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昭和二十二年六月底的时候。我应歌川一马的邀请,在日本桥一家叫“壶平”的小料理店碰了面。“壶平”的老板坪田平吉以前是歌川家的厨师,他的妻子照代女士以前是女仆。一马的父亲歌川多门,那可真是个肆意妄为的好色之徒,不仅纳了妾,还常去寻花问柳,连女仆都不放过。照代女士面容娇俏可爱,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作为补偿,在让她和坪田平吉结婚时,多门给了他们开小料理店的资金。一马在东京的宅子因为战争被炸毁了,所以他每次来东京就住在“壶平”。
“其实啊,虽然这要求有点唐突奇怪,但我想请你到我家去过一夏天。”
一马的家在山里,下了火车后,要坐六里左右的巴士走山路,下了巴士还得步行将近一里地,那地方偏僻极了。正因为如此,我们几个文人朋友在战争期间曾去他家疏散避难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家是酿酒的,想着能有酒喝呢。
“我知道不说明缘由你肯定不明白,就在这个月初,望月王仁那家伙突然来了。紧接着丹后弓彦和内海明也跟着来了。是我妹妹珠绪那丫头写信邀请他们来的,说要在我家过一夏天呢。因为是你,我也不怕丢脸跟你直说了,珠绪那丫头,今年春天堕过胎。她死活不肯说对方是谁,到现在都不清楚呢,每个月差不多有一半时间都跑到东京来闲逛,也不知道住哪儿,真拿她没办法了。你也知道,望月王仁那家伙,粗暴、傲慢无礼,让人很讨厌,丹后弓彦那家伙表面上看着像英国绅士一样彬彬有礼、一本正经的,可实际上也是个傲慢、狂妄又阴险狡诈的家伙呢。内海明虽说性格还算爽朗,可他那模样长得跟虫子似的怪吓人的,这么一综合也就没什么优点了。这三个人凑一块儿就光知道吵架,珠绪那丫头还觉得有意思,就邀请他们来了,我们可真是受不了了。他们要么互相纠缠,要么互相瞪着,那个长得像虫子的家伙有时候一生气,还把餐桌上的盘子往地上砸呢,一个人在那儿另一个人就‘嗖’地一下起身走了,搞得我们心烦意乱的,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好好看书什么的呀。所以大家就心照不宣地想,干脆把以前那些熟人,就是战争期间去疏散避难的那帮人聚到一起过个夏天吧,东京这边餐饮店也都歇业了,正好合适,就这么定下来了。他们也希望这样,我们其实也能轻松些。他们估计是想着打发无聊时间,可光他们几个在,我们都觉得憋闷得慌,要是再有像木曾、小六这样能让人喘口气的人在就好了。所以呀,特别希望你也一定要来。木曾和小六也答应来了,实际上后天我们就要一起出发了呢。”
“宇津木女士也去吗?”
“当然一起呀,胡蝶女士也来呢。她都为此决定暂停一夏天的舞台演出了呢。”
女流作家宇津木秋子现在和法国文学研究者三宅木兵卫在一起,不过她原本是一马的妻子。本来是协商后分开的,毕竟都是文人嘛,表面上还算平和,可问题不在一马这儿,而是望月王仁。在疏散避难期间,当时身为一马夫人的宇津木秋子和木兵卫关系逐渐走近了,战争结束,要回东京的时候,经过协商,一马同意了离婚。一马本来对秋子也有些厌烦了,所以也没什么留恋的。
秋子是个非常多情的女子。在疏散避难期间,她和王仁的交往比和木兵卫还深呢,可王仁那家伙根本没有贞操观念,和珠绪也有关系,对女仆呀、村里的姑娘呀到处留情,秋子对他来说可能就像饭后的水果、点心一样,没那么重要,所以秋子也就死心了,和木兵卫在一起了。不过她心里其实还是挺倾慕王仁的。王仁是当红的流行作家,他那傲慢无礼粗野又充满野性的特质,对肉感的秋子来说,可能很有魅力吧。秋子就像个受本能驱使的人偶一样,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有点痴傻的感觉,要去山庄的话,她和王仁之间肯定不会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而木兵卫这家伙,理智聪明,有学者的派头,故作正经,却被个不怎么样的女人迷得晕头转向,只会唯唯诺诺的,可即便这样,还说自己嫉妒得都快气炸了呢。居然答应一马的邀请,真是个傻乎乎的家伙呀。
不过,我觉得这次的邀请,虽说确实有一马所说的那些理由,但一马自己积极参与这个计划,最大的缘由恐怕另有隐情吧。我想他的目标其实是胡蝶女士。我觉得他是想邀请胡蝶来呢。
明石胡蝶是剧作家人见小六的妻子,也是一名演员。她浑身散发着风情,充满了撩人的肉感,不过胡蝶女士不喜欢像望月王仁那样粗暴的野性派,而是喜欢理智派的柔弱男子人见小六这人执拗得很,做事拖泥带水,胆小怕事,本质上倒是个亲切、待人友善的人,可就是不太好相处。胡蝶女士喜欢一马,只要一马能更主动些,她恐怕都能抛下小六奔向一马呢。
在那时候,一马其实挺胆小的。宇津木秋子跟三宅木兵卫走了,虽说原本对她也没多少留恋,可被抛弃了,心里总归还是有些落寞的,疏散避难的那些客人在战争结束后一下子都走了,小六和胡蝶女士也离开了。那时的他,孤独就像他所渴望的爱人一样,倒让他有了一种别样的、严峻的勇气,他送走了众人,看起来就像把自己封闭在孤独之中了。
大概每个月或者每两个月来一次东京,世间的变化对他的内心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大概是去年春天的时候,他遇见了现在的妻子绫香女士。绫香女士在女学生时代好像还写过诗呢,说起知性派的优秀诗人歌川一马,对文学少女来说那可是很有魅力的中坚诗人呀,所以她在那时候还和朋友一起去拜访过三四次呢。不过写诗对绫香女士来说也就是一时兴起,实际上她和诗歌压根没什么缘分。所以从女校毕业后,她就没再去拜访过一马了。
去年再次相遇的时候,绫香女士正和一个叫土居光一的画家同居。都说他的画很独特,还被誉为鬼才,不过我可不这么觉得。他的画主要是用超现实主义式的构图,一味地渲染官能、煽情的内容,乍一看既有官能感,又似乎蕴含着某种阴郁的诗意,可实际上根本没有一点孤独、虚无的深刻内涵,他不过就是个精明的商人,迎合时代的喜好去涂抹色彩,是个善于炮制那种看似有格调作品的行家罢了。所以画作本身的创作态度就很商业化,而且他还是个推销的高手,战后是画家的艰难时期,他却通过和杂志社、文人牵线搭桥,靠画插画赚了不少钱,依旧被巧妙地吹捧为鬼才呀、独特风格之类的。
一马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之前压抑着的种种情绪,或许是时代的变迁给了他发泄的契机吧,就好像在说“我老婆都被人抢走了,我也要怎样怎样”,完全是一种眼里根本不在乎女方有没有丈夫的执拗、专注、急切的状态。
当然了,绫香女士很漂亮,给人一种出类拔萃的感觉。“绫香”这名字取得真好,她爱玩,也不做作。不过她好像挺讨厌死缠烂打的,对于一马那种执念很深、不太得体的纠缠方式,似乎也流露出了厌烦的神情,不过像她这样的人,或许可以说是天生的那种追求物质享受的类型吧,也就是最受不了穷日子了。土居光一在画家中虽说靠画插画有收入,可在这物价飞涨的时候,那点收入也就那么回事,连一双丝绸袜子都买不起给她。而一马本来就是富家公子哥,从时局来讲,他家又是酿酒的,还拥有几万平米的山林,哪怕不情愿,钱也会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每次来东京,就从保险柜里随便抓一把钱出来,就算少抓一把,也根本感觉不出来,像抓纸巾似的抓出来的那一把钱就有七八万日元呢,那种阔绰劲儿是一般人根本想象不到的,爱玩、爱吃美食、喜欢漂亮衣服、追求奢华的绫香女士就这么被钱给迷住了。干脆利落地和土居光一分手,正式和一马结了婚,那是去年晚秋时候的事儿了。
不过,很有商业头脑的土居光一可不含糊,当场就和一马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还说现在找个妓女陪睡都得花个三万五万的呢,让一马给二十万日元当作补偿,我在中间帮忙砍价,最后以十五万日元成交了。
“哼,那女人非得我不可呀,只有我的肉体才行呢。我的肉体呀,就算是欧洲的妓女都会欢喜得晕过去呢。他不就是个一文不值、弱不禁风的三流诗人嘛。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哭着回来向我认错,回到我身边的。”
土居光一这么跟我说。不过,自信满满的这位日本版“唐璜”先生,恐怕这次是不行了吧。我觉得绫香女士根本没把一个男人当回事,她大概就是那种觉得全世界的男人都可以任她随意挑选的乐天派吧。
土居光一在索要二十万日元所谓的“分手费”时,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明明这种乐天派的美人根本没把男人当回事,却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觉得自尊心受挫,气得不行,还大发脾气,据说当时两人大吵一架后就分手了。
我说起这事的时候,土居光一哈哈大笑,说:“真傻呀,吵架算什么呀,就算是男人之间,说到底那也是和好的机会嘛,要是男女之间吵架,要是普通关系的话,原本就不会吵起来呀。说什么大吵一架后分手了,那其实是关系变得更好的条件呀,懂了没?”他可真是自信满满,狂妄得很呢。
当然了,土居光一的预想落空了,绫香女士已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不过一马的婚姻似乎也绝不是幸福美满的。倒也不是说他有出轨之类的情况,绫香女士就像那种隔着衣服都能透出身体光彩的“衣通姬”(传说中肌肤晶莹剔透的美女)一类的人,全身散发着光彩照人的美丽,肌肤水嫩,可奇怪的是,看着这么美丽性感的人,她本人对情欲之事却意外地冷淡、不关心,也没什么兴趣,很少有那种轻浮的举动。只是每次来东京都会大肆购物,特别高兴,要是喜欢的衣服、鞋子到手了,高兴得不得了,头一晚就会穿着那些衣服、鞋子睡觉呢,真是个行事没什么常规的人呀。
她在各方面都特别可爱,虽说丝毫没有像克利奥帕特拉(埃及艳后)那样高傲的女王范儿,可很任性,也不怎么在意别人的感受。她根本不会去考虑作为妻子的义务,也从没想过要为丈夫做些什么,所以不管丈夫做什么,她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让一马觉得挺不满意的。因为她没把一马当作特别的男人来看待,一马使了劲儿也没用,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要么不安,要么懊恼,要是抱怨几句吧,反而会惹得她生气,一马先生就只能脸色不好看了,这段时间完全被压制着,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又笨拙又没出息,心里暗暗苦恼,甚至都有点想要叛逆了呢。
实际上就是因为太爱绫香夫人了,才会这样,到了这地步,就会有种想要搞点类似出轨的事儿的想法了,我就觉得他邀请我们这些疏散时的熟人去过一夏天,恐怕目标就是胡蝶夫人吧。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呀,就喜欢别人喜欢自己,还爱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就喜欢那样的感觉呢。特别是确认别人的妻子暗地里对自己有意思,然后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去玩味、捉弄那种爱意,就觉得挺有意思的,这是出于一种趣味,倒不是真的要出轨,他自己是不会主动去追求的,也没那个心思,还没爱到那个程度呢。
像一马这样的人,自己不知不觉地陷入了被绫香夫人弄得晕头转向的境地,那种被掌控的外在形式让他在感觉上挺遗憾、懊恼的,我很能理解他这种心理。所以他想通过邀请胡蝶夫人,来填补自己内心空缺的部分,暗暗地沉醉在那份爱意里,甚至去玩味、捉弄胡蝶夫人的纯爱,他就是有这样的心思,其实心里还是爱着绫香夫人的,一不小心就可能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儿来。我是这么想的。
不过,虽说说是公子哥,可他都四十岁了,也是个出色的文学家、诗人呀,就算被魔鬼迷住了,那要背负的十字架也该自己去扛呀,我倒也没必要太在意这事。
然而,对我个人来说,我有不能接受这次邀请的理由。确实,有望月王仁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掺和在里面,再加上丹后弓彦这个表面正经实则阴险的家伙和内海明这个看着开朗实则模样怪异的人也搅和进来,他们之间纠缠不清、互相瞪视、闹别扭,这样的话,就算想从外面叫一队鬼怪来都不为过呀,把那些像陈旧腐朽的蜘蛛网一样有着错综复杂、阴郁又悲惨关系、互相纠缠的男女聚到一起,光是想想就觉得不愉快、恶趣味,挺讨厌的呀而我要是也加入进去,那更是有不合适的理由了。
我的妻子京子,曾经是一马的父亲歌川多门的妾室。在众多妾室和相好的女人当中,她是特别受宠的一个,所以在战争期间,毕竟不能把她接到家里来(当时一马的正妻梶子夫人还在世呢),就租了村里的一处房子让她去疏散避难了。我和京子相恋了,战争结束后,我就把她抢了过来,带回东京了。
多门的怒火很是狂暴,哪怕随着时间推移,那股余愤也没平息,偏偏他又是个有大臣级别的政治家,原本对自己的仕途充满希望,觉得天下都是自己可以大展拳脚的地方,结果却莫名被放逐了,心里别提多窝火了,而我呢,就好像连带着被他恨到了骨子里一样。不过去年夏天,梶子夫人去世了,没多久他就看中了一个村里大户人家叫下枝的姑娘,强行把她弄来做小女仆,其实也就是侍女、妾室之类的,据说这么一来他心情就变好了,被放逐后闲着没事的他,现在正宠爱着这个十九岁的小姑娘,过得挺滋润呢。
“和木曾、小六他们不一样啊,我哪能去你家呀。就算尊父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些,我也不想去自讨没趣呀。先不说我,京子肯定会吓得直哆嗦的。这事儿没法商量呀。”
“可是呢,哎呀,你再稍微忍耐一下,听我说说嘛。我只打算把所有事都跟你坦白讲讲呢。我既有精神层面上那种很有氛围的奇闻轶事,也有一些稍微通俗些的犯罪真实故事呢。”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
“你看看这个,竟然有这么搞恶作剧的家伙呢。”
在一张极为普通的信纸上,写着如下内容。
梶子夫人是被谁杀害的呢?
仇恨、诅咒、悲伤、愤怒——
一切都将在一周年忌日的时候结束。
字写得不怎么样呀。不过应该是刻意隐藏笔迹写的字。用的是便宜墨水,有好多污渍呢。邮戳显示的寄信地址是附近的一个城镇,从东京出发的话,得在那个城镇下火车。他家还得从那儿再坐七里左右的巴士,走山间小路才能到。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乡下城镇是离他家村子最近的一个城市了,村里人的购物大多都依靠这个城镇,比较方便。
“不过,这语句挺时髦的呀,甚至可以说挺有文学性呢。”
“这封信是寄给我的,虽然没写犯人是谁,但从寄给我的这点来看,说不定是把我当成犯人了呢。你也知道,我母亲是继母,我亲生母亲去世后她才嫁过来的,所以她和我就差三岁,去年八月九日,四十二岁的时候去世了。可我有什么理由要杀这个母亲呢?我这母亲原本就有心脏病,是那种心脏痉挛的毛病。那病挺可怕的,有个叫海老冢的蹩脚医生是我们家落魄了的远房亲戚家的子弟,我父亲资助他学费让他学内科,大概五年前,在村里给他房子,让他开了诊所。在这山里没有医生的村子开诊所,光会内科可不行呀,外科耳鼻喉科、眼科,甚至牙科都得一并兼顾才行,所以父亲一开始不太同意过早把他叫来,觉得让他把各科都学一遍,花点时间掌握好医术,这才是对村子有好处的做法,可那医生说‘不行,这是为我请的医生呀’,毕业后在研究室待了一年左右,就被强行叫来了。那医生是个书呆子,对此特别不服气,来了之后表面上倒是顺从,可就是相处不来。母亲嫌他忘恩负义、不亲切,对他挺生气的,可又怕他走了不方便,就算有不满也只能忍着。心脏痉挛发作的时候特别痛苦,人会趴在榻榻米上挣扎。我母亲就是在榻榻米上挣扎着痛苦死去的,打了好几针都没用。这在心脏痉挛的病症里是挺常见的情况,没什么特别的。不过那痛苦挣扎的样子可能算是到极限了吧,所以就算这时候有比如投毒之类的外部手段介入,也很难分辨出来呀。除了体表有没有出血、有没有尸斑之类的情况另说,单从痛苦挣扎的样子来看,确实不好判断呢。不过,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出血或者尸斑之类的情况,死后面容还挺安详的,本来也没有一个人想到是被毒杀之类的情况,就给下葬了。这样的传言传到我们耳朵里,那都是今年的事儿了。临终的时候,从女仆到进进出出的人都围在那儿,都看到了痛苦挣扎的样子。山里那些闲得无聊的村民,就爱传闲话,估计就这么传出那些话来了,不过也没当回事,就去问了海老冢医生,结果他瞪大了眼睛,之后就没回话他就是那样的人,心里明白的事儿就不回话,性格挺怪的。他有点残疾,好像是小儿麻痹症留下的后遗症,性格挺偏执的,还不爱说话,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呢。有一回,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珠绪那丫头突然冲着我大声说:‘最近村里有人传言说哥哥你把咱妈给毒死了呢。’当然了,这就是开玩笑呢。那丫头就爱搞这种恶劣的恶作剧,专挑别人最讨厌的事儿说。说起她呀,她可是梶子母亲唯一的亲生女儿,可母亲死了,她别说伤心了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呢,觉得没人管了,能自由自在地尽情玩了,就挺得意的呢。不过,就算是她,再怎么说也是杀人犯这种事儿呀,按理说也不会开这么傻的玩笑,其实当时,确实有那种煞有介事地传言说谁谁是犯人呢。就是你们也认识的那个叫诸井的护士,那是个挺风骚的女人呢。她确实和我父亲有关系,在你和京子在一起之后,他们之间还有挺深的交情呢,这也是事实呀。所以就有传言说她为了取而代之,把我母亲给杀了,这可不就是农村传言里那种常见的、有点新派悲剧色彩的人际关系嘛。农村的传言呀,大多都是这种俗套的内容。就因为有这样的传言,我妹妹那丫头,才放心地开那么过分的玩笑呢。当然了,谁也没觉得害怕呀,没什么可怕的,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了。不过,我自己心里呀,总归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呢。”
诸井琴路这个护士现在大概正好三十岁上下吧。一般来说,年轻女性大多都是英雄崇拜者,一到打仗的时候,就算是普通的姑娘也容易做着当护士去从军的梦,感觉只要是护士,好像都会踊跃报名去战地呢,可这个诸井却不一样,她是个没什么虚幻梦想、挺冷静的女子。对男人开的玩笑之类的,她都不怎么理会。她身高大概一米六五,有着在日本女性中少见的修长匀称、比例协调的好身材,脸蛋也不难看。那个好色之徒望月王仁,说像她那样的女子就是表面冷淡、故作正经,可内心淫荡,看着一本正经,实际上骨子里热情着呢,还说要是能共度一晚就好了,使劲儿去撩拨人家,可人家根本就不搭理他。
打仗的时候,护士变得很抢手,成了珍贵资源,当时在东京定点医院的这个诸井护士嘟囔着不想被征用到战地去,于是就以到无医村做护士这个正当理由获批,被带到这儿,安排在了海老冢医院,还给了她家里的一个房间,只让她白天去医院上班。这么做一方面是出于自家的一些需求,另一方面对外也说得过去,当时家里还住着另外两组病人呢。
其中一组病人是来这儿疏散避难的南云一松老人,来了之后中风了,就一直卧床不起。一松的妻子人称由良婆婆,是歌川多门的亲妹妹。她自己也是个半病号,天生体质虚弱,还有点歇斯底里的倾向,和梶子夫人关系特别不好。多门这个人虽说没什么特别浓厚的亲人之间的感情,不过要是一般的事儿,他都是大大咧咧、不怎么放在心上的那种人,妹妹一家来疏散避难,行呀,那就照顾着呗,生病了,行呀,那就给治呗,也就是这样的态度他家大业大,有钱有物资,也不觉得他们会碍事,所以根本就没当回事儿,甚至都快忘了他们还在这儿住着呢。可女人之间就不一样了。毕竟梶子夫人是续弦,年纪和多门的孩子差不多大,以前就和由良婆婆不对付,住在一起肯定相处不好。
由良婆婆有一个儿子四个女儿,儿子是个技术人员,去外地了,据说在这场战争中坐潜艇牺牲了,女儿里有两个去世了,一个嫁人后在铁道企业工作。最小的女儿还没嫁人,和家人一起疏散避难呢,可她和梶子夫人的女儿珠绪小姐关系特别差,水火不容。珠绪小姐是个美人,可千草小姐却出奇地不好看,满脸雀斑,还胖得像头猪。胖也就罢了,她还神经质、心眼坏、脾气怪,因为跛脚,连珠绪小姐那些没什么恶意的事儿,她都能恶意解读然后记恨在心,而珠绪小姐又是个藏不住事儿的直性子,两人就经常吵得不可开交。这又成了两位母亲之间不和的导火索了。梶子夫人会写和歌,还往短歌杂志投稿,看着挺有夫人范儿的,可她神经有点病态地洁癖,一旦讨厌上谁,那讨厌的程度就会翻倍。
另一个病人是加代子小姐。这个人可问题多多了。她母亲已经去世了,她的爷爷、奶奶是歌川家的老仆和女仆长,分别叫喜作爷爷和阿传婆婆,两人都是心地善良、总是笑眯眯的,给人感觉很不错的佣人。
加代子小姐自然就是这两位老人的孙女了,不过实际上她是多门的私生女,是女仆母亲怀着她生下来的女儿。所以她虽然住在佣人房的一间屋子里,却也不用帮着女仆干活,穿着虽说算不上华丽,但也是简约的都市风格的衣服。这个姑娘长得真美呀,清新、纯洁有着一种清澈透亮的美。
不过她从十七岁起就得了肺病,在女子学校四年级的时候,在宿舍发病,还住院了一段时间,出院后就在女子学校宿舍的一个房间里,整天不是躺着就是起来坐坐,大多时候就是看看书。
加代子小姐比珠绪小姐大两岁,如果珠绪小姐二十二岁的话,加代子小姐就是二十四岁,千草小姐又比加代子小姐大两岁,那就是二十六岁了。
对于这个私生女的存在,梶子夫人好像挺苦恼的,不过想着是在自己结婚之前的事儿,也就算是勉强能接受了吧。我不太清楚详情,好像是加代子小姐母亲那个女仆在梶子夫人嫁过来之后上吊自杀了之类的,就因为这样,梶子夫人对加代子小姐的怨恨也就渐渐淡了些。因为这病饮食很重要,所以会特意给她准备有营养的食物,在穿着方面也会留意让她穿出去不至于丢人,还叮嘱诸井护士要多照顾加代子之类的。
所以加代子小姐哪怕有点低热,也不让护士送她去医院,而是让护士陪着她。南云一松老先生或者由良婆婆哪怕身体状况变化挺大的,也会说“你们忙的话,就去医院吧,没事的”这样的话。而诸井护士本来就是个冷淡的人,对世俗的情爱之类的很淡薄,又讨厌爱抱怨、有点歇斯底里的南云一家人,所以不太用心去照顾他们。结果那些怨恨好像就都集中到梶子夫人身上了。
听说梶子夫人病危的时候,就在临死前,连在榻榻米上挣扎的力气都快没了的时候,说了句“大家都在啊”。不过那些话几乎都很难听清楚了,好像是说了让南云一家的人离开之类意思的话,不过因为实在听不真切,当时就坐在梶子夫人枕边的珠绪小姐也说“我也不知道她到底说了啥呀”。
“这封恐吓信真是太荒唐了。我自己问心无愧,所以信里那些语句,我倒没太放在心上。估计是村里那些来疏散避难的闲人,闲着没事,搞的那种阴险的恶作剧吧。我之所以指望你,虽然这有点我太任性了,但实际上,不管怎么说,还真是需要京子来呀。”
这会儿酒好像也醒了些,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了。
“多余的解释我就不说了,我直说了啊,我从以前就热烈地爱着加代子。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兄妹呀,所以我把那种男女之情,在精神层面上进行了极大的转化,怀着一种像关爱、崇敬圣母那样的温柔情感。可麻烦的是,加代子比我更爱我呀,而且,你说也奇怪,她每天都读不少书,按说挺有见识的,可我跟她说兄妹不能相恋,别人都这么说,咱们也得这样呀,她就问我为什么,说世间的人怎样关我们什么事,她根本不在乎世俗的看法了。她怀着少女那种纯粹的热情,心意已决,我可被她打动了呀,当时我都觉得死了也无所谓了,那真的是很崇高的情感呀,你可能都不信吧,再没有比这更崇高的了呀。不管怎么说呀,她都已经抛弃世俗了呀,她不是不懂这是违背伦理道德的,加代子可聪明了什么都懂,就跟神一样洞察一切,连自己的宿命都看得清清楚楚呢。我当时都迷茫了,你说对吧,要是被神温柔地蛊惑了,去做坏事,人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不过我在危险边缘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不能有肢体接触,哪怕死也不行,我不能亵渎神灵。可我又觉得,好像根本克制不住呀。加代子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接吻了,那是个冰冷又悲伤的吻,我俩当时就好像融为一体了,就像水一样,那真是庄严又悲痛的时刻呀。加代子说,我们结婚吧,神肯定会原谅我们的,然后我们一起去死吧。可我做不到去死呀,我没那么单纯,我就是个坏蛋呀。”
一马的话都快变成痉挛般的呼喊了。可我生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一点都没被打动,结果他就慢慢像动物园里的猛兽被驯服了一样,安静了下来,又说道:“可我,实际上就是个坏蛋呀。”
“这我明白呀。到了你这个年纪,谁都会有点像坏蛋的时候呢。你对绫香夫人那可是痴迷得过头了,对胡蝶女士,有时候恐怕也想试着去追求一下吧。加代子小姐呢,眼里又只有你一个男人了。不过呢,这呀,既谈不上崇高,也算不上近亲乱伦,其实都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那种氛围罢了,说到底就是处女的那种魅力、魔力在作祟呀,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深究起来呀,实际上可能挺单薄的呢。生气了没?是不是这么回事呀。你实际上是被绫香夫人那种非处女的成熟韵味给彻底征服了,所以才处于一种完全投降的状态,就想着稍微叛逆一下呢。兄妹恋爱,倒也挺好的呀,稍微叛逆一下也没啥,发泄出来就好了嘛。不过说实话,我一开始还以为你们真发生什么了呢,听你说到一半的时候,还觉得挺渗人的呢。”
“你能这么说,倒也让我好受些了。我可不觉得你说的对,不过也别讲道理了吧。道理嘛,我自己信就行了。你要是能这么安慰我,对我来说那可就是再好不过了呀。所以我想拜托你的是,加代子一个朋友都没有呀,除了京子之外,就再没别人了。加代子每天都会想起京子,很是怀念呢。明明知道对病情不好,还会走上一里地的山路,经常去京子那儿玩呢。就算被骂了,之后还是会去。发着烧卧床不起,等能起来了就又跑出去了,就是要溜出去找她呢。我那时候呀,都觉得京子像个要谋害加代子的坏巫婆似的,可讨厌她了呢。所以呀,你能不能让京子过来,安抚一下加代子的情绪呢?要说能起到这个作用的人呀,除了京子就再没别人了,我这么求你,虽然显得我挺没骨气的,挺不好意思的,但希望你能放下我,让她把心思放到别的地方去呀。当然了,我自己也会这么去引导她的,可光靠我全力去做,恐怕也不够呀,所以还得拜托京子来帮帮忙呢。”
这可真是个棘手的任务呀。本来也不是我能擅自决定答应的事儿呀。
回去跟京子说了之后,她一口就回绝了,说“免谈”。还说相思病就算去草津温泉泡也治不好,别人怎么劝都没用,得让当事人自己看着办,顺其自然就好。要是加代子小姐自杀了什么的,那也只是让人心里不好受罢了。而且从京子的立场来说,她本来就不想再去那个山庄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因为京子的决心像石头一样坚定,一马也只好作罢了,三天之后,和木曾、小六两对夫妻一起回山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