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尼亚的寓所在三楼,通着一条极清洁、明亮而且宽阔的楼梯。这寓所有大小六七间屋子,全是极普通的,但无论如何,即使对于领取二千卢布薪俸的有家室的官员也是住不起的。这寓所本来是预备连饭食带仆役分租给人家的,加尼亚和他的家属租下来还不到两个月。租这房子使加尼亚感到不痛快,但是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愿意使自己成为生利的,稍微增加家庭的收入,极力主张着。加尼亚皱紧眉头,认为分租房间是败坏名誉的行为。在这样做了以后,他似乎开始在社会上感到羞惭,因为他已习惯以带着一些光明前途的青年人的资格,列身在社会中间。所有这一切对于命运的让步,所有这一切拘束,这一切全是他的深刻的精神上的伤痕。从一些时候起,他时常为了各种琐碎的情节过分而且不平均地恼怒着,假使还答应暂时让步和忍耐,那么只是因为他决定在不久的时间内加以变更和改造。同时,这变更,他所选择的那条出路,本身就成为一个不小的难题,这难题的解决恐怕要比其余一切的事情更加麻烦而且苦恼些。
寓所中间有一条从门房那里开始的走廊分隔着。在走廊的一面,有三间房间预备出租,租给“具有特别介绍”的房客。此外,还在走廊的这一面,它的尽头处,厨房的旁边,另有一间小屋,比其余所有的房间都狭窄些。退伍的将军伊伏尔金,一家之主,就住在里面。他睡在宽阔的沙发上面,进出必须经过厨房和后门的黑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十三岁的弟弟——中学生科利亚,也住在这间小屋里。他也被派定挤在里面,还在里面用功,睡在另一只极陈旧的、狭短的小沙发上面,破洞极多的被罩上面,而主要的是侍候并且监督父亲,这一点越来越必要了。拨给公爵的是三间里中央的一间。右面一间住着费尔德先科。左面的一间还闲空着。加尼亚首先领公爵到家属住的那一面房间里去。这家属住的一半房间是一间大厅,在必要时可以变为饭厅。一间客厅,不过在早晨时才成为客厅,到了晚上便变为加尼亚的书房和卧室。还有第三间是狭小而且永远关着的,那是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的卧室。总而言之,这寓所里的一切是拥挤而且紧凑的。加尼亚只好私下里咬咬牙。他虽然对于母亲是尊敬的,而且愿意加以尊敬,但是从第一步起就可以看出他是家庭中极严厉的暴君。
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不是一人在客厅里,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和她同坐着。她们两人在那里编织什么东西,还和客人伊万·彼得洛维奇·普季岑谈话。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有五十岁,一张瘦瘦的、凹陷下去的脸,眼睛下面有强烈的黑圈。她的样貌是病态的,带点忧郁性的,脸部和眼神却是十分有趣的。从最初的一些话语上就露出严肃的、充满真正的威严的性格。她虽然具有忧郁的态度,但预感出一种坚定性,甚至决断力。她穿得异常朴素,穿了深色的衣服,完全照老太婆的式样。但是她的举止、谈话、一切姿态,表露出一个见过优良社会的妇人来。
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是二十三岁的女郎,中等身材,很瘦,脸孔不见得很美丽,却含有并不美丽而能取悦和吸引人的秘密。她很像母亲,甚至穿得几乎和母亲一样,由于完全不愿装饰的原因。她的灰色眼睛的神情有时是很快乐和蔼的,但时常显得严肃而且沉郁,有时甚至太为过分,尤其是在最近的时候。她的脸上也现出坚定和决断,还预感出这坚定甚至会比母亲还有力些,刚毅些。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脾气很大,她的兄弟有时还怕这脾气。现在坐在他们家里的客人,伊万·彼得洛维奇·普季岑也很怕她。他是还十分年轻的人,不到三十岁,衣服穿得朴素,却还雅致,具有优美的、似乎太老成的姿势。一簇深棕色的小胡表示他不是公务员。他会做聪明的、有趣的谈话,但时常沉默着。总之,他能引起极有趣的印象。他显然对于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不很冷淡,也不隐藏他的情感。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对他还极友善,但是对于他的一些问题还迟迟作复,甚至不爱这些问题。但是普季岑并不因此丧失勇气。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他很和蔼,近来甚至很信任他。大家都知道,他以放债图利,收受一些多少可靠的抵押品。他同加尼亚是极要好的朋友。
加尼亚很严肃地向母亲问安,完全不和妹子道候,在广泛地、零零落落地将公爵介绍了以后立刻把普季岑引出屋外去了。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公爵说了几句和蔼的话语,吩咐在门外窥看的科利亚领公爵到中间的屋子里去。科利亚是有快乐和蔼的脸还有信任坦白的举止的男孩。
“您的行李在哪里?”他领公爵进屋的时候说着。
“我有一个包袱,我把它留在门房里。”
“我立刻去取来。我们家里仆役只有厨娘和玛德琳娜两人,所以我也帮着做做。瓦里娅监督一切,净生气。加尼亚说,您今天从瑞士来,是吗?”
“是的。”
“瑞士好吗?”
“很好。”
“有山吗?”
“有。”
“我立刻把您的包袱去取来。”
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走了进来。
“玛德琳娜就来给您铺床。您有箱子吗?”
“没有,是一个包袱。令弟去给我取来,它就在门房里。”
“那里除了这个小包以外,没有什么包袱。您放在哪里了?”科利亚重又回屋问。
“除去这个,没有别的。”公爵一面说,一面收下包袱。
“啊!我心想,不要被费尔德先科偷了去。”
“不许乱嚼不相干的话!”瓦里娅厉声说。她和公爵说话也是很干涩的,只是稍微客气一点。
“Chère Babette(亲爱的巴蓓特),对待我可以温柔些,我并非普季岑呀。”
“还可以揍你一顿,科利亚,你还笨得很呢。要什么,可以问玛德琳娜。中饭在四点半钟开。您可以同我们一块吃,也可以在自己屋内吃,随您的便。走吧,科利亚,你不要妨碍他。”
“走吧,坚决的性格!”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和加尼亚撞见。
“父亲在家吗?”加尼亚问科利亚。在得到了科利亚肯定的回答以后,向他附耳说了几句话。
科利亚点头,随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走出去了。
“有两句话,公爵。我竟忘记对您说了。我有一个请求,要费您的心。如果您并不觉得十分为难的话,请您不要在这里漏出我刚才和阿格拉娅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也不要在那里讲您在此地所发现的一切。因为这里也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然而管它呢……哪怕至少今天请您忍耐一下。”
“我可以使您相信,我说话比您所想的少得多。”公爵说,对于加尼亚带刺的话有点被惹恼的样子。他们中间的关系显然越来越恶劣了。
“我今天为了您受得很够了。一句话,我恳求您。”
“您还要注意这一层,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刚才受了什么约束,为什么我不能提起照片的事?您并没有请求我呀。”
“真是一间极坏的屋子!”加尼亚说,贱蔑地向四围望了一遭,“这样乌黑,窗户还朝院子里开着。在一切情形之下,您到我们这里来未免不是时候……但这不是我的事情,不是我出租房间呀。”
普季岑探头看了一下,叫了加尼亚一声。加尼亚连忙抛开公爵,走了出去,顾不得还想说什么话,但是显然咽了下去,羞于开出口来。他骂房子也骂得似乎带着不好意思的样子。
公爵刚洗了脸,将他的头发多少整理了一下。门又开了,一个新面庞窥视着。
这个人年纪有三十岁左右,身材不小,肩膀宽阔,头颅巨大,头发卷曲,作栗色。他的脸上肉多而红润,嘴唇厚厚的,鼻子宽宽的、扁扁的,眼睛是小小的、肥满的、带着嘲弄的,似乎不断地瞥来瞥去。整个讲来,这一切含着十分傲慢的性质。他穿得有点龌龊相。
他起初开门,开到恰巧可以探进头去。探进来的头向房屋环看了五秒钟。以后门慢慢儿开了,整个身躯在门槛上显露,但是客人还没有进来,在门槛上继续眯着眼睛,审视公爵。他终于合上了门,走上来,坐在椅上,紧紧地拉住公爵的手,把他按坐在斜对着自己的沙发上面。
“费尔德先科。”他说,凝注而带着疑问的样子,审视公爵的脸。
“下面怎么样呢?”公爵回答,几乎发笑了。
“一个房客。”费尔德先科又说,仍旧审视着。
“您是想交朋友吗?”
“唉,唉!”客人说,把头发揉得竖直起来,叹了一口气,开始向对面的角落里观望。“您有钱吗?”他忽然问公爵。
“不多。”
“究竟多少?”
“二十五卢布。”
“拿出来看。”
公爵从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递给费尔德先科。费尔德先科翻了转来,看了一眼,以后翻到另一面,放在光亮上面看着。
“真奇怪,”他似乎在沉思中说着,“为什么是栗色的?这种二十五卢布的钞票有时发出可怕的栗色,有些又褪色。您拿去吧。”
公爵把钞票收回。费尔德先科从椅上立起来。
“我来警告您:不要借给我钱,因为我一定会借钱的。”
“好吧。”
“您打算在这里付钱吗?”
“打算的。”
“我可是不打算。谢谢。我住在您右边的第一个门,您看见没有?您不必时常光临我那里。我可以到您这里来,您不必担心。将军见过了没有?”
“没有。”
“还没有听说过吗?”
“自然没有。”
“那么您会看见,而且听见的。他甚至会问我借钱!再见吧。一个人带着费尔德先科的姓还可以生活下去吗?”
“为什么不能呢?”
“再见吧。”
他走出门外去了。公爵以后才知道这位先生似乎自愿负起一个责任,就是以古怪和快乐的行动使大家吃惊,但是不知道怎么样,永远弄不对劲。他给有些人甚至引起不愉快的印象,这使他感到真情的忧郁,然而这责任他到底不肯放弃。他走到门外的时候,正和一位走进来的先生相撞,他的地位才算恢复了一下。他让这位新来的、公爵不熟识的客人走进来,在他身后做了几次警告性的眉眼,因此到底带着自信的心情走了。
新客身材高大,有五十五岁模样,甚至还多些,身体十分笨重,血红的、多肉的、松弛的脸,包围在浓厚的、灰色的胡须中间,还有一双巨大的、瞪得极厉害的眼睛。他的躯体如果没有一些衰弱的、破烂的甚至龌龊的样子,一定是十分庄严的。他穿着旧外褂,手肘上几乎是破穿的,内衣也染满了油渍,是居家的颜色。临近的时候,他身上带点烧酒味。但是他的举止是庄严的、研究得到家的,带着以高贵的性格取胜的显著的妒忌性的愿望。他走到公爵面前,不慌不忙,含着欢迎的微笑,默默地拉住他的手,握在手里不放,审视他的脸一些时候,似乎在那里辨认熟稔的脸相。
“是他呀!是他呀!”他轻声而且庄严地说,“真像活的一般!我听见人家反复说着一个熟稔的、亲爱的名字,便记起了无可挽回的过去……是梅什金公爵吗?”
“是的。”
“伊伏尔金将军,退职的、不幸的人。请问,你的大名和父名?”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是的,是的!是我的好友,可以说是总角之交,尼古拉·彼得洛维奇的儿子吗?”
“先父的名字是尼古拉·里伏维奇。”
“里伏维奇!”将军更正了一下,但并不慌忙,带着十分信任的样子,似乎他一点也没有忘却,只是偶然说错。他坐了下去,还是拉住公爵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我曾抱过您的呀。”
“真的吗?”公爵问,“先父已经故世二十年了。”
“是的。二十年了。二十年零三个月。我们一块儿求学。我一直进入军界……”
“先父也是武职,曾充任瓦西里阔夫斯基团部的少尉。”
“在别洛米尔斯基团部里。差不多在临死之前调到别洛米尔斯基团里。他死的时候我曾在场,祝福他永久的安息。令堂大人……”
将军似乎由于忧郁的回忆,而停住没有说话。
“她过了半年以后,因为着凉的毛病也死了。”公爵说。
“不是因为着凉。不是因为着凉,你要相信我这老头的话。我也在场,也是我葬她的。是的,公爵夫人我至今还记忆着!青春的时代呀!为了她,我和公爵,两个总角之交,几乎要成为互相杀砍的凶手。”
公爵开始听得带点不信任的样子。
“我深深地恋上了您的母亲,还在她做未婚妻——我的好友的未婚妻的时候。公爵看到以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在一天早晨,七点钟的时候,他跑来唤醒我。我惊讶地穿上衣裳。双方沉默着。我明白了一切。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支手枪。隔着一块手绢。没有证人。在五分钟后就要互相送终,何必用证人呢?我们装上了子弹,铺好手绢,站在那里,手枪互相对准了各人的心胸,互相看着各人的脸。忽然两人眼睛里像是水似的滚出泪水,手哆嗦了。两个人,两个人,同时来的!自然,互相拥抱,互相宽容。公爵喊:‘她是你的!’我也喊:‘她是你的!’一句话……一句话……您是到我们这里来住的吗?”
“是的,也许住一些时候。”公爵说,似乎有点口吃。
“公爵,家母请您去一躺。”从门内窥视的科利亚喊。公爵立起来想走,将军的右掌放在他的肩上,用友好的态度按他到沙发上去。
“我以令尊的知己朋友的资格,警告您一声,”将军说,“您自己看见,我为了悲剧性的灾难事件,受极深的痛苦。但是没有经过审判!没有经过审判!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一个稀有的女人。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我的女儿,是一个稀有的女儿。我们为了环境而开设宿舍,真是从来没有听到的堕落!我原来是可以做到总督的人。……但是我们永远欢迎您。我的家中现在发生了悲剧!”
公爵现出疑问的神气,还露出极大的好奇。
“一件婚事正在预备着,一件稀有的婚事。一个暧昧性格的女人和一个可以做侍从官的青年的婚事。这女人将被领进我们的家庭里来,而家庭里还有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但是在我还有一口气透着的时候,她是不会进门的!我要躺在门槛上面,让她跨过我的身体!……我现在差不多不和加尼亚说话,甚至避免相遇。我特地警告您。您既然要住在我们家里,那是一样的,您总会成为见证的。您是我的老友的儿子,我有权力希望……”
“公爵,劳驾,请您到我的客厅里来一趟。”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招呼着,那时候她自己已经在门里出现了。
“你想一想,亲爱的,”将军喊,“原来公爵小的时候我还抱过的呢!”
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用责备的神气看了将军一眼,又用试探的态度看着公爵,一句话也没有说。
公爵跟在她后面去了。他们刚走到客厅里坐下,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刚开始很匆遽而且低声地告诉公爵什么话,将军忽然亲自光临到客厅里来了。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立刻不作声,带着显然的懊恼,俯身从事编织。将军也许看出这懊恼的情景,但继续处身于佳妙的心情的状态之中。
“我的老友的儿子!”他朝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喊,“真是出乎意料!我早就停止了想象。但是亲爱的,你难道不记得尼古拉·里伏维奇了吗?你遇见过他的……不是在特维尔吗?”
“我不记得尼古拉·里伏维奇。他是令尊大人吗?”她问公爵。
“是先父。不过他好像不是死在特维尔,却死在伊丽莎白格勒,”公爵对将军畏怯地说,“我从帕夫利谢夫那里听到的。”
“是在特维尔,”将军加以证实,“在临死之前调到特维尔去的,甚至还在起病之前。您那时岁数太小,记不得调迁和旅行的一切。帕夫利谢夫虽然是极好的人,也会弄错的。”
“您还认识帕夫利谢夫吗?”
“他是一个稀有的人,但是我也在场眼见。我立在他的床前,祝福他永恒的休息……”
“先父是在候审的时候死去的,”公爵又说,“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为了什么事情,他死在医院里面。”
“啊,这是关于列兵科尔帕科夫的案件,公爵本来可以被判决无罪。”
“是吗?您一定知道了?”公爵问,露出特别的好奇。
“自然喽!”将军喊,“法庭没有判决,就停止进行了。那是一桩棘手的案子!甚至还可以说是神秘的案子。连长拉里奥诺夫中尉病得很重,公爵奉派暂时代理他的职务。很好。兵士科尔帕科夫偷窃同伴的制靴的皮件,卖去换酒喝。很好。公爵当着军曹和伍长的面前——这层要注意——责骂科尔帕科夫一顿,还威吓他说要鞭挞他。很好。科尔帕科夫走入营房,躺在铺板上,过了一刻钟以后就死了。这很好,这是意外的,几乎棘手的一桩案件。不管怎样,科尔帕科夫被埋葬了。公爵造了报告,科尔帕科夫的名字在名册上被勾了去。似乎没有比这再好的了吧?但是过了半年以后,兵士科尔帕科夫竟像没事人似的在同师同旅的诺沃泽姆梁斯基步兵团第二营第三连内出现了!”
“怎么?”公爵惊讶得出声喊了。
“这不对,这是错误!”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忽然说道,几乎带着烦恼的样子看着公爵,“Mon mari se trompe(我的丈夫弄错了)。”
“但是亲爱的,Se trompe(错)不Se trompe是容易说的,你试着自己把这桩事情解决一下吧!大家全愣住了。我首先会说Qu'on se trompe(我们错了)。但是不幸的是我亲眼看见,自己参加在委员会里面。所有认识他的人全供称他就是那个列兵科尔帕科夫,完全就是他,就是半年前用普通的仪式,在军鼓声中埋葬了的。这实在是稀有的,几乎不可能的事件,我同意,但是……”
“爸爸,饭开好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走进屋里来宣布。
“这好极了,妙极了!我饿得很……但甚至可以说是心理的事件……”
“汤又要凉了。”瓦里娅不耐烦地说。
“就来,就来,”将军一边走出房间,一边喃声说,“而且无论怎样调查也……”在走廊里还听得见这话。
“您如果在我们这里住下来的话,有许多地方您应该原谅阿尔达里昂·亚历山德罗维奇,”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公爵说,“他不会十分惊吵您。他一个人吃饭。您自己要同意,每人都有自己的缺点,自己的特别的性格,有些人比我们平常用手指指点出的一些人还特别些。我有一件事情请求:假使我的丈夫请您交付房租,您就对他说已经付给我了。自然付给阿尔达里昂·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款子也会加进您的账上去的。我请求你是单只为了谨慎起见……这是什么,瓦里娅?”
瓦里娅回到屋内,把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照片默默地递给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哆嗦了一下,起初似乎带着惧怕,以后又带着压抑下来的、悲苦的感觉,把照片审视了一会。她终于含着疑问望着瓦里娅。
“她今天自己送给他的,”瓦里娅说,“今天晚上一切都要解决了。”
“今天晚上!”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好像绝望似的低声反复地说,“怎么样?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一点疑惑,也没有什么希望?这照片预示了一切……这是他自己给你看的吗?”她惊讶地问。
“您知道,我们几乎整个月内没有说过一句话。这一切是普季岑对我说的。那张照片就扔在桌旁地板上面。我捡了起来。”
“公爵,”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忽然对他说,“我想问您——我特地为了这事请您来一趟——您是不是早就认识小儿?他好像说您今天才从什么地方来到的,是吗?”
公爵把自己的事情简单地解释了一番,删去了一大半。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里娅倾听着。
“我现在要询问您,并不想探听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什么事情,”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对于这层您不应该发生误会。假使有什么事他自己不能对我直说出来,我也就不愿意背着他加以探听。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刚才加尼亚当您面前,还有您走了以后,我问起您来的时候,他老是回答我:‘他是全知道的,不必和他客气!’这是什么意思?我愿意知道,在什么程度之下……”
加尼亚和普季岑突然走了进来。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立刻不作声了。公爵仍旧留在她身旁的椅子上面。瓦里娅退到一旁去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照片就放在极明显的地方,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前面的工作桌子上面。加尼亚一看见这照片,就皱紧眉毛,恨恨地从桌上取起,扔到摆在屋子的另一端的书桌上去了。
“加尼亚,今天吗?”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忽然问。
“什么今天?”加尼亚吃了一惊,忽然攻击起公爵来了,“我明白,您又夹在这里头了!……您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一种病?您竟不能忍一忍吗?大人,您要明白……”
“这是我的错,加尼亚。这和别人无关。”普季岑插上去说。
加尼亚带着疑问看了他一眼。
“这样好些,加尼亚。再说,事情也已经完了。”普季岑喃喃地说,退到一旁,坐在桌旁,从口袋里掏出用铅笔写的一张纸,精细地审视着。加尼亚站在那里,显得忧郁、不安地等候家庭的口角的爆发。他并没有想到向公爵道歉。
“如果一切都已完结,那么伊万·彼得洛维奇的话是对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加尼亚,你不要皱眉,也不必生气。你自己不愿意说的事情,我决不来问你。你要知道,我已经完全被驯服了。你不必担心。”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中止工作,似乎真是安静的样子。加尼亚感到惊讶,却谨慎地沉默着,眼看他的母亲,等候她表示得明白些。家庭间的口角已使他偿付了极贵的代价。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看出这谨慎来,便带着悲苦的微笑说道:
“你还在那里疑惑,不相信我。你不必着急,绝不会再有眼泪和哀求,像以前那样,至少在我的方面是如此的。我的全部愿望是使你成为幸福的人,你也知道这层。我服从了命运。无论我们以后住在一起或是离开,我的心将永远和你同在。自然我只能对自己负责,你可是不能对你的妹妹做同样的要求……”
“又是她!”加尼亚喊,带着讥笑和愤恨望着妹子,“妈妈!我还要在您面前赌我以前赌过的咒。只要我在这里,只要我活在世上,永远没有人敢怠慢您。无论错的是谁,随便哪一个人,只要跨进我们家里的门槛,我要坚持地要求他对您表示尊敬……”
加尼亚高兴地差不多用和解的挚爱的表情看向他的母亲。
“我一点也不惧怕自己,加尼亚,你要知道。这些日子我净着急,而且感到痛苦,并不是为了自己。听说今天可以了结。怎样了结呢?”
“今天晚上在她家里,她答应宣布她是否同意。”加尼亚回答。
“我们几乎有三个礼拜避免谈论这件事情,这是好的。现在在一切都将了结的时候,我只要问一桩事情:你既然并不爱她,她怎么能对你表示同意,甚至把照片送给你呢?难道你能爱这样……这样……”
“这样有经验的女人,是不是?”
“我并不想这样措辞。难道你会遮住她的眼睛到这种程度吗?”
在这问题里忽然听出不寻常的恼火的调子。加尼亚站在那里,寻思了一会,一面不躲藏他的讥笑,一面说道:“妈妈,您又受了感情的冲动,您又忍不住了。您永远这样开始,慢慢地炽烧了起来。您说绝不会再有盘问和责备的事情,但是已经开始了!我们最好不必再谈,真是不必再谈。至少您有这念头……我无论如何,永不离开你。至少别人是会从这样的妹子身边跑开的。你瞧她现在怎样望着我呀!我们就这样完结!我已经十分高兴起来……您怎么会知道我欺骗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呢?至于说到瓦里娅一层,那就随她便吧。够了。现在完全够了!”
加尼亚越说越兴奋,无目的地在屋内踱起步来。这样的谈话立刻变为每个家庭成员的伤痕。
“我说过,假使她走进这家里来,我就要离开此地,我决不食言!”瓦里娅说。
“为了固执!”加尼亚喊,“你不肯出嫁,也是为了固执的脾气!你为什么和我生气?我才不管你这一套呢。随你的便,哪怕现在就履行你的愿望都可以。你们真使我感到讨厌。怎么?您现在到底决定离开我们了,公爵?”他朝公爵呼喊,在看见他从座位上立起来的时候。
加尼亚的语调里听得出一种极深程度的恼怒,一个人到了这程度几乎会自己喜悦于这恼怒,毫无阻拦地将自身付托给它,而且事情无论弄到什么地步,几乎总会带着日见增长的愉快。公爵在门前回转身来,想回答几句,但是从他的侮辱者病态的脸色上看出只要再加上一滴水,便会使水缸溢满的情形。他当时回转身来,默默地出去了。过了几分钟,从客厅里流出来的回声中他听出,他走了以后,谈话弄得更加喧闹而且公开了。
他经过大厅,走到门房那里去,以便折到走廊里去,再从那里回到自己屋里。走近通楼梯的大门的时候,他听到,而且注意到有人在门外用力拉铃。但是铃大概坏了,它只是微微地抖动一下,没有声音。公爵卸下门闩,开了门,惊讶得倒退了一步,甚至全身哆嗦起来。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站在他的面前。他从照片上认识了她。她一看到他,眼睛里闪出一阵恼恨。她迅快地走进门房,肩膀撞着他,使他让路,一面脱下皮大衣,一面愤愤地说:
“既然懒得修理门铃,至少可以在门房里坐一坐,等候人家叩门。你现在把皮大衣都扔落了,真是笨蛋!”
那件皮大衣确乎落在地板上面。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没有等得及公爵替她脱下,自己脱下来,掷到他手里,瞧也不瞧他一眼,弄得公爵来不及接下来。
“应该把你开除才对。快去通报呀。”
公爵想说什么话,但是慌乱得一句也没有说出来,竟捧着从地板上捡起来的皮大衣,向客厅那里走去。
“现在竟捧着皮大衣走了!你为什么捧着皮大衣?哈,哈,哈!你是疯子吗?”
公爵回转身,望着她,像化石一般。她笑的时候,他也笑,但是舌头总还是动弹不了。在他给她开门的一刹那,他的脸色死白,现在一阵红润忽然冲到他的脸上。
“真是白痴!”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恨恨地喊着,朝他跺脚,“你往哪里去?你去通报什么人的名字?”
“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公爵喃喃地说。
“你为什么认识我?”她迅快地问他。“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呀!你去通报吧……里面喊嚷些什么?”
“他们在争吵呢。”公爵回答,走到客厅里去了。
他正在十分坚决的时间内走了进去。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准备完全忘却她的“服从一切”。她拥护着瓦里娅。普季岑已经抛弃那张用铅笔写的纸,也站立在瓦里娅身旁。瓦里娅自己也并不胆怯,她不是一个怯生生的女郎。哥哥的粗鲁的话越来越显得不客气,而且无从忍耐了。在这种情形之下,她照例停止说话,只是带着讥笑,默默地应着哥哥,眼睛眨也不眨。她也知道,这种办法会把他弄得愤怒到最后的境界。就在这时候,公爵跨进屋内,宣布道:“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