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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明课本残叶

课本,从小学到大学的,一本也没有了。上星期整理书柜,特别留意课本,但还是这句话,一本也没有了。

为什么突然想起它们来了呢,自己也说不上,似乎是本能在驱使我这么做。但我清楚,是个潜在的意识,正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因为年老了就想到回归。回归恐怕有二个意义,一个是回归所自,在这世上不少时日了,该有个交代了;二是回顾走过来的路。这个回顾,或说回归,回归幸福时光吧,最好有个凭藉,课本算得上一个相当不错的凭藉。因为从儿时进学校,到青年出学校,每个学期不会忘了给你一套新课本。新课本给你带来喜悦,也让你的脑子保持润滑不生锈。它的功劳是不小的。它是你的所历,与时俱进的,特有的,属于你的,因为在课本空白处有你的笔记,你的理解,你的心得,你的感慨。虽然我懂得惜墨当惜如金,谨言慎行是个好品格,但这一类文字还是有的。

在这些门类不同的课本中,数理课本保持着老面孔,很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语文就不一样了,课本内容变化大,跟师兄师姐的一比较,就知道这个出入了,现在大家不是还在为什么应当放进去什么应该撤下来而争论不休吗,所以这就决定了它不像数理课本那样单调乏味了。正因为如此,在这次以徒劳告终的历来课本的搜检中,我关心语文课本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东西没有了,心中却不忘回归,那就只能靠回忆了。当我傍晚伫立在静谧的学校运动场上,夕阳的余辉洒落在远远近近的树木和房屋墙面上的时候,我不由仰望蓝天上已滞不移的几朵白云。它能告诉我什么呢?我不禁疑惑起来,但它确实能唤起回忆。那惬意地躲藏在我书包里伴我上学的课本也在我头脑中显现它们朦胧的影子来了。封面平淡,但不知哪位书法家写的“语文”二字还是原封不动地出现在我眼前。当然也有文学和汉语课本的记忆,但课本的命名用的是印刷体,又没醒目的封面设计,那就在记忆中被废弃了。

有些什么课文呢,我思想里面既教我知识,又教我做人的课文。奇怪的是首先冒出来的是《孟子·公孙丑》下的一章。显然,课本标题是编者添加的,还记得,叫做“天时不如地利”,取题习用“论语”以起首语为篇名的方式。更使我吃惊的是这篇初中习得的课文在我记忆近乎枯竭的头脑里居然锃亮如新,一字不差地背得出来呢。结论是这样的:“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这篇课文虽短,但气势磅礴,思辨严整,有针都插不进的感觉。道理呢,当然是人和压胜地理天时,拥有它,就无往而不胜。

话虽这么说,但天时地利人和我还是不大懂,或许当时先生是说清楚的,但我思想开小差,就这么漏掉了。

说实在,从道理上讲,要从这段文字里挑孟子的刺,恐怕有点难。但历史的进程并不像他说话那样洒脱舒坦。君子之战,竹帛所书,败绩累累,而失道之为寡,也惹人发笑,远的不说,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多助遍于国中,哪来寡助,有本事倾全国之力发动战争,能说他寡助么,而反法西斯的战争,君子之战吧,还是打得吃力。看不到君子之战之顺。

孟子所谓多助之得道,无非指正义必胜。人们喜欢挂在嘴边的是正义可以迟到,但不会缺席,实在有涉荒谬。这席位常虚不实才是实。在你脚边跳跃啄食的似曾相识的麻雀是个舶来品,特意引进的,与旧雀毫无关系,除了学名同属文鸟科之外。土雀早已死绝,或成了凤毛麟角的稀有物。它的席位永远是虚着的,所以孟子的君子有不战,战必胜是个实实在在的理想远景图。既为理想远景,就缥缈虚无,与浮云无异。他的话,是人类理性的一个发挥。这样的发挥,总能给人头头是道的感受。因为从道理上讲是这样的。但讲道理碰上不讲道理就得退却,歪倒在一边,服从于不讲道理了。足以证明不讲道理的是我一旦想到初中学过的语文,这篇“天时不如地利”便第一个跳出来,叫我莫名的感动一番,甚至忍不住脱口背诵它一遍了。

记得语文课本里还有一篇叫做“马铃薯甲虫和蜜桔”。我想到它就因为这篇名有点特别吧。这篇课文说些什么,或者说这三样互不相关的东西又怎么凑在一块的,作者自有妙笔,但我忘了。可是有个印象帮助我把对这篇课文的不凡记忆烘托出来。语文老师在讲述这篇课文的时候,学生们难得看到她的怒容和很难想象到的这是属于她的发声。历来,她的声音是很温和的,和她经常掛在脸上的笑容很合拍,即使在问责学生功课或大不以为然学生对她的提问作出的回答的时候,她的声音和表情也会让你觉得你该罚或被问责,并把责问看作心平气和,带有商榷意味的劝导。但在讲这篇课文时,她是下了狠劲的。这狠劲与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有关。这是我努力回忆的结果。中心思想是西方捣乱。捣乱是一贯的,但这回,课文里说的,还真有点特别,把有害的甲虫用到民主德国的农田上。要知道,这可不是农药,用来杀灭甲虫的,而是甲虫本身,后果就可想而知了。这农田里是不是种着马铃薯,甲虫是不是对付它的,我对答不上来,大概是吧,因为有马铃薯和甲虫的并提。那末,蜜桔又怎样呢;它是不是又一个受害者?不知道。但我听说过有害的甲虫是果园的一大祸害。如果果真是这样联系起来的话,我们语文老师一反常态,连声音都变就得到很好的解释了。

在初中语文课本里使用多年未曾消失的是都德的《最后一课》。这篇课文在儿童心理描写上很成功。这对于离儿童年代并不远的我们就有震撼力了。故事里的小弗朗士不爱束缚,逃课是家常便饭,这对守规矩的来说是个异类,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他再没机会学同胞讲的语言了,他才觉得它如此宝贵,每个单词就像金子般闪闪发光呢。

记得这篇课文有附图,画的是因悲伤差点晕厥过去的教授法语的韩麦尔先生在最后一堂法语课结束时用力在黑板上写上“法兰西万岁”之后,挥手宣布下课的一幕。这篇课文的感染力在课堂里发酵。原本,语文老师念了一段课文后,余下的就让学生念下去,多由她喜欢的学生来充当这一角色。但在我头脑里翻出来的是竟由她自个儿把课文念完了。没注意到她眼睛里是否闪烁泪花,但声音里是有的。

等到我长大之后,回想到这个场景,痛惜语文老师大可不必如此感伤。法国人很自信,对法德轴心领摄欧洲对抗美国有坚定的信念。对语言当然也一样,韩麦尔先生就断言法兰西语言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语言。他说这话决不停留在失去语言的遗憾上。韩麦尔先生感到欣慰的是他在遥远的东方,在中国有知音。我的一位法国文化的崇拜者曾说过,法语就像鸟儿歌唱。“享受哪,完全是!”他说。

其实,语言这样东西,既然没有阶级性,民族界限也就淡化了。如果一个民族的语言给灭了,或自行消亡了,大可用另一民族的语言来代替,小至日常问候语,大至疑难的探讨,一无遮拦,畅通无阻,就算法国人不再说法国话了,自动放弃或是别人不让他讲,他的法兰西共同体的成员国才不管这个呢。他们忙着把法语当作官方语言。这官方语言除了用在外交文本上外,在他们社会高层人士中还广泛使用并以使用这一语言为荣,而把本国语言忘得越快越干净越好,因为它太土,不上台面,在豪华的宴会上或庄重的公众场合更是不雅。凡想跻身上层社会的人,急不可待地去学这门语言;这样才能和低微的社会地位彻底告别。法语的生命力是强盛的,在读俄国十九世纪小说的时候,即使在中译本里,也时不时迸出几个法语词汇来。上层痴迷法语,由此造就一大批法语家庭教师。

又要说说初中阶段语文一分为二,一为文学,一为汉语的事。文学课本是个大部头,文字浩繁,插图精美。“一个学期能教完?”我心中有疑惑,后来知道这为了开阔我们的眼界才来个大部头的,教师择而用之。我看里面多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章回摘录。但故事完整,没有斩头去尾的感觉;外国文学篇幅没有印象。中国古典文学里印象最深的当属《水浒》分回“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这镇关西相当于现今的黑恶势力吧。里面没有介绍他的团伙。他好像喜欢单打独斗,欺负金老父女。鲁达是个军官,军官当有军纪约束,不能胡来,对于打抱不平的事,他一样有动不动拔出拳头来的习惯。拳打镇关西,不是提辖一时性起。他虽然有酒醉大闹五台山这等莽撞的举动,但在对付镇关西上有预谋,而且用羞辱的办法激发他的忍无可忍爆发出来的猪狗尚且坚守的最后自尊。这个自尊成了他送命的代价。当然,不用挑战自尊极限,鲁达还是要清算他的。

在对付这个卖肉的恶霸时,军官鲁达集起诉、抓捕、判决、执行四个职分于一身,高效省事。判决是什么呢?行文里的意思是原想教训教训他,怎样个教训法,那要做起来看了。结果呢,这厮实在不经打,竟然死了。书中故事好像结束在鲁达拾起衣衫跑路了事。自然,节录总有个圈上句号的地方。然而,即便在《水浒》这样充满暴力和私刑的书里,还找得到朝廷王法的影子。尽管鲁达扬长而去,尾追他的海捕文书递到了各个衙门;城门口也都贴上他的画像图形。令人庆幸的是宋朝那么遥远的故事居然影响到尚在少年时期的我们。他的承上启下的功夫实在了得。我敢担保,脱离襁褓的幼儿父母就会告诉他从前有个花和尚鲁智深。我怀疑我对《水浒》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这么来的。

看看我的上一辈,我的文学老师宋老师吧。她眯花眼笑地读这段课文,拳打这一段吧,镇关西挨拳的滋味,任什么都尝了个遍。大概有了配文的插图,宋老师的朗读已身临其境,是围观人群中的一员了。

从此,至少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课间的十分钟休息,大伙再不打球追逐,换上了打架的新玩法,压在上面的不用说是鲁提辖,被压在下面的自然是吃瘪的镇关西喽。而我呢,渐渐养成一个以正义名义致罚看不惯人的情感冲动的性格。遗憾的是我没有鲁提辖的肌肉,醋钵儿大的拳头,当然,更关键的是根本不具备以正义名义致罚他人的权力。

第二篇可以说说的是《岳传》里摘录下来的一段,“岳飞枪挑小梁王”。

这个故事不是讲强盗的,而是讲一个封建王朝的维护者同时又是个民族英雄的岳飞。

岳飞其人,早在读到这段课文之前,就有所了解。倒不是说我早早地读了钱采的小说《岳传》,而是还是个孩童的时候,随父母游西湖,到得岳坟,知道了这个人民为他建庙景仰的人物的。

这篇课文的矛盾冲突发起于岳飞与梁王的利益分配上;梁王是权贵,箱笼里什么都有了,但还少不得个武状元;岳飞要的是显扬他的武艺,以图报国拒外侮,所以这个武状元是志在必得的。梁王再利诱,岳飞不会放弃他的志向,于是势必动起刀枪来。刀枪不长眼,于是须立下生死文书。岳飞坚持立生死文书为的是梁王是贵族,伤不得的,伤了他,自己性命不保。若是普通武举,这生死文书是不用立的,因为同为草芥,灭了就灭了,没人会正经的看待它。我搞不懂岳飞是不是真的认为立了生死文书,杀了梁王自己可以保全性命。假如他真的是这么认为的话,风波亭这个结局早在候着他了。因为从一件事的发生可以看到另一件形式不同性质无异的事必然会发生。当然,这是长大以后的认识,读这篇课文的时候根本想不到这样的事。印象里也没有听老师说起人不是生来平等,而是生来不平等这回事。要紧的是看他们怎样动手,你一枪我一刀的比武,到头来,把个梁王头朝下脚朝上地挑于马下了事。

其实,读这段课文的时候,想的还真是少。中心思想是什么,老师一定讲了,但我忘得干净;就回忆当时的感想而言,大概有以下几点,一个是岳飞武艺高强,今后自己也要有些武艺,至于武艺从何而来,没有想过;一个是梁王依势跋扈,令人憎恶;再有是朝中是分成忠奸二派的,得势的好像总是奸臣,这里又来了。奸臣的话总能吹进皇帝老儿的耳朵里,忠臣吹的大都是耳边风。

“岳飞枪挑小梁王”这篇课文的影响是深远的,因为此后对岳飞的认识都是以这篇课文为出发点加以探讨的。读这篇课文的时候,岳飞的负面是隐而不见的,突出他的爱国和敢于挑战权贵的精神。细察的话,放进这篇课文的目的是粗糙的,指向不是很明确,没有疑问的是,讲他的不是,不是目的。岳飞在人们心目中又过于高大,不大容易扳倒他。但岳飞这面爱国主义旗帜不好使。他的攘外是为雪耻,迎回二圣的手段,说穿了,为的是保赵宋王朝的江山,好在迎合当时民众抗金的愿望,他的爱国主义便成功了。其实它比不过任何一次揭竿而起的解放战争。富有讽刺意味的是,镇压农民暴动的能手是岳飞。他的“以敌将攻敌兵,夺其手足之助,离其腹心之托”是汉光武平赤眉策略的改良型。洞庭水寇在他的攻击下很快瓦解了。以前的说法是相比他的抗金功绩,不是主要的。但性质恶劣,影响极坏,这功大于过就值得商榷了。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朝廷的鹰犬这个声音一响,他的爱国主义还是收拾起来为好。

岳飞手创岳家军,摆脱不了是支听他使唤,为他效命的私人军队。金人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岳家军的军纪是这么说的:“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这不但叫金人害怕,高宗皇帝听了也会失杯手中。朱仙镇大捷后才动手杀他,已经够耐心的了。

不管人家怎么说岳飞,在我岳飞有向心力。他对我的影响不限于一部抗金史,还有他的“满江红”。这首词广为传诵,并谱为古曲,要说百听不厌,“满江红”是当之无愧的;后来听说它还进了中学课本。但这首词也充分暴露了岳飞思想上的弱点。这与他的悲惨结局是分不开的。他的军旅生涯那么艰苦,抗敌意志那么坚决,为的是什么呢。“为了收拾旧山河”呀,人们会说。“词里不是明白写着吗?”那么收拾旧山河为什么呢?收拾旧山河之后又怎样呢?我可以告诉你,为的是赵家江山不缺。注意了,这江山是姓赵的。他要“朝天阙”,告诉皇帝大功告成。这首词通篇激昂,但没有人民的气息。这不是我有意苛责岳飞,还是要提一笔的。胡云翼先生在介绍岳飞这位民族英雄又是杰出词人时说:“他的文学作品虽不多,质量却很高。”在词评中说“词中虽然流露忠君思想的局限,这也并不影响其为杰出的爱国主义名作。”也是不忘提一笔的。

这局限,实际上相当致命;这局限,常常被主客观因素揉合成一个团儿,看不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目。但流露难免。岳飞的“满江红”算作流露的话,镇压农民暴动,便是毫不掩饰的真面目了。

“你的苛责是可笑而不负责任的。你这样对待古人,实在不是历史唯物主义态度。这样说来,没个古人是可以称道的了。”我的朋友这样说我。但我得提醒他,课文自有千钧重。语文这东西,不止句读,更在传道授业解惑,效命私天下之一姓君主,即便称之为局限也罢,却在不知不觉中进了少年的头脑,加之岳飞值得景仰的人物形象,这个局限就给掩上一层浓雾,再也看不见了。他听了摇摇头说:“你想得太多。”这话使我想起在我问医生病情的时候,哪怕多说了一二句事后证明并非多嘴的话,他就忙不迭地回道:“你想多了。”为这,我不少苦恼,渐渐认为是一种病在侵蚀我的大脑,有人说这是焦虑症的典型征兆。但多想或想多还是被事实推翻。有人告诉我,最新一代中学语文课本里把岳飞的“满江红”抽掉了,换上了秋瑾的“满江红”。惭愧得很,秋瑾这样一位中华史上少有的英雄,她的生平在我的认识里只能说是个轮廓;她的诗文更是没有读过。她的“满江红”写了什么,不知道。但我很自然地把她和推翻满清封建专制政权的国民革命联系起来。这样,比起岳飞的“满江红”,一是维护,一是摧毁,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在这本厚厚的文学课本里,还有基于民间传说的牛郎织女故事。这篇课文的整体印象很模糊,到底为什么,讲不清楚,现在想来,大概里面有爱情成分的缘故。在我们这一代,对这个蛊惑人心的字眼是很有免疫力的,男女同学之间,说话不过三五句,多了,一片乌云就会降临到你头上来。在我们观念里,世上男女,只有结婚和不结婚两回事,中间没有,打个比方吧,鹊桥那样的过度。媒婆听说过,不但听说,还见过,不过不时兴叫媒婆了,而是叫婚姻介绍人。“你们谈谈吧。”完了之后她这么说,笑盈盈的。“到时候别忘给我吃喜糖啊。”这是最不贪嘴的;“到时请我吃十八只蹄膀。”带点心思实质上是开玩笑的这么说;也有直截了当的,要求第一次见面安排在凯司令二楼。

“牛郎织女”(篇名忘了,姑用之)叫我印象淡薄,除了老师不会在情爱或是爱情上多加停留外,还有个原因是里面没有拳打脚踢,枪挑刀劈的精彩片段。那末,总该留下点什么吧,想了想,还是有,比如,织女向牛郎和孩子讲天上的故事,这得益于画得认真,以情动人的插图了。描述也有,说她织女是如何的爱人间,农家生活爱,田园风光爱,听晓风晚风在林间穿过也是美不可言的享受,而把压迫和暴力归罪于和人间不相干的天庭。这就应了我对天国不应建立在天上,而应建立在地上这句话的理解。对于织女的不轨,天帝终于发怒,把下嫁(无媒妁,私奔)的织女捉了回去,牛郎不舍,挑个担子,箩筐里放了二个私生子,好像是一男一女,奋力追去(具体怎么上天路忘了),于是天帝震怒,毅然决然地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鸿沟,这就是银河的由来。牛郎赶着赶着,到了河边,止了步,过不去了。然而天帝还有人情味,让他们每年相会一次,这便是中国的情人节,十足土产的,不过这个节很刺眼,我认识的人中坚持用这个土节,如果想要那么个毫无必要惹满洋气的节的话。但这情人节加在牛郎织女头上尴尬,因为他们早已结婚(不正当男女关系,我还是要点一点)生子,并非情人;更要命的是,这一年一度的会面,纵然喜鹊殷勤,心中却满是凄苦,没一丁点儿浪漫哪。

读了这个故事之后,我知道人间是干净的,暴虐在天上,那天帝,他不但把自己的国度管得严实,还要把灾难降到人间。看看课本插图,我更想领略田园风光,听听吹动的晓风晚风了。

除了课本外,还有课外读物让我们消闲。暑期读物有多种,今天唯独留在我身边的是《绿山谷集体农庄》。苏联谢·安东诺夫著。我不忘提到它,在不同场合,是因为它是唯一。

该书一九五四年在苏联出版;中译本在一九五六年二月已经是第三次印刷,字数七万,充当小学五年级暑期读物厚薄恰当,一个暑期正好读完;该书印数是个天文数字,可以知道这本放在书架上往往会被忽略而过的书在孩子们中多么受欢迎。它讲的是什么呢?内容提要里说,绿山谷集体农庄有个孩子写信向农业科学院要来了些新品种的麦籽,和朋友们组织了一个第五秘密农作队,瞒住大人,把麦籽播在一块很隐蔽的空地里,可是大人暗中给他们帮忙,最后孩子们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得到了很大收获。教益是什么呢?提要里留出一段给它:这本书描写了苏联儿童热爱劳动,热爱科学,关心祖国的建设,同时也指出成人应当巧妙地关心和帮助孩子们做他们所感兴趣的有益工作。

提要说得很完备了,可以慢慢地欣赏了。但我还没有读到一半就喊出“我们也要集体农庄”的口号。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说出了大人和孩子们的心声。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值日生做得认真,地扫得片纸不留,课桌椅排列整齐,像有待检阅的军队,黑板擦得粉笔灰围着我身子飞舞乱转,最后落定在我衣服上,成了半个雪人;课上,老师布置下来每个同学做个矿石机,我就想起绿山谷集体农庄的孩子们热爱科学的精神,便痴迷于它,书都不想读了;奇怪的是老师并不像以前那样责罚我。“他一定也读了《绿山谷集体农庄》吧。他要我们读,难道自己不读?”我心里想。

在我们都成了老头老太的小学同学聚会上,我心跳不已地从包里拿出这本书给他们看,要给他们个惊喜。他们有的上眼镜有的下眼镜地看它。“呀,是有这本书的!”一个女同学叫道。但也有不识真货的,呆呆地望着它,竟然发不出一声感叹来。

《绿山谷集体农庄》的稀贵是毋庸置疑的。我是旧书店的常客,来去那么多回,竟没有发现过它,这和它的天文数字发行量不相称。但它的稀贵正是对这本书的肯定,说明他战斗过,经历过考验。他的稀贵终于使它上了我们小学同学纪念册。这本精致的纪念册的内容是经过严格遴选的。它上了,成为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页。

有一段时间,一些小书贩推着黄鱼车在街头巷尾销他的盗版书。盗则盗矣,却是些见所未见的书,其中赫然在目的是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奋斗”。这样的书他也敢卖。我看着那个若无其事的小书贩,心中吃吓不小。这本一度在德国奉若神明的书,现在只要价十块。好奇心驱使我想看看这个杀人魔王在里面胡诌些什么。但手烫得不行。一转眼,给个淘书的买了去,一边走一边还在急匆匆的翻它呢。

这样的小书贩还真狂了一阵子的。有一回,在他的黄鱼车里看到一套开明书局出版的民国时期的小学课本,一套三本(记不清了),也是十块一本的价。翻开第一册,里面有“上学了,见先生,叫先生早,先生回道,小朋友早”的文字和图画。我觉得新奇亲切,正想掏钱买它的时候,小书贩却顿脚叫道:“啊呀不好,他们来了!”跳上黄鱼车骑了就逃,轮子差点压过我的脚背。他们是谁,我没有看清,也不见有人尾追,也没人喊:“不许动!”但书没买成。这是第一次与这套小学课本失之交臂。

过了几年,脚蹬黄鱼车,随时准备抽身逃走的,鼠窃般的小书贩销声匿迹。我也把他们忘了。有一回,在上海古籍书店铺面一方地的书籍展台上又看到了开明书局的小学课本。一看,有好多呢,有不同年级的,不同版本的。我又翻看,不知怎地,总觉得太孩子气了。我翻看这样的书,到底是因痴呆而不得不求其简、求其次,还是脑力有余而涉猎无穷呢。看了一会,还是没有买。这是我第二次失去购买它的机会。

又过了许多年,我已经够老了,老到除了少年事一概忘却的时候了。正因为少年事越来越亮堂,这套奇特而有异于我读过的小学课本的开明书局出版物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头脑里,于是我又去到上海古籍书店的铺面,求访昔日的书籍展台,没有,压根儿一本都没有。我想书在他们那里经常换地方,从显眼到不显眼的,或反之;从请进到请出的,间或有之。我四顾,在整个铺面转了二圈,还是没有。我想,与其找不如问,就问个把门的营业员。他想了想说:“有过的,牛皮纸样封面的是吧。”我连连点头。“还有吗?”我问。他又想了想,摇了摇头。这摇了摇头,就是没有了,不会有别的意思,而且是针对我的问话“还有吗?”的反应,还会有错吗。

我走出店堂,明明半扇玻璃门开着,我却去推关着的半扇,亮眼一瞧,那半扇不是开着吗。我出去,感到背心有点热,回过头,看到二位营业员,其中一位是我向他发问的,正瞧着我哪。他一定想:“怪不得他来问我要开明书局的小学课本呢。”

世上的事,有偶尔失之,也有偶尔得之的。这回,有得之的了。一天,我玩手机的时候,看到头条里居然出现了“初等小学国文教科书”的封面,上书学部编纂,接着提供了几幅不同课别的画面。第一课是“各处学堂,皆供孔子,我上学堂,我拜孔子。”课文上面列出处、供、孔、拜几个生字。孔子是个厉害角色,二千多年了,还在受拜。这第一课就给足了他面子。的确,做人,学识,当官都要循着他的路走。它这根无形的绳索,捆绑中国人的灵魂,要他们向君王叩头跪拜,尽臣子的职分。“孰不可忍”的事是绝对禁止的。我的教育工作三十年纪念册里有教书育人为人师表的训诫,还有他余墨的传承呢。这八个字,我是愧对的。这初等小学国文教科书的第一课我都没有做好。但话又要说回来,孔子思想虽然保守,束缚人,但还有个礼,又叫仁义来填底,面子功夫还有,烂污糟糟的事情终究做不出来。

还有几幅不妨也来看看:第六课,课文是“池中鲤鱼,大小不一,大者长数尺,小者长数寸;课文下面有鲤鱼附图,有大有小;课文上面列出本课生字:鲤、者、数。这鲤、者、数三字,当为解释,又是得益匪浅。又有第十课,课文是:虎似猫而大,狐似犬而小,驴似马而非马”,鲸似鱼而非鱼,文下又有附图,分别为上述动物,课文之上又列出生字:似、狐、驴、鲸。图文结合看似简单,但见其物而知其名,识其名而见诸物,知识就开阔了;生字的列出,引人注目,而先生的讲解。可以为之滔滔。因为有课文给出的疑问,似,不为是,不同在哪里,岂止大小。似者,像也。为什么说像,又像在哪里,似字的意义可以借此说清楚了。这似字的理解更明了,使用更得手了。孩子们会说形似而神不似,貌似而心不似,似善而非善,似敬而非敬,言似而行不似,这就对了。这似字来了,怎么解其惑呢?先生可以加上一句金玉良言:“察其言而观其行。”这似字的面纱就给捅破了。

下面是第十四课。文为“瓜能解渴,为类不一,西瓜形园,其味甜,胡瓜形长,其色绿”,为下者又是西瓜与胡瓜的识别图;为上者又列出生字:瓜、类、味、甜、胡。这样的课文,说解可简可繁,临场发挥更是无所穷尽。这些课文,贵在贴近生活,从中知道你是自然界的一份子,当虚心以待,不可狂妄,天赐物类,不容糟蹋。

又有一组,是有关做人的,同样简而明,深而远。

“到学校,见先生,大家说,先生早,先生点点头说,小朋友早。”课文有小朋友行礼,先生回礼图。人格尊重,无论成人小孩,必须有的;先生要像先生,学生要像学生,那末学校就是个学校了。又有“路旁有果树,兄弟二人过之。弟欲采树上之果,兄曰:‘不可。果树有主人,不可妄取也。’”同样有彩图附之,以加深印象,寥寥数语,不可攘夺,不可盗取,尽在矣。这样教育出来的孩子,岂能为盗贼?又有:“清明节这一天,父亲带我去上坟,到了祖父祖母的坟前,父亲行礼,我也行礼。”课文下面便是父子坟前行礼的彩图。这一课,这一页,把一切孝道的说教都推过一边,成为多余的了。

开明书局出版的小学国文课本,每一课,每一页,都在我心中闪亮不灭。如果人生帷幕再次拉开,我必与它同台。 a7Xpdyp/pXjuiJ2hYdfXFFtr3GdKee1Y1nu+mjDmv+6BGI8rxdFMzX3C5Wqoe4/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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