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巴达酒吧的老板一抬眼,看见了进门的李英男,他立刻离开吧台,一转身,给对面的弹钢琴的小姐打了个手势,小姐点点头,演奏起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李英男每次一坐下,就会是一个钟头以上,在他滞留酒吧的时间里,只有这一首乐曲响起。
因为他付账时,会额外奉上两百美元小费。
辛巴达酒吧坐落在大连市太原街,平时这里人不是很多,很安静。酒吧很大,分三个部分,中间的前面是摆酒的吧台,吧台后面是后厨,后厨并不是用砖封闭起来,而全部采用玻璃环围着,外面的人能看见里面的操作情况。两面是客人坐的地方,钢琴在李英男坐的方向,正好和他对面,这一排的酒桌稍小,主要是供两个人用的。另一面稍大,放着供四到六个人坐的用深红色木板隔起来的小间。酒吧的主色调是红酒的深红色,深得都有些不大像红色,带上了些许的黑色。酒吧两面的墙上挂着外国名画的复制品,做得相当精致,为这间酒吧带上了浓郁的异国色彩。
大连那么多的消费娱乐场所,李英男最愿意来的就是这间酒吧,最愿意听的就是《我只在乎你》,最愿意坐的是两人桌方向从里面数第一个背对正门靠窗户的位置,最愿意喝的是凯龙啤酒。这间酒吧的杯子很大,一杯就能装一瓶啤酒,他什么佐菜也不要,只是喝酒,两瓶以上地喝,偶尔,最后他会要上一碗热面。他经常是眼望窗外,很用心地听着曲子,想着心事。
对于李英男这样的老客经年累月都不变的习惯,小姐只是问了他一声“您好”,就给他上酒。弹钢琴的小姐不时地拿眼瞄他,好生奇怪这个人。
李英男高高的个子,面部轮廓线条很平,眼睛不大,头发又黑又亮,稍长,全部向后背着梳。他最有特点的是嘴唇,很厚,线条非常清晰,像画了线一般。他的穿着总是一丝不苟的西服,常在背后偷偷议论他的辛巴达酒吧的小姐们没有见过他穿任何一件休闲的衣服。李英男的海英船务公司是在巴拿马注册的,在大连同类企业中属中型,有11条船,公司年前才搬进在三八广场买下的一栋七层楼。对于一个刚三十出头的男人来说,能有这样的成绩是不俗的,一般来讲,这样的男人应该是骄矜的,可李英男不,神态举止就像个温良恭俭让集于一身的大学教师。
来这里喝酒,通常他都是有什么难事,有时想着想着,他还会泪流满面。
今天他刚一到公司,就接到从韩国打来的电话,那是他雇的韩国黑社会的人,跆拳道高手,在大连接受了他的“合约”——回国对付私自吞没海英公司三万美元的broker(经纪人)。对方说事情办得有些不顺,人是找到了,可他已将钱挥霍了一半,只拿回一半,问他应该怎么办。他斩钉截铁地说:“让他自己想办法。”电话那方懂了他的意思,对骗子说限期三天,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要把钱返回,否则就要废了他。李英男正心烦的当儿,银行方面又来电话说,原定要给他的贷款中间出了点岔子,暂时他还拿不到贷款。本来他想再买两条船,已经做到2002年工作计划中,看来要修改了,而他又是那种绝不轻易下决心,下了就很难更改的人。
怎么过完年一上班就遇到这两件破事?气得他两手一齐拍桌子,猛地站起来,一摔门开上车就来到了这间酒吧。
面对困难时,他会很理智。
坐在这里想困难时,他又会想到太多的往昔的困难,浮想联翩得像个只会写不会做的作家。
李英男收回游离在窗外的目光,低头喝了口酒,这思绪的空档里,他听到了背后有人搬动椅子的声音,下意识地一回头,只看见一个缓缓坐下的女子的背影。
一下子,那个女子的头发吸引了他的目光。
她的头发很黑,看起来又不像是染的,梳的是那种三四十年代电影里常见的颈部外翻式,这种发型大连市前几年流行过,现在极少看见有人还梳。
他很喜欢古典的东西,比如眼前这发型,这片刻,他甚至想,女人要是都梳这样的头型就好了,能将现如今女人身上越来越强悍的气质往柔弱的方向拉一拉。
很快,李英男就收回了目光,继续望着窗外。
曲子奏响到第七遍时,后座的女人款款地走到钢琴旁,他右眼的余光里立刻充盈着蛋青色,那是女人脱去黑色大衣后里面衣服的颜色。从背影上看,只能看见她穿的是羊绒套裙,后面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前面的式样当然看不见。
不知为什么,他很想知道这套裙子全方位的样子。
他看见她一只手搭在琴上,头略略一低,轻声问:“小姐,为什么只奏这一首乐曲?”
弹钢琴的小姐没有停下手,看了看面前的女人,微笑着说:“这是我们酒吧的习惯,您不喜欢听吗?”
女人笑了:“不,我很喜欢。就是在门口听见这首曲子,我才进来的。不打扰了,你弹吧。”
在她回转身时,李英男看清她的套裙前面的样子:低领,上衣收紧腰身,前面有一条从上到下呈S形的花边嵌着,裙子也是一样,只不过和上衣的花边弯曲的形状相对着,花边边缘由深蛋青色的线锁着,是整套衣服的亮点,别小看这个亮点,它将女子的曲线显得愈发分明。
顺着这套裙子,他看清了她的脸,不由大吃一惊,颤抖的手差点将放在桌子上的杯子碰翻。
女子面貌最特殊也是最好看的就是那双眼睛:不大不小,因为眼睛长得深陷着,使单眼皮中间有了道凹线,如果离远看,会以为她是双眼皮。
她像极了兰海萍,所有的五官都像。也有一个不像的不属长相方面的地方,那是气质。李英男觉得自己就要控制不住站起来要拉住她的手,他有意狠狠地握住酒杯,好像杯子对他有相当强的黏着力似的。
他清楚地看到,女子下意识的目光留在他身上的时候,有间歇性的停顿,停顿里又有着几丝寒意。等女子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时,他才恢复常态,想着刚才那眼睛中的寒意,想必是对一个紧盯着自己的陌生男人的戒备。
李英男是和那个女子背对背坐着的,隔着两个椅背和椅背中间两尺余的空地,他听得见女子喝东西时吞咽的声音,那声音先是一下一下地慢着来,很快地,一个长音,就再也没有了。这声音搅得他控制不住想认识她的强烈欲望,立刻起身走到她的面前,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女子像没有看到他似的,唤了声:“小姐,埋单!”顺手就把桌子上皮包拿过,打开,从里面抽出钞票,等着酒吧小姐过来结账。
李英男鼓了鼓勇气,从西服内兜里抽出钱夹,又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了对面的女子:“能认识一下吗?这是我的名片。”
酒吧小姐适时适地地过来了,递过来的单子正好阻隔了他们,女子付了钱,等着酒吧小姐再回来时找钱。
酒吧小姐的单子一拿开,李英男立刻觉得异常尴尬,他那个递名片的动作僵硬地保持着。
谁看了他的窘状,都会替他难受。
而女子却在他想拿回手走人的时候接过了名片:“谢谢!不过,我没有名片。”
有礼有貌,只是不亲切。
李英男紧紧地看着她伸出的手,她的手指又细又长,他认得,这是和兰海萍一模一样的手,按他的估算,如果这双手要是戴上戒指,应该是珠宝店里8号的,可一般的珠宝店里又没有现成的这种型号,只能将戒指改一改。
兰海萍告诉过他,她的手叫“玲珑指”,当年,只能戴上她外婆家传给女儿的“玲珑戒”。
仿佛刹那间,他的思绪回到了十年前。
他一下子抓住了女子的手,仔细地分辨着,除了这双手,他再也感觉不到其他的东西。
女子没有自己抽回手,而是先说了句:“对不起,先生,我要走了。”这时,酒吧小姐拿着零钱过来了,解脱了反应过来却顿感无地自容的李英男,他快速地抽回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讪讪地回到自己的桌子前,却没有坐到原先的位子,而是坐在对着女子的背影的位子上。
女子优雅地,慢条斯理地穿上长及脚面的黑大衣,扣上,款款地向门口走去。
她太像兰海萍了,简直就是她的孪生姐妹。
李英男的心疼了起来。
他也站起,往门口走,边走边拿出钱,扔在了吧台上。
李英男看见女子上了一辆哈飞赛马牌的车子,这种车外形上有点像货车,不是很贵。他进了自己白色的凯迪拉克帝威,驱车追着她的车。
他想,她的车停下的地方,也许就是她的住地。
也许,下一次等在那里,就会再见到她。
然后呢?
然后的故事对于李英男才是最精彩的故事。
哈飞赛马里的女子可能发现了后面追着她的车,加快了车速,一直开上了滨海路,往东面驰去。这条路车不多,行人也极少,她越开越快,李英男紧随其上,生怕到了哪个拐弯时被甩下。两辆车前后也就一米远,这样保持了一会儿,突然,哈飞赛马猛地停下,李英男紧急刹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车头撞上了她的车尾。
女子下了车,看那样子是尽量克制自己心中的怒气,也是尽量保持在危难时刻的冷静,来到也下了车却立在地上发愣的李英男的面前:“为什么要跟着我?你瞧,把我的车灯撞碎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的声音好像代表不了她应该在这种情况下的心情,那传达出来的意思,在任何人听来,就像是在问一个相约见面而迟到了几分钟的朋友,而且只要朋友说明了原因,她就不会追究下去。
面对有这样风度的女人,李英男非常的不好意思,连忙说:“我赔,我赔。除了赔你的车灯,我另外再赔给你受了惊吓的精神损失费,好不好?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是……好,都是我的错,快跟我到车行修你的车吧。”
女子扬了扬被描成了欧式的带有曲线的眉毛,说:“好吧,不过,我不习惯开破车,我开你的,你开我的。”
他明白她的意思:肇事者要是趁人不备跑了怎么办?他笑了笑,真的走到她的车前,上了她的车。
他注意到,她的车上驾驶员旁的座位上放着几个大纸袋子,上面印着“玲珑豆画”的字样。他知道这种用豆子做成的工艺品,是大连一绝,可不是太了解。
这回是女子开车跟着他了。
两辆车子来到了车行,工作人员检查了一下,说这种车灯很特别,不是那种传统的方灯或圆灯,而是不规则形状的灯,得到别的地方拿,要三四个小时才能换好。女子一听,看了看表,脸上现出了怒容,转向李英男:“这么长时间,耽误我多少事,你知道吗?这比车灯还要宝贵,你真是不可理喻的人。”
他这才更仔细地听她的声音,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大连海蛎子味,标准的京腔普通话。他赔着笑脸:“你说怎么办吧?如果要我赔钱的话,你就开个价,如果你着急办事,那我就开车送你先办事。你决定吧,我悉听尊便。”
女子想了想,才慢慢地说:“这可是你说的,我要你赔钱。价格嘛,就是你的公司,从此以后由我来做老板。像你这种糊里糊涂的老板不要也罢,明儿个我就是你公司的老板。”
他听出她话中的戏谑成分,耸了耸肩:“我看行,真的,不骗你。我可以把公司送给你,就是怕到时候你不敢接。要不我陪你办事去?咱们车上再商量。”
女子笑了:“看你这人蛮老实的,不过,如果让你陪我办事,我还真有点怕,我怕的是丢不起人。我的跟班,可都是培训三个月的。”
李英男也随着女子的话越发轻松起来,笑得很开朗:“时间也不早了,这样吧,我先请你吃中午饭,慢慢商量。”
“不会在饭菜里下毒吧?昨天晚报上还登了一条消息,说是路上邂逅的两个人,一个人碰了一个人,为了赔罪,请那个人吃饭。可是却在酒里下了药,然后……”
“劫色?我也想。”他抢过话,故意气她。
“你说现在什么人最多?有贼心没贼胆的人最多!你是不是?”
“哈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做了个“请”的动作,女子上了他的车。
她上了车,又死活不再开口应答他的问话,比如“小姐是干什么的”“想上哪家酒店呀”之类的,顶多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浅,不露齿,这又让他想起了兰海萍。
自小到大,他最喜欢的就是兰海萍这样的笑。
海萍第一次和他亲近时,只有一岁多一点儿,他已经五岁多,身上正别着玩具手枪疯跑,妈妈将他拉住,来到兰海萍妈妈的面前:“快看看小妹妹,长得多漂亮,长大了给你做媳妇行不行?”
两个母亲一样期待的眼神盯着他。
“不!”他知道那不是“好话”,说完了就要跑开。不期然地,兰海萍对着他微微一笑,那么小个人儿,竟然在这个时候笑得恰到好处,很羞涩,像是知道大人话里的含义。
他呆了,心里说了句“也行”啊!脸跟着红了。
以后,大人们动不动就说她的笑和他的脸红。
身边的这个女子真是太像海萍了,像得他当她就是。
车子停在了天天渔港酒店,他要了一个小包间,帮女子挂好大衣和皮包。他让她点菜,她不肯,只说“我没有忌口,还是你来点吧”,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时地用右手摸摸头发。他点了四个菜和一个汤。
俩人干坐了好一会儿,她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这个……我不好说,别问了。总之,我真的是没有什么恶意的,请你相信我。”
她顽皮地眨了眨眼,道:“不可能。你要是不说真实的原因,我真的就要你的公司了。”然后用真诚的眼神鼓励他说。
这倒让他脸红了,红得他赶忙拿出香烟点上,试图掩饰。
“哇!就你这么坏的人还会脸红?这倒让我奇怪了。不行,我今天偏让你说。”
“好。你可别笑话我。你像……像……像……”他说不下去了。
“说呀。”她娇嗔起来,好像他们早就认识,关系很不错似的。
“千万别笑话我,你很像我的初恋情人,特别像!”
她认真起来:“真的吗?什么地方像?”
“哪都像,五官,笑,身高好像高了那么一点儿,最重要的是你的手。”
女子想起来在酒吧的一幕,也有点不太好意思,局促起来,岔开话题:“那间酒吧真是好怪的,钢琴小姐只弹那首曲子——《我只在乎你》。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因为我。我给足了钱,只要我去,小姐就只弹这一首曲子。”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酒菜上来后,李英男道:“吃吧。”
女子很优雅地拿起筷子夹菜,李英男注意到,她夹菜时,只夹每个盘子里离自己最近地方的菜,从来不往中间以上的地方夹,而且吃饭时尽量低着头。
“小姐,可不可以冒昧地问问你的芳龄?”
“可以。我告诉你,肯定比你小。”她莞尔一笑。
他不好再问下去了。
她问:“你看见了我,就想起了你的初恋情人,我猜,你们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了吧?”
他点点头。
待他们吃完饭后,她递给了他一张名片,他一看,上面写着“玲珑豆吧南玲珑”,还有酒吧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她说:“这顿饭吃得很不错。那就不要你的公司了吧!欢迎你以后经常能到我的豆吧来,我好赚你的钱,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好,我一定去,南小姐。”
直到哈飞赛马车开得没有影儿时,他竟然有些恋恋不舍,真的像和初恋情人兰海萍分手一样,以致他回到公司坐在自己的转椅上,还不能释怀。
他想着她还有哪些不像兰海萍的地方。还有,南玲珑脸上的轮廓不像,兰海萍的很圆润,不像她,瘦削的轮廓很清晰。当然了,兰海萍也没有她成熟,那时,她才17岁嘛。世上真的有这么相像的人?他想起电视上看到的“模仿真人秀”,那些上台表演的人也会是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大的差别来。她会不会是海萍家的亲戚?他苦苦地想着兰家还有什么亲戚。
蓦然,他想起了兰海萍的母亲是北京人,虽说在东北住了好多年,一直说的是京腔普通话,就连海萍的口音也是,说不定这个南小姐真的和兰家的人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的妻子一定会是兰海萍。”李英男想着,两滴大大的泪珠挂在了腮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