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之前说的那样,那是天保初年三月末的事儿。在芝(东京地名)的高轮地区有一家叫川与的料理茶屋,要举办清元流派艺人们的演出。和现在不同,江户时代的高轮可是东海道的出入口,相当繁华呢。尤其是御殿山赏花的时候那场面可热闹了。这场演出定在中午八点(古法计时,约下午两点)左右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在那家种着大樱花树的茶屋门口,挂着用粗笔写着各位太夫名字的招牌,仔细一看,桐畑的喜路太夫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呢。
这场演出从中午开始就特别热闹,茶屋的房间里挤满了人。太阳落山后,就在门口挂上了红灯笼。不仅屋里,屋外也站着很多人。这时,路过的七八个人,看模样都是町人(城市居民)或手艺人,像是看完御殿山的花回来,一个个满脸通红,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来到了这家茶屋前。
“呀,这儿有清元流派的演出呢。真够热闹的呀。”
其中一个人站在那儿看着招牌说道。
“喂,喂。这里面这个清元喜路太夫,没听说过呀。是个什么样的太夫呢?”
“嗯。我也没听过。不管是好是坏,进去听听呗。”
因为喝醉了,也就没什么顾忌了。这七八个人吵吵嚷嚷地就进了茶屋,来到了账房前面。
“请问,那个叫喜路太夫的已经登台表演了吗?”
“还没呢,接下来才登台呢。”账房里的人回答道。毕竟多少还是要讲究些的,小坂先生的喜路太夫是打算等晚上才登台表演的。
“那正好呀。让我们也听听呗。”
“各位是哪一方的呀?”
“我们都是这附近的人。”
“是哪位师傅的徒弟呀……”
“哪门哪派的徒弟都不是呀。就是路过,想进去听听罢了。”
因为是净琉璃的演出,也不能随便让人进去呀。尤其这些人都喝醉了,账房的人就很客气地拒绝了。
“实在抱歉呀,今晚不能让路过的各位进去了。还请多多包涵……”
“真是不懂事儿的家伙呀。我们可是这附近的人。刚才路过这儿,看到有清元流派演出的招牌。其他的太夫我们都挺熟悉的,可这里面就有一个叫喜路太夫的,没听说过呀。想进去听听是个什么样的太夫,要是唱得好,我们就捧捧场呗。就让我们进去吧。”
喝醉了的这群人吵吵嚷嚷地要往里闯,账房的人赶忙阻拦。
“不行,不行呀。就算是附近的人,今晚也实在抱歉了。”
“就是不让进是吧。那把那个喜路太夫叫到这儿来。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好好会会他。”
毕竟对方人多,而且都喝醉了,这可不好收场了。账房的人也有点招架不住了,这时对方越发大声地怒吼起来。
“喂,是痛痛快快让我们进去听净琉璃呢,还是把喜路太夫叫到这儿来让他给我们打个招呼呀。喂,把喜路太夫叫出来。”
就在这争执的过程中,正巧小坂先生的喜路太夫因为有事来到了账房这边。不停地听到有人喊喜路太夫这个名字,小坂先生觉得奇怪就出来看看,结果看到七八个醉汉在入口处吵吵嚷嚷的。账房的人觉得小坂先生这时候露面反而麻烦,就有一个人走到他身边小声提醒道:
“老爷,是附近喝醉了的人过来闹事,在那胡搅蛮缠呢。您还是别管了比较好呀。”
“嗯,是附近的人来闹事了呀。”
以前举办技艺表演之类活动的时候,常有品行不太好的街区里的年轻人或者小混混之类的跑来,找些借口纠缠,想讹点酒钱什么的,这种情况时有发生。熟悉世间人情的小坂先生,以为这次大概也是这类人呢。他要是这么想了,其实更应该交给账房的人去处理就好了,可他毕竟是个有身份的老爷,自己径直就往入口处走去了。
“实在抱歉呀,今晚我们这儿也挺忙的。也没法慢慢请各位在这儿喝酒了。还请各位就别在这儿耽搁了,到别处去喝吧。”
小坂先生从钱袋里拿出一些银子,包在纸里想要递给他们,可对方却越发生气了。
“喂,喂!别把人当傻子呀。我们可不是来要钱的。把喜路太夫叫到这儿来。”
“那个喜路太夫就是我呀。”
“嗯?喜路太夫就是你这家伙呀。看着就可疑呀。把人当叫花子对待……”
毕竟喝醉了,情绪就控制不住了。那七八个人突然就把小坂先生拖到了泥土地面上,对他一顿拳打脚踢。虽说身为旗本老爷,可在这种游乐场所,身边没带武器,赤手空拳的。当然了,他应该也是有武艺功底的,可在这种情况下,什么都做不了,就这么被这些町人给揍了。账房的人也吓了一跳,赶忙过去阻拦,可已经来不及了。在这一阵混乱之中,可能是打到了要害部位,小坂先生就昏了过去,那些施暴的人见状也吓了一跳,一下子全都四散逃走了。大家觉得与其去追赶抓人,还是得先照顾老爷,于是整个屋子都乱成了一团。
很快就把附近的医生请来了,做了各种救治,可小坂先生无论如何也没能醒过来,最终还是断了气,相关的人都吓得脸色煞白了。这哪儿还顾得上演出呀。事出突然,人就这么突然病死了,把遗体放在轿子里,悄悄地送回了赤坂的宅邸,宅邸里的人也都吓坏了,不过事已至此,毕竟情况特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要是旗本的家主当了清元流派的太夫,去参加料理茶屋的演出,还被町人给打死了这事传出去的话,说不定会落得个家族被断绝的责罚呢,所以很遗憾,也只能默默忍受了。今年十五岁的儿子丹三郎,把父亲一直很珍视的两把三味线拿到庭院里,拔出胁差(短刀)把琴杆一劈为二了。连琴皮都给戳破了。
“这就算是我起码的报仇了。”
对外就宣称小坂先生是急病去世的,表面上总算是先应付过去了,可就在头七过后的第二天,有八个年轻男子来到了赤坂桐畑的宅邸,在玄关前这样说道:
“我们都是住在高轮附近的人,前几天去御殿山赏花,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叫川与的料理茶屋,看到那家店里有清元流派的演出,在招牌上写着的各位太夫名字当中,有个叫清元喜路太夫的。因为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太夫的名字,就想说进去听听看,结果账房的人不让进。我们这边又喝醉了,就非要进去,还说要是不让进,就把那个叫喜路太夫的叫出来让我们见一见,正这么僵持着的时候,从里面出来了那个喜路太夫,说今晚实在没法让我们进去,让我们拿着这些钱去别处喝酒,然后拿出包着钱的纸包来。就像我们刚才啰啰嗦嗦说的,我们这边也喝醉了,觉得把我们当叫花子对待,太可疑了,结果一冲动就吵起架来,最后把那个喜路太夫给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我们就暂且离开了,可后来渐渐地听说,那个叫喜路太夫的就是宅邸里的老爷,我们真是大吃了一惊。而且还听说就因为这事老爷去世了,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实在是惶恐至极呀。所以,我们作为赔罪,我们这些肇事者一起到玄关这儿来请罪了,还请您尽情地惩处我们吧。”
小坂家这边也对如何应对这事犯了难。虽说心里觉得这些人挺可恶的,可要是在这儿惩处这八个人,那这事儿肯定就会被公开,所有的秘密都会暴露出来,出来应对的家仆好说歹说,称宅邸这边根本没这回事,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可这八个人根本不认同。他们认定清元喜路太夫肯定就是宅邸里的老爷。虽说嘴上说着之前不知情,可毕竟杀了有头有脸的旗本老爷,哪能就这么算了呀,所以才来请求惩处,要是宅邸这边就是不认账的话,那他们就说只能去町奉行所自行申诉了。
这可让宅邸这边没了办法,只好先说这边会重新处理此事,先把这八个人打发走了,然后拜托当地的捕吏之类的人从中斡旋,据说拿出了大概二百两银子作为私下和解的费用,这才把事儿平息了下去。主人被人打死了,反过来还得拿出二百两银子去私了,这事儿听起来挺荒唐的,可宅邸的名声又不能不顾呀。实在是太可怜了。
那八个人当然是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只以为是个普通艺人就把喜路太夫给揍了,后来知道人真的死了,而且还是旗本老爷,当时大家也都一时不知所措了,不过有人猜测是有坏心眼的家伙故意使坏,抓住对方的弱点,反过来设了这么个圈套。我父亲也曾在柳桥的茶屋听过小坂先生扮演喜路太夫唱的净琉璃,据说那技艺相当精湛呢,这么说来,要是没生在这有着一千五百石俸禄的老爷家,小坂先生说不定也能成为了不起的名人呢。这么一想,就不能简单地说他只是个没出息的麻烦家伙了。总觉得挺可惜的呢。不管哪个时代,大概都会有这样的事儿吧,人的命运好坏真是说不准呀。
“哎呀,这本来就是个一点儿都不有趣的故事,肯定让您觉得很无聊了吧。”说着,三浦老人侧耳听了听,“哟,下雪了呀。好像能听到声音呢。”
老人起身打开拉门,不知何时开始下的,庭院那头已经像撒了盐似的,一片白茫茫了。
“终于下雪了呀。”
老人把挂在屋檐边的莺鸟笼子取了下来。我也开始准备要回去了。
“哎呀,这不好吧。您这是第一次来呢,我给您拿点热乎的东西来呀。”
“多谢您的好意了,趁着雪还没积起来,我今天就先告辞了吧。改天再来慢慢拜访您。”我推辞着起身了。
“这样啊。毕竟这路不好走,也不好强留您了。那您下次再来慢慢坐呀。要是您愿意听这样的故事,我再想起什么的话就给您讲讲呀。”
“好的。我一定再来打扰您。”
到出门的时候,杉树篱笆已经被雪染得雪白了。我后悔没让车子在这儿等着了。不过幸好我带了洋伞,就这么在夹杂着风的雪中,一步一滑地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了。这途中可冷极了。
春日的雪——每次看到那白色的雪景,我都会想起拜访三浦老人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