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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望着你

有个关于被我爸痛揍的故事从小学开始我就一直记得,但不好意思说,久而久之它慢慢开始幻化,像是溶洞里的石头自行溶解,连我都怀疑,它是否真正发生过。

成年以后,反而是“打人者”屡次重提这段往事——可能是案件过了追诉期,可以脱敏成为家庭生活的内部素材,我也并不觉得需要和解,创伤的记忆能够得到确认并继续保有,比其他亡羊补牢的措施更有价值。

故事大概是这样的:某个暑假的一天,我跟着邻居家一个相熟的姐姐出去玩,平常她总带我,所以家长们放心。可是那天走得很远,一路走到本地的钢铁厂,到了工厂的水池旁边。我们在那里逗留了很久,玩了什么也记不清了,唯独沿着水池的狭窄边缘走啊走的画面一直印在脑子里。不知是儿时对危险全无知觉,还是隐隐被可能的危险吸引着,时间好像就这样消磨掉,以至过了饭点,天都快黑了。家长们开始着急,四处寻人,找到之后气急败坏便是一顿揍。我从小表面上就比较听话,很少挨批评,有点叛逆都在心里。当时也不觉得这是大错,便一直犟嘴,于是我爸仿佛决心抓紧这个来之不易的教训人的机会,越揍越来劲,直接上升到动用皮带的程度,一次性把电视剧里的桥段都演个遍。最后是我妈奋力解围,而我以“绝食”继续抗议,哭得声嘶力竭。

事情过去太久,当时的委屈已经所剩不多,但是那幅贸然走到池边的画面凸显起来,成为记忆筛选出的关键一幕。一个循规蹈矩、还不完全懂事的小孩子,跑去外面瞎逛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如果必然感到恐惧的话,又是什么在克服它?做这样的险事是有意识还是下意识的,他想要换得什么呢?

今天的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复原当时的情境,隐约的感受越是强烈,越是难以清晰地抓住它。自我回溯的困难就在于,它总是被后见之明所绑缚,进而被粉饰被扭曲。鲍曼就曾警告,“带着后见之明来重建选择的原因和动机有这样的危险,即把流动的说成是结构框定的,说发生的一切是逻辑的——甚至是前定的——使然”。尤其在人成年以后,获得了更多经验和新的知识,童年的故事因为久远而难以考证,便被喂养成一只变色龙,可以根据不同的场合随时变换主题,甚至越是私人的记忆,就越容易被挪用被改写。

安妮·埃尔诺所说的“重写本”(palimpseste),即是对这种状态的承认,并且想通过文学来把握它。她认为记忆和现实同时存在,人在一生中不同阶段的经验堆积在一起,彼此重叠、摩擦,发生化学反应。她的写作就是通过对记忆的反复重写,比照出此刻与往昔的印痕,然后刻画下来,塑出形状,类似复杂的考古工程。她说,“经历当下的时刻如同是在经历过去”,所以她总在事情过去很久之后开始反刍早年的经验,再以此来重新认识经验本身。

这样的往复,比起笔直的回路,也许更加符合人的弹性。回忆昔日的一件小事,可以不是为了辩解或者报复,不是寻求单一的因果关系,不是想要印证或者反证什么,而是很大程度上开始领会——最清晰准确的认识,就散落在经年累月沉积的隐蔽、模糊和交错之中。我们很可能就是这样在本质上并不连续的链条上度过了连续的一生。

尽管很难达成一种整体的解释,但记忆的火花、性格的碎片,如同陨石向地球飞来,不断打击也扩大着我们关于自我的叙事,等待着在未来的某一天被突然破解。

于是我在这个意义上相信,凡是记下的都有价值,而开头的那个故事那幅画面可以被解释为:对于一个孩子或者任何社会能力较弱的群体而言,走出房间就是最早的出走,有无穷的危险在前面。反过来说,在我们还不懂得勇敢为何物的时候,生命中的冒险就以各种自然而未必自觉的方式到来了,交战早已开始,我们不是全无准备。如果你找不到路,一定是路在别处,如果你感到彷徨,可能只是通过这种无措来反对逻辑的霸权,如果你此刻破碎,勇气可能就藏在本能的后面。

撰文:吴琦 ges/zV1hTvZc+NdPuXp29oskeX9OwSnAinSjs8swkz8Wql14IoQdoahbdxf7et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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