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男有点儿不好意思,道:“我……你们几点打烊?”
“最后一个客人离开的时间打烊。你慢慢用吧,希望你能喜欢这里。”南玲珑客客气气地说,离开了他。
他窥视着她的身影,说不出要挽留她和她交谈的话来。这窥视中,他觉出豆吧里少了点儿什么,定睛一看,是那幅“太阳花”,原先的地方空白着。他急忙站起身,追上她:“南小姐,你慢走,我有话问你。那幅画呢?”他指了指墙上。
“哦,是这件事。因为你呀,要是以后再有别的人非要买这幅画,而我又无法满足,岂不应该关门大吉了?我已经派人摘下来,送到我的住处了。”她笑吟吟道。
李英男听着这番真诚的话,无言以对。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英男无心亲自跑银行贷款的事,全权交给副总处理。
用人勿疑,疑人勿用。这是他的用人之道,亦是成功之道。
只是,用人之前,他会明察秋毫地考察清楚。
除了对兰海萍十年还不能忘情这件事,印象中就连他自己也找不出还有感情用事的时候。这份心理的极为成熟和外表的温文儒雅共同为李总在女人面前营造了少有人匹敌的魅力。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会有,也应该有“情况”(大连话,对情人的称呼)。好奇的人们并不难探知,李英男没有“情况”,只是对某一类长相的女人感那么一丁点儿的兴趣,这类女人的一个共同点就是有着一双像南玲珑那样的眼睛:不是很大,单眼皮,眼睛凹陷。感那么一丁点儿兴趣指的是,他会多看几眼,随口问上几句人家的情况。
仅此而已。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那份深情早就给了兰海萍,韩美娜也一样,她只感觉丈夫不是个热情奔放的人,这一点却让她高兴,让她放心。
如果有人发现了真实的情况之后,就会感叹“有情人最无情,无情人最多情”。
李英男把重头工作交出以后,要做另一件重要的事,派人查出南玲珑从哪里来,17岁前的历史到底是怎样的。
这个工作似乎并不难做,不出一周,派出的人把资料呈报给他。他展开一看,眉头皱了起来:没有查出来太多。只有这样一条让他多看了一遍:南玲珑在大连先是做头花胸饰之类的东西摆地摊卖,两年之后,她改做些零工。她最好的两个朋友是夫妻,当年,他们一起租过房子住,男的叫刘新亮,是豆吧的副总,女的叫李桑,也在豆吧工作,负责设计图样和财会工作。派出的人也找到他们,问知不知道南玲珑以前的情况,他们的回答全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诱供”也是这句话。
对这份和豆吧里的剪报没太大区别的资料,李英男感到很沮丧。那还不如他亲口问一下南玲珑呢,她会对自己是哪里人还保密吗?
于是,他打给她电话。
“你好!南小姐,我是李英男,可不可以请你出来坐一下?”
对方好一阵的沉默,才答:“对不起,李先生,谢谢你的邀请。我生病了,正在家里休息。”她的声音里有些沙哑,看来不是说谎。
李英男有些为她着急,道:“怎么了?要不要紧?”
“重感冒,刚打过点滴。我正想求你一件事,可我们并不是很熟,我不太礼貌吧?”
他赶紧答应,高兴得心“嘭嘭”直跳,像要从口里窜出来似的:“行,行啊,你说吧。”
“你能来看看我吗?我们见面再说。”
李英男放下电话,立刻驱车赶到南玲珑电话里指给他的方向:鞍山路万益花园小区。待他上了楼,按响门铃后,南玲珑开了门。他注意到,她的肩上落着一只白色黄顶红脸蛋的鹦鹉。
她的样子让他非常心疼,就像见到生病的兰海萍一般。她的脸红红的,鼻子附近的皮肤比脸还红,破了皮儿,可能是擦鼻涕擦的,脸上没有化妆,苍白憔悴,上身穿着宽松式样的白色粗线毛衣,下身是一条藏蓝色的条绒休闲裤,这素色的衣服使病中的南玲珑看上去我见犹怜。
李英男无心打量她的房间,待二人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后,就想问她要不要到医院看看,他刚一张嘴,南玲珑倒是开了口:“李先生,对不起,本来素不相识的,却要求你办一件大事。实在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她捂住嘴咳嗽起来,脸上有了些红晕,李英男差点控制不住要挨近她替她拍背。“那天你走之后,我越想越不对劲。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你知道吗?我是个失去记忆的人,对17岁以前的事一无所知,甚至连我从哪里来到大连的都不知道,只听别人说我说话的口音像是北京那个方向的。我找不到父母亲人了,也没有人找过我,你说……”她流下了泪水,说不下去了。
闻听此言,李英男大吃一惊:不仅是他查不到她的来历,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起身倒了两杯茶,看来是早就沏好放在茶几上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
“我不知道。只是后来听和我一起租房子的两个人说,1992年7月12日,啊,他们后来告诉我说我是在此之前两天住进来的,和他们还不是很熟,那一天晚上十点多,我突然大叫一声,就昏在自己的房间里人事不省。他们听见声音就一起跑来看我,大约十几分钟后我才醒来。醒来后我的情况特别怪,让他们马上帮我找到纸和笔,我就把你看到的那首诗写了下来。然后,他们问我怎么了,可是我却什么都记不得了,对在此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记不得:我从哪里来,父母是谁我都不记得。我和那两个人一起翻我的东西找和我的来历有关的东西,可竟然除了衣物什么线索都没有。我立刻就蒙了,那两个同住的人也都吃惊非小,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好好的人突然就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从此以后,我一直沉浸在难当的痛苦中。就是‘南玲珑’这个名字还是和我一起租房的人告诉我的,说是我们在初次见面互相介绍时说的。他们还说我的口音像是北京方向的。我……我是想请你……”
李英男早就犹被雷击一般,一直没有从怔忡中醒来。他嘴唇颤抖了几下,才说出:“你说是哪一天发生的变故?”
“1992年7月12日。”
他的心都要碎了,他永远都忘不了,那正是兰海萍遭遇车祸的时间!怎么会这么巧?
“怎么?”
“你别误会我,那一天正是我初恋情人出事的日子,你画上的诗正是她曾经写给我的,一个字都没有差。”
南玲珑一听,泣不成声地说:“你离开豆吧,我就有种预感,你没有说假话,说不定通过你能查出我的身世,说不定,我和你的初恋情人有什么关系。”
他回忆着往事,猜测道:南玲珑如果要是和兰海萍有关系的话,极有可能就是双胞胎,南玲珑突然昏倒失去记忆的时间正是兰海萍出事的时间,这和双胞胎之间的“心灵感应”太像了。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从双方的父母或是兰海萍的口里听说。李家和南家是有几十年友谊的人,也许母亲能知道什么而在当年不便说。他准备一会儿去父母家问一问。
南玲珑长叹一声。这声叹息让李英男特别于心不忍,他认真地想了想,问她:“你现在用的什么证件?就是说身份证之类的东西?那年你17岁,应该是没有身份证的。”
她低下了头,说:“是我有了钱之后托人办的,当然造了假户口之后办的身份证了,费了相当大的事。我用的生日是1975年7月12日。”她的眼睛一亮,急急地说:“李先生,求求你,帮我想办法查一查。你不是说我长得特别像你的初恋情人吗?刚才你说还写过同一首诗。那一天你一背出诗我就哭了,我哭的是怎么会有人这么在意这首诗,说不定他知道我和我有关的什么事。你再来豆吧时,我又不好意思说了。这几天生病一直没有亲人的照顾,我心情非常不好,就想,别要什么面子了,求求你,帮帮我吧。”她说话时一直泪水不止,桌上纸巾盒里的纸巾很快就被她用光了,她起身到了卫生间。
李英男完全沉浸在她的话营造出的悲伤气氛中,也在思索应该怎样帮这个忙。等看到她拿着毛巾回来坐下后,说:“我答应你,一定会尽全力查一查。你没有以前的照片吗?”看到她摇了摇头,他这才发现她肩上的小鹦鹉没了,可能是关在笼子里了,他又说:“带我看一看那幅画好吗?”
那幅“太阳花”挂在书房里的一面墙上,李英男仔细地看着上面的画和诗,好长时间都没有和后面的南玲珑说话。他耳边回响着兰海萍说的一句话:“我要像克利迪一样变成太阳花,深情地向远方凝视着你。”克利迪是传说中的精灵,暗恋着太阳神阿波罗,后来变成了太阳花,永远对着阿波罗出现的方向,后来成了深情的象征。泪水无声地流到了他的腮上,而后落到肩上。
突然,南玲珑从后面一把就抱住他,紧紧地,同时趴在他的背上哭了起来。
这一瞬间,他把她当成了兰海萍。
因为,她是那样的娇柔无力,那样的楚楚可怜,和海萍一个样儿。
好半天,他任凭她俯在背上哭。
她自己意识到失态后才从他的背上离开。“对不起,李先生,我是情不自已。”
他用手拍拍她的肩以示理解。
“告诉我你们的故事好吗?”她轻声问。
“我马上回老家查一下,看有什么线索,然后告诉你,好吗?我怀疑,你们是一对孪生姐妹。”
南玲珑的眼睛中露出期盼的目光:“李先生,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我就这派人订火车票,越早越好。”他取出手机安排此事。
“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她感动万分,“费用由我来出。”
“你看,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也想早点儿知道结果。”
“那你和你的初恋情人感情相当的好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李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和你一起到你的老家查这件事好不好?忘了问了,你的老家在哪里?”
“我的老家在吉林省的一个小县城里。”李英男勉强笑笑,“你的身体不好,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南玲珑听到这话,就像有着一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孩子惯有的逆反心理一般,语气中含了娇气:“不嘛。我真的想和你一起去。没事的,我就是感冒,不碍事的。”
李英男无法拒绝这种语气说话,尤其是说这话的人是如假包换的南玲珑。他点了点头:“那你就等我的电话吧。一定要多穿点衣服,我的老家可是很冷的。”
出了南玲珑家的楼门,李英男恨不得立刻赶到父母的家中,快快知道那个从未听到过的“秘密”:兰海萍的母亲南青儿当年生了一对双胞胎。现在,他把这个未经证实的事完全当成了真事,只是,要找到更加坚定事实的依据好对南玲珑有个交代。
他满心地希望南玲珑就是兰海萍的双胞姐妹,那么今后,就可以把前一个她当成后一个她,来偿还今生今世的夙愿。
韩美娜呢?他连想都没有想起来。
车子开到了一个部队离退休干部住的干休所里。李英男的父母退休前都是部队的,父亲李正直是大校军官,母亲王清是部队医院的医生。
一进家门,李英男发现父亲不在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在看报纸。王清一见儿子来家,眉开眼笑了:“你怎么有空白天来家呀?”
他顾不上回答,换上鞋,就坐在与母亲对面的沙发上。他不想说见到南玲珑的事,怕一向疼爱美娜有加的母亲责怪自己,于是,开门见山地问:“妈,当年南姨是不是生过一对双胞胎?”
王清上下打量着语出突兀的儿子,不满地说:“你怎么又想起了兰海萍?都十年了,还没有忘?谁说的你南姨生过双胞胎?当年她生孩子时我就在场,没有的事。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看见长得像海萍的女人了吧?可别说我这当妈的没有提醒你,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人死了还能复生?美娜可是一点缺点都让人挑不出来呀!”
李英男一听母亲扯到和自己要知道的事情不相干的话题,有些急了,说开了谎话:“妈,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突然想起来要问的。我越想越不对劲,南姨夫妻怎么都是怪怪的。”
王清摘下了老花镜,叹了口气:“本来有些话是不想告诉你的,毕竟你是我们的晚辈,不一定能理解我们当年的感情,我瞒了这么多年。可要是不告诉你吧,你还得想着兰海萍。你骗不了我的,肯定是看见了和海萍长得相像的女人了。”
兰海萍不是她叫父亲的兰解放的亲生骨肉。
兰解放参加过朝鲜战争,立过二等功,当年的一枚弹片要了他的命根子——不能生育。他坚决不同意组织上给他安排婚事,立志独身一辈子,要把所有的精力都献给人民军队。可是,偏偏有人死心塌地地爱上了她,这个女人就是南青儿。青儿是部队的护士,中专毕业,有文化,人也长得好看。是她主动追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兰解放的,不管他怎么解释,她也不退下,还说:“不能生育有什么关系?你为祖国付出的能让多少孩子生活得幸福呀!”兰解放动了心,两个人在1967年成了家。
现实的生活绝非仅有热情就够的。结婚后,矛盾现了出来,兰解放性格粗放,不拘小节,南青儿则敏感细腻,两个人经常为了些琐事吵架。吵来吵去的原因不外乎就是“爱是什么”这类话题,兰解放说:“爱就是过日子,互相勉励着为祖国多做贡献。”南青儿说:“爱要心心相通。”在那个年代里,兰解放很容易就能给妻子上纲上线:“你满脑子资产阶级的臭思想。”两个人把离婚提上了桌面上。
离婚放在当年,放在兰解放这个革命功臣的身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南青儿不愿意为革命英雄付出所有。
这样的婚是离不了的。
离不了,要是不出大事也就罢了。
可是,偏偏南青儿在1974年怀孕了。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那个男的是谁。她又拼死一个人扛了下来,组织上也只能处理她一个人,给个处分,让她转业。
兰解放没有因此和南青儿离婚,只是,不愿意再留在北京,觉得实在是抬不起头来,南青儿是北京人,这样,转业也只能跟着丈夫回到他的老家吉林省的一个县城。
兰解放曾对南青儿大打出手,试图打掉那个无辜的孩子,可是,那个小生命竟然顽强地活了下来,就是兰海萍。在南青儿活着时,兰解放只是不亲近不是女儿的女儿,并没有怎么样她。南青儿一死,他越看女儿越不顺眼,又因为中间有个后妻邹月明,海萍很受气,才有了英男的奶奶留兰海萍在身边生活的事儿。
“唉!要不是当年我们来到了大连,我会照顾海萍的,也就不会出那样的事儿。说来,都是我们家对不起南青儿呀!”王清哭了,边哭着边骂儿子:“你不是东西呀你,要不是你干出那样的事,我们两家还会有来往的,现在老兰怎么样我都不知道,海萍也……”老人说不下去了。
李英男眼里噙着泪水,不知是为了母亲还是为了自己的所为。他想到:这么大的事,海萍竟一点儿都不知道,只以为父亲看不上她是因为娶了后妻的缘故,却原来,无风不起浪!
“唉!算了,她要是活着,也会是咱们家的人。可怜呀,南青儿病中交给我一封遗书,写的是字字血声声泪呀,全是她的经历!要不是看信,我以前也不知道。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可怜的海萍。她嘱我,海萍成家后再交给她,让她知道她的身世。”
“那她的亲生父亲是谁?”
“她信上没写。只写天下男人没有好东西,那个人知道出了事就再也不理她了。她不后悔自己跟错了人,因为这让她有了自己的亲骨肉,还说女儿知不知道亲生父亲都无所谓,记住那样的懦夫父亲还不如永远不知道他是谁的好。海萍这一走,我才拆开信来看。这对母女真是可怜啊!”
李英男想了想母亲说的话,找出了破绽:“妈,当年南姨生孩子时,你是在产房内还是在产房外?”
“傻孩子,当然是在外面了。产房是不允许医护人员以外的人待的。她又是在地方医院,就是她的单位,县医院生的,不是在我们医院。”说完后,她掸了掸身上并没有的灰尘,好似用这种方法强迫自己别再说下去了。
而儿子,却在她后面的话中看到了希望:说不定生的是双胞胎,医护人员只抱给家人看了一个,另一个就不好说了。可这样做的理由呢?他想不明白。
第二天,李英男在候车室一个大柱子下等南玲珑一起上晚上七点多的火车,这是他们约好的。
一身蓝底白花棉袄棉裤装束的南玲珑出现在他的面前,这种布料是多年前人们用的包袱皮布,穿在她的身上却是时尚的感觉,棉袄是夹克式样的,棉裤则是萝卜样上粗下细的形状,足上蹬了一双白色羊皮平底靴。他发现她脖子上只围了一条白色长丝巾,下意识地摘下自己脖子上的方格羊绒围巾,给她戴上:“你怎么不戴个帽子?到那里你就知道了,会冻耳朵的。你看我,穿得多多。”他穿的是黑色粗呢大衣,领口紧扣着。
她不拒绝他的行为,像个听话的好孩子。
火车开动了,二人的票都是下铺,中铺和上铺的人坐在那里聊天。他们把包放好,脱去外衣,坐在靠车窗相对着的小椅子上。
“李先生,闲着也是闲着,可不可以给我讲讲你的初恋故事?”
“不讲。”他正色道,看她脸红了,才笑着说,“逗你呢。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
“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听完了可别笑话我,更要为我保守秘密。”
“好吧。不过,我答应你你就相信我吗?”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信任她,完全是因为她太像兰海萍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