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郑婉容

翻看晚清轶事的杂志,上面有宣统皇帝和婉容的照片,不禁想起大学同学郑婉容。人的联想快如闪电。一个名字的相同,马上会想到与此人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不过这位同学还是值得联想到的,因为除了同学本来有属缘分,她还有些独特的地方。

说实在,对这位同学,以同学相称,相当勉强,因为我们之间的交流只有数得出来的几次简短的谈话。了解更无从谈起,据此写她的人,写她的事,深感笔下艰涩乏力。但我还是凭着记忆所及,写下一段关于她的文字,也算是对她的纪念吧。

一个班级的形成,回忆起来,就像一个个片断编辑成一本书;又像一片片木片构成一面拼图。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是陆续来报到注册的。这段时间不短,人到齐已在九月上旬将尽的时候。人到齐了,一个新的班级诞生了。但时间证明这是个颇为不幸的班级。

“真是多此一举,完全可以和荒唐划等号的多此一举。”提起这个班级,我不会不这么想。

人都来了之后,开了个见面会,虽然这类事旷若隔世,但既然大学生活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里程碑,对它的记忆就保留了下来。

见面会的主持人是我们的班长(入校即定,只是随后宣布)。

“今天初次见面,作个自我介绍吧”他面带笑容地说。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位资产阶级出身的同学(后来才知道他的出身)第一个介绍他自己。他先不道名姓,而是道明他到这里来是肩负着重任的,提醒在座各位可别忘了。

“今后我们在一起生活,学习,战斗。这是个光荣的集体。我们一定要发扬集体主义精神,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又一位说。我想这位一定是我们的政治指导员。因为他已经确定这是个光荣集体,信心十足呐,还没迈开第一步,他已经知道它是的了。后来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是个大资产者,不是我们的政治指导员。

“今天不是做梦吧。我父母都是工人,我却进了大学。这事只有新社会才有。我叫杨才进。我一定好好学习,报答我的父母,报答党和毛主席。”

这位杨同学,算得上是我大学里的一位好友了。事后证明,他是我们班里颇有成就的一位,他没有食言,他不说空话。

见面会开下去,自我介绍在进行,大家都报了自己的姓名,正如班长所要求的那样。轮到最后一位了,那是个瘦高个的女生,五官端正,脸色苍白,看上去有点虚弱。她站起来,面带笑容的说:“我叫郑婉容,今天有机会认识大家,很高兴。我们今后是同学了。”话到此为止,她坐下,表示介绍完毕,不再说什么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郑婉容的印象,她的笑容,保留至今的,也是仅此一回。

宿舍分配好之后,我们快乐地打扮寝室。

窗户旁边的一面墙上早有同学贴上了一幅宣传画,画面亮丽,色彩鲜艳,画的是一位朝气蓬勃的青年,身着白衬衫,左臂下夹着本厚厚的书,昂首挺胸,迎着朝阳,迈步向前,下面写着:“听党话,跟党走,把一切献给党。”有的同学的蚊帐上掛起了雷锋像。不知怎地,我无缘无故地想起郑婉容的床位,一定是素帐白壁,无所华饰的了。

郑婉容通常没话。如果没什么事情交代的话,就没话。好像凡要说的都说完了似的,没必要多说一个字。她就是用这种神态来告诉你。

她面无表情,内心的喜怒哀乐是看不出来的。如果要给她画像的话,把握这个底韵就无需多费神了。但他的眼神,阴晴不定,阴晴之中,还有层次之分,那末,即便是善画的人,也只能掷笔长叹了;她走路,轻轻的,怕扬起灰尘似的,悄悄的,怕惊动一只白日鼠似的;说她迈步,倒不如说她移动,腿的动作粗心人是不会发觉的。于是,好替别人起绰号的杨才进就把她叫作丢了魂的,后来又改作没魂的,意思是不存在丢,本来就没有。

杨同学是工人出身,但跟我们这些出身不上不下的人话不少。他跟郑婉容在同一政治学习小组。我们的谈话,与此无关,郑又不在我们的视线里。然而有一回,不知怎么话锋转到她身上。“你知道吗?”他压低声音说:“那个,没魂的,在政治学习时还真有她的,你猜怎么着?”我把耳朵凑过去,表示有兴趣听听。

“她跟大伙不一样,一个出奇的怪胎。”

“什么呢?”我问道。

“一言不发。”

“不大可能吧,生病了会不。”

“哪来的病……我意思是跟一言不发差不多。当真一言不发怎么可能,沉默就是有保留意见,保留意见就是反对意见;她虽没了魂,这个还不敢不把住,没魂都不会招惹这个是非。我是说他发言还是有的,张口呗,但跟没说没二样,轮到她谈体会,她却轻松地笑笑说:‘我跟大家一样。’下面没话了。我们都候着呢。王起峰更是盯住她不放,但还是没话。大家这才明白,她已经发言了,既然跟大家一样,就没必要重复了。‘一样是什么?’王起峰(政治学习小组组长)神情严肃地问。我没见过他这样不高兴地扳起面孔来。周围,整个小组,像晚上沉睡过去的大地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大伙愕然地望着郑,又望望王起峰;郑不慌,不愧是没个魂的。你猜她怎么着,她慢条斯理的,这样子我看了讨厌,低下头来,别搞错,不是低头认罪,这从她的神色上完全看得出,看了看捏在手里的手帕,又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王起峰。这个胆儿我佩服。你猜她怎么着,她笑笑,把个头来左右瞧了瞧,好像奇怪大伙怎么会听不懂她的话似的,‘你们说的,好呀,也是我想说的,这不是一样么。’她说着,还耸了耸肩,这我亲眼看见了,虽然是微微的那么往上抬一抬,可逃不过我的眼睛,嘿嘿,瘦瘦的,如柴般的肩膀呐。哎,她那么狂,起峰绷紧的脸却松开了,点点头,说一声‘那好,很好。’下面也没话了。我看哪,这人怪怪的,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说是不。”“是的,”我说:“哪能不是呢。”我回道。“后来哪,有话传出来了,”杨同学继续他的话,“当然只有我才能听到,”他挺了挺胸说道:“说那个郑婉容,没魂的,不肯暴露思想。这话对,你不说,谁知道你头脑里在想些什么,得说,讲出来,才能得到及时的纠正;罪犯也是一念之差才做出掉脑袋的事的。当然,别误会,我不是说郑同学是那个,那个……”他伸出手指捻来滑去的,说不出个当说的词儿来。

“同感,同感可以有的。她好像有点害怕浪费时间。”我说道。杨同学眨巴着眼,细辨我的话的味道呢,然后说:“你说得对,哈哈,是有这点意思,哈哈。”

我想,郑婉容果真这样的话,那是自己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我真搞不懂她的中学,包括小学是怎么过来的;她在另一个天地里游荡,还乐此不疲呢。不愿暴露思想是什么,右派分子这顶帽子如果大了点的话,落后分子这顶帽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里外地看,还是过小了点的。

一次,我在教室里看书,她走进来,坐到她平时常坐的位子上,手里拿了本笔记本,瞧了我一眼,叹口气说:“经济学,我是不喜欢的,为了凑志愿,把它填了进去,哎,这倒好,中了头彩了,不喜欢的就是硬给。”停了一会又说:“昨天计量经济学啦,今天盐政史啦,我看还不如立体几何好玩……”她又看了一眼我摊在桌面上的《联共(布)党史》。“你有喜欢的,我可没有,在图书馆里转了一圈,没找着想看的课外读物。”她一副失望的样子。

“小说,课外读物吧,有的是啊……高尔基的三部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铁流、毁灭……哎呀,有的是,没看见?”我嚷嚷,给她开出一份书单来。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更不说话。说真的,我很不满意她这种不表态的态度。

我忽然想起听说她父亲是研究莎士比亚的,又是剧作家,莎士比亚值得研究本是怪事。但我还是说话小心,尽量不流露半点讥讽的口吻。“听说你喜欢莎士比亚的作品,它能突破国界,传布到世界各地吗?我刚才提到的那些,可突破苏联国界,来到我们图书馆,毫不勉强,一路顺风,因为中国有的是读者,他们爱读。‘真是百读不厌呢。’他们都这么说,说明文学是没有国界的,当然是进步文学啰。”

“莎士比亚笔下的善与恶用不着解释就看得一清二楚的。”

说完,她站起来,缓缓地转过身子,出了教室。

时间催促我们不停顿地朝一个方向跑步前进。一九六四年下半年,下乡镇参加四清运动。

四清中清经济是个重头,因为贪污必然造成政治上的蜕化变质。要查贪污,查挪用,查虚报,查偷工减料,查库存与账面不符,查账是至关重要的。会计系的辛教授到我们查的那个厂,他具体负责查账。

“原始凭证齐不齐,得看清了,一张都不能缺。”他挺认真,而且办事高效;他最恨婆婆妈妈的工作作风。他脾气暴,对低效,不专注特别痛恨,斥责人不顾人家的面子,叫人难堪的事常有。正好郑婉容是个叫人肚肠发痒的慢手,又是近视眼,看那账页,脸都快贴上了,一张张地翻。天冷,手指有些不灵便。辛教授看着,好几次要发作,但顾到是个女同学吧,忍住了。但他的容忍度是有限的,终于发起飙来,一把夺过郑手里的二本账册。

“刘铿,这个你拿去,查仔细了。”二本账册给扔到刘铿的左手边。刘铿应了声“是。”把账册放到他的下面,偷眼瞧了瞧郑。郑现在手里什么也没有了,二只手不知往哪儿放。辛教授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干自己的事。我看到郑的脸渐渐泛红,终于胀得通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脸红呢,它始终是苍白没有血色的。

一九六八年八月去到军垦农场,郑分配在厨房劳动。

挑做厨房活儿的同学慢慢的都胖了起来,脸色也透红,唯独她,郑婉容,没胖,脸色也老样子,还是苍白无华。她身上掛个饭单,失神地望着大家,跟在学校一样,眼睛周围添上个黑圈圈。

我最后一次见到郑是在从农场回上海的路上。我刚出火车站,就看见父亲沿着铁路匆匆赶来接我。二年没见面了,他又瘦又老,走路样子都变了,走近我才认清是他。他神情惶恐,警惕着四周,好像随时有人会来袭击他似的。“爸!”我大叫,他也认出是我。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在离开火车站的公交上,恰好坐在我们对面的是郑婉容父女俩,是她父亲不会错,因为父女父子情一看就看得出,特别在这种场合。

我们对视着,默默无语。

之后,她就像一只断线风筝似的杳无音讯。一次在路上碰到另一位同学,提起了她,据他说,她分配在一个远郊,具体在哪里,干什么都不知道。若干年之后,传来她的死讯,怎么传过来的,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在一次竞比苍老的大学同学的聚会上,有位女同学提起她:“她走得早还是幸运的,少受些苦吧。”这声音不大,但无疑同学们都听到了。因为他们都僵在那里,像给上了魔法似的,成了泥塑木雕。但这仅维持了几秒钟,他们又都给下了魔咒,脱了魔法,活过来了,有的看窗外,有的上翻眼睛看那从没有人注意过的天花板,有的斜眼看桌子上的剩菜,终于王顾左右而言他的人出场了。“菜,吃菜呀,要不凉了。” wwwNs2MFu+j7R88mH/N4b8SdA9PGZQlkY52YpSORT1+EnlI5rl6LStOIIBgzsEMl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