间地与别人在一起,她就会觉得离开他太久了,就想要离开,想回家。在家里,和他在一起。长久地坐着,和他在一起。他们不说话,他们就这样坐着,想念彼此。那是她最想做的事。她每天都盼望回家,盼望这样的时刻。这样的长久的时间之后,她才有起身的力量,才能做他期望她做的事:吃饭洗澡,看书写字。
因为“时间是无限的,因此不存在太晚的问题”,晚睡不要紧,早起更不重要,“一切都是无限的,或者是不确定的,所以也等于是无限的……” 世界上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你去做,因为没有什么事从根本上有意义——因为时间是无限的,一切都是无限的,我们所做的一切对于无限来说都是零。所以,所有的事情,就让它们都一边搁着吧,卡夫卡想看吸引自己的书,她只愿意想他。于是就想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她还需要做什么呢?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事了,连他也走了,不做了,他这么努力的人都放弃了,她还做什么呢?!
现在她没有愿望,想不出一个愿望。要是能有一个,她也好行动,去竭尽全力,哪怕不顾一切也行。她现在过的,就是伍迪·艾伦说的“更加悲惨的生活” ——不过是两种生活中的一种而已。
想一个人,就一个人。
无论什么人,都可以问:你好吗?她不想回答。
她不接受温暖的问候。她无法忍受一点点亲密,必须坚决拒绝任何人任何亲密的表达。
亲密是一种伤害?在他死后,她对亲密,在他之外的亲密,有一种生理的恐惧。
那亲密是对她最大的侵入,就像进入了他和她的领地。孤独是她的壁垒。孤独的经典意象是“一个人单独坐在他房间里”。孤独的语言是沉默,无情的沉默。
那种隐痛,几乎一直在,忽然尖锐起来,就不能做任何事,说不出一句话,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那种表情,自己看不见,但一定不全是悲伤,不全是想念,或者根本就都不是。那表情,里面肯定有烦,甚至有恨,有对这个世界的厌恶,有冷漠,很厉害的冷漠。它凝固你,使你不说话,不抬腿;走在路上,会停下来,停车;表情会忽然尴尬,变得难看;没有同情心,本来的举手之劳,却冷冷地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为什么?
渴望孤独。孤独是与这个世界为敌吗?
镜子里没有别人,没有别人的目光。
就专注地看自己,专注地想你。
不说话,也不被别人看见。
不被提问,也不向别人提问。
不叙述自己,也无意倾听。
没有义务回答,也没有义务关心。
这样不好,所有的人都会这样说。但你会沉默,你懂。
克尔凯郭尔写过:“安慰由言说提供,而言说则将我带入了普遍性。”言说,就是已经到了语言和理性的层面,就意味着共性——言说本身就是已经被理解、被纳入普遍性,这让她找到了理由,她为什么没有真的被安慰过。
任何一个痛苦的人(需要安慰的人),总是以为自己的痛苦极其特殊,没有任何可比性,因而你要把他(她)带入普遍性,就等于否定他(她)的痛苦。因此,真正有效的安慰,其意味必是独特的,愈独特,可能的安慰就愈大。
可是,死,遍地都是,所以残忍。
应该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不要有,不要说话也不要动作。最想听见和看见沉默,对面的沉默,专门给你的沉默,是所能得到的最大安慰。
孤单史无前例地侵袭着,自怜也来加入。越孤单,就越渴望孤独,如果可以写作,孤独就带来一点意义,孤独可以抓住写作。等荒诞感出来,以为写作也是徒劳,就只有孤单,只剩下自怜。
孤独不是孤单。孤单是被迫的,孤独却有意志在里面。孤单是害怕,孤独是勇敢。孤单是痛苦,孤独就可能是享受。
孤身一人,就是在孤单和孤独之间行走。尽量地孤独,抓住意义;不要自怜,让孤单捕获。
你好吗?
——他死了以后,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