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原始的模样,渐渐地,朝着人类生活的大地转变。
自古以来的自然风貌,终于也到处变得伤痕累累,仿佛在艰难地进行着无法逃避的蜕变一般。环绕着这片大平原的富士山、浅间山以及那须岳,都时常喷吐着硫磺色的烟雾。
比如说,在这里的一个人类孩子,相马小次郎便是这样一个仿佛承载着“大地的面容”与“天空的气象”而诞生的孩童。
年龄大概十四岁左右。身材壮实,有着像野葡萄般的眼眸,脸颊总是红扑扑的,头发就像玉米须一样,随意地扎着或者散开,已成习惯。他的全身,莫名地散发着一种像阳光晒过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精气神。
然而,从今年开始,他身上那种孩童的纯真气息,还有那乌黑的眼眸,不知怎的,都变得有些黯淡模糊了。甚至看上去都有点痴呆的样子,整个人显得很迷糊。
在父亲死后,家里养着的女奴阿夜叉夷荻,和他突然变得亲近起来,前不久,大白天的,两人还独自躲进了栅栏围着的马料仓里,结果被心眼很坏的叔父的家臣发现了。
“公子和虾夷家的女儿,大白天的就在马料仓里,像对歌幽会似的,混在一起呢。对方好歹也是个女奴呀。”
于是,就像发生了天大的事一样,这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不知为何,监护人叔父们并没有对小次郎说什么,但是女奴虾夷荻却遭到了严厉的惩处,在众人面前,被用鞭子抽打了三四十下。
从那以后,女奴虾夷荻就再也没在小次郎面前露过面。小次郎此后也越发对家里的大叔父、小叔父表现出疏远的态度,不愿靠近,面对众多家臣和奴婢们,不知怎的,心里也总有一种怕被人看见的卑微感。这段时间,他几乎都不在宅邸的院落里待着了。只要一有空,他就会来到距离住所一里半开外的——这片“大结之牧”,和马儿玩耍,或者干脆坐在一座山丘上,呆呆地望着天上飘过的云彩。
这片牧场,可以说是坂东平野中最大、最广阔的牧场了。
我们家在领地内,这样的牧场就有四处之多。
马匹,是这片土地上重要的财产。要是拉到都城去,人们都会争抢着想要;在地方上,好马也随时能和砂金进行交换。
而我们家就有着这么多的马。
放眼望去,在下总、上总、常陆、下野、武藏等地,像我们家这样拥有如此多马匹数量,还有着肥沃的耕地,以及还有着广阔无垠、等待开拓的处女地的豪族,可并不多见。
“听好了,你可是要继承家业的总领家的儿子呀。”
相马小次郎来到这里的时候,就会想起死去的父亲良持生前常说的这句话。坐在牧场的山丘上,呆呆地回忆起父亲说话时的声音,那些往日的时光,不知怎的,竟成了一种慰藉。
就在那样的时候,原本只是无意识地望着飘过的云彩的他,有时会突然眼眶泛红,簌簌地流下眼泪,接着鼻涕也流了出来,最后把脸皱成一团,独自一人放声大哭起来。
在这里,无论他怎么哭,都没人来安慰,也没人会觉得奇怪。他就放任自己哭个够,直到自然停止哭泣,然后仿佛忘了这回事一般,若无其事地把脸对着太阳晒干泪水。
“公子……公子呀!”
有人在远处喊他。
一个在马厩干活的男子从山丘下招手示意他。是在告知吃饭的时间到了。小次郎摇了摇头表示不去。
“我不吃,不想吃,晚上再吃。”
男子还不死心,反复劝他,这下他突然捡起石头扔了过去。
“笨蛋!那么想让人吃饭,拿去喂乌鸦吧!”
石头没砸到男子,却打中了无辜的小马驹。男子赶忙朝马厩跑去,小马驹也受惊奔跑到了水泽那边。
牧场里有好几座这样的山丘。还有在溪边喝水的马、躺着睡觉的马、在草丛里穿梭的小马驹群等等——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能看到马的身影。
不过,自从去年年末父亲良持去世后,马的数量骤然减少了。
负责牧场管理、父亲生前的家臣御厨浦人,有一次就这事,神情严肃地在小次郎耳边悄悄说道:
“公子,可不只是马的数量减少了呀。咱们主屋的粮仓里的东西、弓库里面的物品,还有其他好几个土仓里的东西,还能剩下多少呢……虽然不好大声说出来,可那些监护您的叔父们,都偷偷地把东西往自己的领地运走了呀。对,马也是这样。这绝不是遭了盗马贼,我浦人可是亲眼所见啊。但是,面对那三位叔父的权威,我这样的人,根本不敢有什么怨言。要是敢说出来,恐怕在这牧场连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然而,小次郎没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事。牧场里马的数量明显减少,虽说那种感觉就像亲密的朋友离去一样让人哀愁,可仓库里东西的有无,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个值得放在心上的问题。
只是,深深印刻在他孩童心里的,是在父亲去世的同时,从常陆、下总、上总等地,分别来到他家的叔父们。
那位大叔父,是父亲良持的兄长,人称常陆大掾国香,是最威风的一个。
除此之外,良持的弟弟良兼、良正两人,也作为监护人来到了这里。
小次郎父亲良持所拥有的大片土地的支配权,全都开始由这三位叔父指手画脚了。众多的家臣、奴婢们,都把这三个人当作新的主人一样敬畏,连一句坏话都不敢说,心里都很害怕。
没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因为小次郎的父亲良持在奄奄一息之时,把众多亲戚、家中晚辈叫到跟前,亲切地对国香、良兼、良正三人留下这样的遗言后就去世了,这是事实。
“我有七个孩子,可作为总领的小次郎还年幼。我开垦出来的这片地方的田产,还有各处传下来的庄园(官赐地),就由你们来管理,等小次郎成年后,把牧场的马匹、奴婢等等,原封不动地都交还给他。这就是我唯一担心的事了。拜托你们了。”
这是明明白白的事,不用御厨浦人反复说,小次郎也很清楚。而且对于这件事,他也没什么怨言。
他那充满童心的活力之所以突然消失,绝不是因为这些物质方面的事,也不是和虾夷荻的恋情。只是不知怎的,感觉出生的家变得冷漠了,待在宅邸院落里的任何地方都让他厌烦,只有坐在这山丘上才是最舒服的,似乎仅仅是这样的原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