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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龟子

今天在公园的一株石榴树上,见到一只久违的金龟子,说久违,还真是,它本该装进我童年梦幻的魔盒里,一直躲在那儿了。

它毫无警惕地趴在那里,一个金绿色的上等货哪。他那金属色泽的外壳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一只昆虫,却是大自然蕴育出来的精品。我情不自禁地想占有它,抓捕的手已经伸出来了,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放了它吧,行行好,你的儿童王国里有过好多这样的囚徒,不虚岁月地献上的贡品。你何曾松过手,难道这一回还要补上?你的童心早就灭了,还要牺牲干什么呢。”

这声音像钟声振荡我的耳鼓,收敛了我贪婪的眼光。我终于把手缩了回去,看着它,往后退。它好像要历数我的罪孽似的,依旧趴在那里并不飞走。

回忆总是在这种时候聚精会神地向我袭来。离老家弄堂口不远的地方,出弄堂右拐前行三,四十步吧,有个摊贩,除了一成不变的,跟其他摊贩没什么两样的鞬子,橡皮筋,玻璃弹子,纸面具,竹木刀枪,马粪纸的香烟牌子以及一年之中有大半给占着的金鱼盆之外,还有像水果店招牌上写着的四时鲜果一般的应时昆虫。论道昆虫,秋虫为多。但并不意味着他的囚牢只是相中秋虫。既然应时,那就有别样的了。四时都有充牢狱的。如果春蚕算进去,那末这一季算是有眉目了;夏天呢,闹得最响的是知了。他这个摊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角色的,临到春季收尾,收成玉米前后吧,就有了金龟子。秋季头号种子是蟋蟀,还有金铃子;冬季是这个摊子最沉寂的时候,摊主二手相着袖筒,缩起脖子,在寒风里挣饭吃。但也有可居奇货,是有望来年复生,重唱夏曲的冬蝈蝈。

在这些昆虫中,金龟子是我一大喜好,一是它外壳的光泽。我只知道金属经提炼才能产生焕目的光芒,想不到这种昆虫身上竟披褂着不是金属,恰似金属的铠甲。我喜欢它的光泽,这是别的昆虫所没有的;二是它会飞,会飞当然不仅是它。但金龟子飞速缓慢。姿态优雅,这又是别的昆虫无法比拟的。

摊主是个半老人,矮个儿,年岁应在四十上下。但看上去除了精明之外,衰老的征象已经很全面了。我印象里他的矮个儿跟驼背不无关联。但这不妨碍他动作的敏捷。他的小摊子虽然是商品琳琅,但从不杂乱无章,当归功于他从不知疲倦的打点收拾。他在做生意的时候的总显出可怜兮兮的,好似尽做亏本生意的怪模样,让人无奈地接受他的卖价,好像还价准会扒了他一层皮似的。

“批来的价呐,衣食催的紧,得卖,没办法,真的是一点都赚不了呀。”他的神态,摇头或叹气,都在说给你听这个话。

这个摊主,卖昆虫之类的,我童年时不少跟他打交道,算起来有些年月,却始终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小老头子这名儿,究竟是怎么叫出来的实在忘了,却让我把它记住了一辈子。

既然他拥有各色奴隶,他的四时鲜果般应时的昆虫们,那他就是奴隶主了。这个摊子,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奴隶拍卖市场。奴隶们虽是个个命定死路一条,但还是整日价闹腾推搡。

嚷嚷的一片,好像只要把它们中间的一个或者若干个挤出去,自己就能过上安稳日子似的。

小老头子的摊子,我从来不单独去。他既是昆虫——包括金属色泽的金龟子——的主儿,不管矮小驼背,寒碜碜的,在我面前就是个巨人。他当然主宰不了我,但为他主宰的充斥牢狱,那些瓶瓶罐罐,竹管筒里的都是;再说,我是小孩,怎么要价,跟我论理不清。于是,每次当我想起金龟子当在囚笼之中的时候。总央祖母陪着,去找小老头子。

金龟子放在一个带盖的大玻璃缸里,像个出售糖果的玻璃罐,但里面不是仅为无生命的糖果。它们是充满活力的生命,就生命而言,昆虫同样拥有。玻璃缸里没点儿吃食。但它们似乎还在不断展示力量。没考虑入不敷出带来的后果,倒斃,再也爬不起来,死在那里,一个玻璃坟墓。它们叠罗汉似的堆得老高,一边叠,一边倒,然而还是不断的叠,不断的倒。这个做法,像在玩哪,看不出有一个个叠起来,让最上面的逃出去的想法;再说,上面顶着个玻璃罩子,能逃出去吗?

它们是没有逃出去的意图的,叠罗汉,为的是让人发笑呢。优俳,对,或是侏儒,马戏舞台上,皇宫里都有。

金龟子大抵有二种,至少在小老头子的玻璃缸里是;一种是褐色的,有着比古铜略为暗一些的金属光泽,取某一角度看更好看些,虽偏暗,亮色不灿,但有古风,不是锈蚀金属的红锈绿斑,因为它是个生命体,生命的迹象不忘照顾到它的外壳;另一种是绿色的,但在日光下,又闪烁着金黄色的光彩,好似在应和渴望有朝一日不再重现的阳光。

褐色的个儿小,但劲飞;绿色的有点笨,飞得慢,但色彩好。我点中绿色的一只,小老头见了,掀开玻璃罩子,推倒叠得老高的罗汉堆,取出我相中的。那金龟子在他手里不大舒服,乱动着它的六条腿,一双触须上下摆动,就像要索取什么东西在跟它作难似的;小小的头低垂着,降服顺从的模样还是十分显见。小老头子不容分说,在它没有脖子,但能扣住它身子的某个地方系上一条细细的白线。这白线掂量过的,既轻又牢。重了,飞不出好看来,不牢,难道让它重获自由吗?这白线细到眼中若有若无,看上去它在自由飞翔呢。小老头心灵手也巧,动作利索专业,我怀疑他当过狱卒,是从系囚那里套用过来的,当然这是长大以后的想象。

在我的记忆中,没个金龟子——在我手里的,由他交给我的——因脱线而逃之夭夭的。

“嘿,拿好。”他俯下身,笑嘻嘻地对我说。转过身。又笑嘻嘻地对着我祖母,驼背的轮廓更为分明。祖母掏钱,抽出一张蓝底的,以飞机为图案的贰分钞票,递了过去,小老头子没接,把个背更驼一点,笑嘻嘻没变。

“咳,咳,阿婆,这深颜色的,小的,”他朝玻璃缸那里漫指了一下,“贰分钱一个,啊,这种……”他指了指我手里的,“咳,咳,叁分钱,嘿嘿。”他说着,显出难为情的神色,好像这是上峰规定的,他没办法,只能照做。但说话不含糊,不结巴,没有模棱两可,悉听尊便。祖母听明白,补上一张黄底的,以卡车为图案的壹分面值的钞票,小老头子这才伸出手来接过,笑着点头。我不管这些,是他们大人的事。交易看多,知道拿到你要的就得付钱,它的多少总跟你要的有关系。祖母用二张钞票才换来这只金甲虫。

玩品有了,她就搀起我的小手回家。我注意力在这只漂亮的绿色金龟子上,于是放开祖母的手,左手紧紧攥住白色的细线,它可真不大容易拿捏,太细,拿不实,只能用手指捻紧了;用从祖母那里放开的右手去把玩牢牢地抓住我上衣的这只昆虫。我要拉开它,叫它飞,它那六条细腿还是真有劲。但经不住我的拉扯,只好脱离了它的依托。我一放手,它就飞起来了。我用右手接过细线,这样更顺手,也能捏得更牢。

它现在离了小老头子的巢,那个囚它的玻璃缸,它会怎么想呢?蓝天重上,在树中穿梭?我想本能不会丧失,高等低等的动物都一样;本能在人类眼里幼稚可笑,具备它的,统统归为没思想的有生之物。但如若以自然为依凭,就是神圣的了,成为和它生命血肉相连的一部分,甚至比生命本身更重要。试想再不重上蓝天,原本可以的;试想再不穿梭于树林,原本可以的,现在都没了,那么这个小生命,活动着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它会感觉到不自在的;这不自在来自由小老头子,它原来的奴隶主,给系上的细线和现在我,易手的新奴隶主手中紧紧捏着的,没任何改变,同它一起易手的白色细线。我牵着它,它跟着我,像头牛似的。怎么,不情愿?不该当吗?

记得之后读生物课程时,教生物的老师跟我们说过,生物体和生物环境统一,生物适应生活环境,而不是倒过来。如果作死,倔,那就灭绝,甚至连产生都不可能。金龟子,天赋这样美丽的,没用,现在你的生存环境由我来创造,说我替代造物主行事,我不敢,据说要遭雷劈的。但造物主造了它,给它蓝天,给它树林就是了,剥夺由我。造物主太忙,管不住的。这个第二环境,我给它尝尝的,它不愿意?既然造物主给它植入适应外部环境的巧机关,它会充分派上用场的。它不似牛,牛主人一拉绳,它就痛,乖乖地跟着走,我温和,小老头子同样是。他有玻璃缸,容着它,一个大天地呐。

我没把尺子来量一量这根为它创造第二环境的细长的白线有多长,但是够让它飞上一阵子,相对它的身量,倍数不小,远甚于玻璃缸是无疑的了,这不是莫大的改善么?在它,是带束缚的飞翔,不及树林蓝天,那又何妨;在我,是带束缚的放飞,悦我心逞我志的,花钱买来值得,两厢情愿就成了,果不其然,它很快适应了。

它有空间,我给它的,它知道。它充分利用它,享受它,欣赏它。它不说话,但我知道它在唱着呢。“惬意,惬意,赞美,赞美!”这从它飞的样子看得出,哪会搞错。

它离了我身,但明白我的位置,它的依靠和归属;它多盘旋,也低徊,吟诗似的,乐着呢。要说飞吧,它还真的没忘,不过很有分寸,就那么高过我头一点点。这当儿,它瞧着我呢,看我一样惬意不,担心不,怕它逃脱的担心。如果我显出担心或警惕的神色(我说如果,事实上没有过,虚拟罢了,白线写下担保书),别看它是那么个小小的昆虫,也知道该停止上飞而换回盘旋了。它的盘旋样,嗡嗡声,我喜欢。盘旋使细绳优美地弯曲,延伸,慢慢地拐弯。它是一部完全由我心意操控的机器;它的聪慧,服从衍生出来的,免了我许多指点的烦恼;它的飞翔样之前没见过,鸟儿吧,其他虫儿吧,只会抢上投地,直直的,没头脑的,没点儿讨人喜欢的地方。它呢,就是不一样,多美妙的飞行呀,这样地弯曲,时而左,时而右地,决不会大逆不道地把白线绕到你的脖子上,像绞索似的;他的嗡嗡声,比苍蝇的美,因为眼前来回的是金龟子,不是苍蝇。他的悠闲自得,使我放心,知道它对束缚的放飞十分满意。它不想离我而去,因为要找到一支汁水甜蜜的吃剩的玉米棒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儿。而我,给它系上一辈子细绳的,能满足它。

我把回忆放下,顷刻又回到眼前。我在公园里兜了一圈,不觉又到了那棵石榴树那里,那树干上,刚才金龟子占位的地方,空出了。

我仰望蓝天,又望那树,眼前,远处,都不见它的踪影。但我知道它一定在某个地方,它愿意去的地方,畅快自由地飞翔呢。

“褐色的贰分钱一个,这种,要叁分钱。”小老头子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艺术性的飞行,我儿时的玩品,金龟子的,像邀宠,讨赏钱似的,在我眼前掠过。可惜身边没了祖母。我的头发也早就白了。 8EWmdxPGiYG+bwvFURQ97SLu6TEeKOf/hD7oq01msR0TcXAGjmu7mHH3CZT4vPZ+



郑婉容

翻看晚清轶事的杂志,上面有宣统皇帝和婉容的照片,不禁想起大学同学郑婉容。人的联想快如闪电。一个名字的相同,马上会想到与此人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不过这位同学还是值得联想到的,因为除了同学本来有属缘分,她还有些独特的地方。

说实在,对这位同学,以同学相称,相当勉强,因为我们之间的交流只有数得出来的几次简短的谈话。了解更无从谈起,据此写她的人,写她的事,深感笔下艰涩乏力。但我还是凭着记忆所及,写下一段关于她的文字,也算是对她的纪念吧。

一个班级的形成,回忆起来,就像一个个片断编辑成一本书;又像一片片木片构成一面拼图。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是陆续来报到注册的。这段时间不短,人到齐已在九月上旬将尽的时候。人到齐了,一个新的班级诞生了。但时间证明这是个颇为不幸的班级。

“真是多此一举,完全可以和荒唐划等号的多此一举。”提起这个班级,我不会不这么想。

人都来了之后,开了个见面会,虽然这类事旷若隔世,但既然大学生活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里程碑,对它的记忆就保留了下来。

见面会的主持人是我们的班长(入校即定,只是随后宣布)。

“今天初次见面,作个自我介绍吧”他面带笑容地说。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位资产阶级出身的同学(后来才知道他的出身)第一个介绍他自己。他先不道名姓,而是道明他到这里来是肩负着重任的,提醒在座各位可别忘了。

“今后我们在一起生活,学习,战斗。这是个光荣的集体。我们一定要发扬集体主义精神,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又一位说。我想这位一定是我们的政治指导员。因为他已经确定这是个光荣集体,信心十足呐,还没迈开第一步,他已经知道它是的了。后来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是个大资产者,不是我们的政治指导员。

“今天不是做梦吧。我父母都是工人,我却进了大学。这事只有新社会才有。我叫杨才进。我一定好好学习,报答我的父母,报答党和毛主席。”

这位杨同学,算得上是我大学里的一位好友了。事后证明,他是我们班里颇有成就的一位,他没有食言,他不说空话。

见面会开下去,自我介绍在进行,大家都报了自己的姓名,正如班长所要求的那样。轮到最后一位了,那是个瘦高个的女生,五官端正,脸色苍白,看上去有点虚弱。她站起来,面带笑容的说:“我叫郑婉容,今天有机会认识大家,很高兴。我们今后是同学了。”话到此为止,她坐下,表示介绍完毕,不再说什么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郑婉容的印象,她的笑容,保留至今的,也是仅此一回。

宿舍分配好之后,我们快乐地打扮寝室。

窗户旁边的一面墙上早有同学贴上了一幅宣传画,画面亮丽,色彩鲜艳,画的是一位朝气蓬勃的青年,身着白衬衫,左臂下夹着本厚厚的书,昂首挺胸,迎着朝阳,迈步向前,下面写着:“听党话,跟党走,把一切献给党。”有的同学的蚊帐上掛起了雷锋像。不知怎地,我无缘无故地想起郑婉容的床位,一定是素帐白壁,无所华饰的了。

郑婉容通常没话。如果没什么事情交代的话,就没话。好像凡要说的都说完了似的,没必要多说一个字。她就是用这种神态来告诉你。

她面无表情,内心的喜怒哀乐是看不出来的。如果要给她画像的话,把握这个底韵就无需多费神了。但他的眼神,阴晴不定,阴晴之中,还有层次之分,那末,即便是善画的人,也只能掷笔长叹了;她走路,轻轻的,怕扬起灰尘似的,悄悄的,怕惊动一只白日鼠似的;说她迈步,倒不如说她移动,腿的动作粗心人是不会发觉的。于是,好替别人起绰号的杨才进就把她叫作丢了魂的,后来又改作没魂的,意思是不存在丢,本来就没有。

杨同学是工人出身,但跟我们这些出身不上不下的人话不少。他跟郑婉容在同一政治学习小组。我们的谈话,与此无关,郑又不在我们的视线里。然而有一回,不知怎么话锋转到她身上。“你知道吗?”他压低声音说:“那个,没魂的,在政治学习时还真有她的,你猜怎么着?”我把耳朵凑过去,表示有兴趣听听。

“她跟大伙不一样,一个出奇的怪胎。”

“什么呢?”我问道。

“一言不发。”

“不大可能吧,生病了会不。”

“哪来的病……我意思是跟一言不发差不多。当真一言不发怎么可能,沉默就是有保留意见,保留意见就是反对意见;她虽没了魂,这个还不敢不把住,没魂都不会招惹这个是非。我是说他发言还是有的,张口呗,但跟没说没二样,轮到她谈体会,她却轻松地笑笑说:‘我跟大家一样。’下面没话了。我们都候着呢。王起峰更是盯住她不放,但还是没话。大家这才明白,她已经发言了,既然跟大家一样,就没必要重复了。‘一样是什么?’王起峰(政治学习小组组长)神情严肃地问。我没见过他这样不高兴地扳起面孔来。周围,整个小组,像晚上沉睡过去的大地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大伙愕然地望着郑,又望望王起峰;郑不慌,不愧是没个魂的。你猜她怎么着,她慢条斯理的,这样子我看了讨厌,低下头来,别搞错,不是低头认罪,这从她的神色上完全看得出,看了看捏在手里的手帕,又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王起峰。这个胆儿我佩服。你猜她怎么着,她笑笑,把个头来左右瞧了瞧,好像奇怪大伙怎么会听不懂她的话似的,‘你们说的,好呀,也是我想说的,这不是一样么。’她说着,还耸了耸肩,这我亲眼看见了,虽然是微微的那么往上抬一抬,可逃不过我的眼睛,嘿嘿,瘦瘦的,如柴般的肩膀呐。哎,她那么狂,起峰绷紧的脸却松开了,点点头,说一声‘那好,很好。’下面也没话了。我看哪,这人怪怪的,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说是不。”“是的,”我说:“哪能不是呢。”我回道。“后来哪,有话传出来了,”杨同学继续他的话,“当然只有我才能听到,”他挺了挺胸说道:“说那个郑婉容,没魂的,不肯暴露思想。这话对,你不说,谁知道你头脑里在想些什么,得说,讲出来,才能得到及时的纠正;罪犯也是一念之差才做出掉脑袋的事的。当然,别误会,我不是说郑同学是那个,那个……”他伸出手指捻来滑去的,说不出个当说的词儿来。

“同感,同感可以有的。她好像有点害怕浪费时间。”我说道。杨同学眨巴着眼,细辨我的话的味道呢,然后说:“你说得对,哈哈,是有这点意思,哈哈。”

我想,郑婉容果真这样的话,那是自己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我真搞不懂她的中学,包括小学是怎么过来的;她在另一个天地里游荡,还乐此不疲呢。不愿暴露思想是什么,右派分子这顶帽子如果大了点的话,落后分子这顶帽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里外地看,还是过小了点的。

一次,我在教室里看书,她走进来,坐到她平时常坐的位子上,手里拿了本笔记本,瞧了我一眼,叹口气说:“经济学,我是不喜欢的,为了凑志愿,把它填了进去,哎,这倒好,中了头彩了,不喜欢的就是硬给。”停了一会又说:“昨天计量经济学啦,今天盐政史啦,我看还不如立体几何好玩……”她又看了一眼我摊在桌面上的《联共(布)党史》。“你有喜欢的,我可没有,在图书馆里转了一圈,没找着想看的课外读物。”她一副失望的样子。

“小说,课外读物吧,有的是啊……高尔基的三部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铁流、毁灭……哎呀,有的是,没看见?”我嚷嚷,给她开出一份书单来。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更不说话。说真的,我很不满意她这种不表态的态度。

我忽然想起听说她父亲是研究莎士比亚的,又是剧作家,莎士比亚值得研究本是怪事。但我还是说话小心,尽量不流露半点讥讽的口吻。“听说你喜欢莎士比亚的作品,它能突破国界,传布到世界各地吗?我刚才提到的那些,可突破苏联国界,来到我们图书馆,毫不勉强,一路顺风,因为中国有的是读者,他们爱读。‘真是百读不厌呢。’他们都这么说,说明文学是没有国界的,当然是进步文学啰。”

“莎士比亚笔下的善与恶用不着解释就看得一清二楚的。”

说完,她站起来,缓缓地转过身子,出了教室。

时间催促我们不停顿地朝一个方向跑步前进。一九六四年下半年,下乡镇参加四清运动。

四清中清经济是个重头,因为贪污必然造成政治上的蜕化变质。要查贪污,查挪用,查虚报,查偷工减料,查库存与账面不符,查账是至关重要的。会计系的辛教授到我们查的那个厂,他具体负责查账。

“原始凭证齐不齐,得看清了,一张都不能缺。”他挺认真,而且办事高效;他最恨婆婆妈妈的工作作风。他脾气暴,对低效,不专注特别痛恨,斥责人不顾人家的面子,叫人难堪的事常有。正好郑婉容是个叫人肚肠发痒的慢手,又是近视眼,看那账页,脸都快贴上了,一张张地翻。天冷,手指有些不灵便。辛教授看着,好几次要发作,但顾到是个女同学吧,忍住了。但他的容忍度是有限的,终于发起飙来,一把夺过郑手里的二本账册。

“刘铿,这个你拿去,查仔细了。”二本账册给扔到刘铿的左手边。刘铿应了声“是。”把账册放到他的下面,偷眼瞧了瞧郑。郑现在手里什么也没有了,二只手不知往哪儿放。辛教授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干自己的事。我看到郑的脸渐渐泛红,终于胀得通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脸红呢,它始终是苍白没有血色的。

一九六八年八月去到军垦农场,郑分配在厨房劳动。

挑做厨房活儿的同学慢慢的都胖了起来,脸色也透红,唯独她,郑婉容,没胖,脸色也老样子,还是苍白无华。她身上掛个饭单,失神地望着大家,跟在学校一样,眼睛周围添上个黑圈圈。

我最后一次见到郑是在从农场回上海的路上。我刚出火车站,就看见父亲沿着铁路匆匆赶来接我。二年没见面了,他又瘦又老,走路样子都变了,走近我才认清是他。他神情惶恐,警惕着四周,好像随时有人会来袭击他似的。“爸!”我大叫,他也认出是我。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在离开火车站的公交上,恰好坐在我们对面的是郑婉容父女俩,是她父亲不会错,因为父女父子情一看就看得出,特别在这种场合。

我们对视着,默默无语。

之后,她就像一只断线风筝似的杳无音讯。一次在路上碰到另一位同学,提起了她,据他说,她分配在一个远郊,具体在哪里,干什么都不知道。若干年之后,传来她的死讯,怎么传过来的,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在一次竞比苍老的大学同学的聚会上,有位女同学提起她:“她走得早还是幸运的,少受些苦吧。”这声音不大,但无疑同学们都听到了。因为他们都僵在那里,像给上了魔法似的,成了泥塑木雕。但这仅维持了几秒钟,他们又都给下了魔咒,脱了魔法,活过来了,有的看窗外,有的上翻眼睛看那从没有人注意过的天花板,有的斜眼看桌子上的剩菜,终于王顾左右而言他的人出场了。“菜,吃菜呀,要不凉了。” KhySefuvYwHVxRRNeNoLxRncdX3AmF6wMPQ98mnLWOiJhwVI8Y0KJ2G0/zyQjgP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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