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作被拖拽着带到了建场茶屋这儿,刚才就在屋里憋着一肚子火等着的今宫先生,从里屋的矮脚桌旁起身来到了店前。一看,勇作背着铠甲柜,两名下人架着那个平作呢。大概情况已经能猜到了,今宫先生又火冒三丈了。
听了年轻侍从汇报说这个脚夫耍横不肯走,今宫先生越发生气了。不单单是耍横,像什么“这辈子都没挑过这么重的铠甲柜”“哪有让搬运工挑着这么重铠甲柜赶路的武士呀”之类这种句句都戳中痛点的呛人话,让今宫先生彻底忍无可忍了。
“这家伙,太不像话了!把他送到这个驿站的货场去,让他们好好处置。”
在被带到这儿来的路上,看样子平作已经被下人们揍了两三次了,头发都散乱了,左眼上方还肿了起来,不过这家伙也是个硬脾气,被下人们揍了,心里也是憋了一肚子火呢。被堂堂武士呵斥,他却满不在乎,还嬉皮笑脸的。
“送到货场也好,送到哪儿也好,随你们处置吧。我就是说那行李重,确实很重呀。我从十六岁开始就在东海道上做脚夫了,铠甲柜有多重我心里有数。等把我送到货场的时候,把那铠甲柜也一起带去,让管事们好好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多重的铠甲。”
到了这个地步,要是贸然把这家伙送到货场去,还真得考虑一下后果,很有可能会引火烧身呀。虽然心里觉得这家伙可恶,可一时也拿他没办法。就在这时候,店里的人自不必说,附近的人和过往的行人也渐渐聚集到店前来了,都在听着武士和脚夫之间的争执。下人们去驱赶,可大家还是远远地站在那儿围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今宫先生也越发不能就这么算了,可之前就有引火烧身的顾虑呀。这儿货场的管事们要是和三岛旅店那儿的一样都是靠谱的人,那倒没什么,可万一里面混着像岩永那样不懂变通、爱较真的人,反过来自己这边可就要出大丑了。今宫先生很无奈,除了把这家伙赶走,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跟你们这种人纠缠下去,重要的行程都要耽误了。今天就暂且放过你,赶紧走,快走!”
平作已经看透了这边的心思,所以不肯乖乖离开。他朝着勇作伸出大手。
“我说,武士大人呀。您得给点酒钱呀。”
“胡说八道!”勇作又呵斥道,“还想着从你这种人这儿多拿一文钱呢,没砍了你的脑袋就谢天谢地了,赶紧滚!”
“走啊,走啊。”
下人们又抓住平作的胳膊往外推,刚才就在一旁紧张看着的轿夫和其他搬运工们也一起过来,好言好语地劝着,想把他带走。毕竟寡不敌众,心想终究靠武力也不是办法,平作被拖拽着,还大声怒吼着。
“什么?没砍了我的脑袋就谢天谢地了……哈,真可笑。要是我的脑袋掉了,那铠甲柜里估计就会流出像血一样的红色液体了吧。”
正因为围观的人很多,今宫先生也不能就这么不管了。一想到这家伙还不知道会再说出什么话来,就再也忍无可忍了。猛地追上去,一拍刀鞘——
“都给我让开!”
看到今宫先生要拔刀的样子,架着平作的轿夫和搬运工们吓得“啊”的一声,赶忙往后退开了。
“啊,你要把我怎么样?”
刚一转身的瞬间,平作的脑袋就落地了。今宫先生叫来勇作,让他用茶店的水桶打水,用长柄勺舀水把沾血的刀洗干净,围观的人吓得全都四散逃走了。轿夫和搬运工们也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不过今宫先生毕竟是武士,惩处了这个脚夫后,平静地洗了刀,又洗了手,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在怀里的纸上刷刷地写了起来。
“我会把这个交给这儿驿站的管事。勇作和半藏回三岛的旅店去,把这个铠甲柜带过来。”
吩咐完后,勇作他们迅速行动起来,勇作让两名下人帮忙,把那铠甲柜搬到了茶屋后面。那儿有条小河。三人打开铠甲柜的盖子一看,酱油坛子的底好像破了。于是他们把坛子和酱油都倒进河里,把柜子里面也清洗干净了,然后把平作的脑袋和身子放了进去。这次换成半藏背着铠甲柜,勇作跟着走了。
三岛旅店的货场看到这个铠甲柜被送回来,都很惊讶。柜子上还附着今宫先生写的信。
致货场。先前多有劳烦,实在抱歉。我的铠甲柜中血水一直往外流,恐于途中造成诸多不便,故略作处理,还望妥善处置为盼,虽知多有麻烦,仍冒昧相求。敬上。今宫六之助。
货场的人把铠甲柜清洗干净后,又交还给那两个搬运工人了。这样一来,之前从铠甲柜里流出来的红色液滴,就成了真的血了。沼津旅店那边的通报也就是走个形式就过去了。一方是武士,一方是脚夫,而且又是在奉命出差的旅途中,可怜的平作就这么被杀了也只能认了,毕竟是那个时代的事儿,也实在是没办法呀。
今宫先生在之后的行程中倒也没再出什么变故,主从五人融洽地继续赶路了,不过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好像脾气变得暴躁了,有时候没什么缘由的也会变脸色、发牢骚。不过那也只是一时的情况,过后就又恢复原样了,家臣们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在快到京都,已经快到草津旅店的时候,因为连着下了两三天的雨,路况特别差,今宫先生一行人都坐上了轿子。就在那时,下人中的半藏又用之前敲诈勒索轿夫的那种手段摇晃轿子,想从轿夫那儿讹点摇晃费,这事被主人知道了,今宫先生又生气了。
“你这家伙,净给主人丢脸。”
半藏被狠狠呵斥了一顿,在勇作的调解下,先是求得主人原谅了,在蒙蒙细雨的傍晚,他们抵达了草津的旅店。进了旅店后,今宫先生正在脱草鞋呢,家臣们在忙着收拾搬运工人们送来的行李。就在这忙碌之中,半藏对搬运工人说了这样的话。
“喂,喂。那个铠甲柜你们可得小心着点儿呀。今天我差点脑袋就进去了。那又咸又吓人的棺材似的柜子,想想就后怕呀。”
这话传进今宫先生耳朵里,他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刚脱了草鞋要往玄关上去,又转身回来,厉声喊道:
“半藏!”
“哎。”
半藏漫不经心地微微弯下腰凑过来,没想到今宫先生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半藏的脑袋就在玄关处滚落了下来。和之前杀那个云助(平作)的时候不一样,勇作和其他下人们一时都惊愕地愣在那儿,随后想着反正是个不像话的家伙,就说是主人执行家法了,把处理尸体的事儿交代了一下,今宫先生就转身进里屋去了。
主人为什么要杀半藏,勇作他们大致也能猜到,不过表面上就说是因为半藏敲诈轿夫这件事触怒了一向严厉的主人,这么一来,这事暂时也算应付过去了。
之后到了大阪,今宫先生住在城内的小屋,按部就班地当差。那个铠甲柜自从装了云助的尸体之后,就这么空着让人挑过来了,然后就一直空空地摆放在壁龛那儿做装饰。好像是在九月初的时候,一天傍晚,今宫先生从值守的地方回来,在自己的小屋里吃晚饭。他平时不怎么喝酒,不过晚上小酌一杯已经成了习惯,今晚心情不错,喝了点酒,就开始吃饭了。勇作在一旁伺候着。黄色的行灯(传统灯具)透出一种秋天特有的昏黄灯光,床下传来蟋蟀的叫声。今宫先生一边吃着饭,一边说起今天在值守的地方听到的事儿。
“这城里有个叫‘进不去的房间’的地方,据说淀殿就坐在那儿呢。”
“我也听过这样的说法,不过是真的吗?”勇作歪着头问道。
“好像是真的呢。据说淀殿还是以前的模样坐在那儿,谁要是看见了,马上就会被夺走性命呢。”
“会有这样的事吗?”勇作还是一脸怀疑的样子。
“也不能说就没这回事呀。”
“是这样啊。”
“总感觉好像是真的呢。”
刚说到这儿,今宫先生突然朝着壁龛的方向看过去。
“事实胜于雄辩。看那儿!”
勇作什么都没看到,正疑惑地看着主人的脸色,今宫先生微微探身,指着壁龛说道:
“看那儿,铠甲柜上有两颗脑袋呢。看呀,看不到吗?哎,看不到吗?笨蛋!”
见主人样子不太对劲,勇作心里暗自警惕起来,这时今宫先生像跳起来一样猛地起身,朝着壁龛那儿挂刀的地方伸手过去。勇作觉得不妙,赶紧逃开,一下子滚进了厨房旁边的下人住的屋子里,勘次和源吉也都吓了一跳。慢慢听勇作说了情况,大家都皱起眉头,想到半藏的事儿又要重演了,谁也不敢主动去里屋查看情况。不过等了大概半小时,里屋那边好像没什么动静,三个人就手拉手,战战兢兢地去偷看,结果看到今宫先生把铠甲柜搬到了屋子中间,坐在柜子上剖腹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