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体源自先秦,但两汉多言“赋颂”,其意多偏在“赋”上,即以“赋”具有“颂”之功能,并遮蔽了“颂”的文体存在。范晔《后汉书》记东汉文人之作,又将“颂”与“赋”“赞”等并列,显然在南朝人的文体意识中,已经将“颂”与“赋”剖离,作为一种独立文体了。但“颂”与“赞”如何可以并称,还是需要我们予以适当辨析的。
秦汉人所称“赋颂”,重在谈“文之用”。南朝人单列“赋颂赞铭”之类的时候,重在谈“文之体”。但后来“颂赞”合称,又将“用”与“体”融合起来去理解。今所言“颂”与“赞”,即在文体功能、文体性质上多有重合。《文心雕龙·颂赞》即持此观念,将二者合而观之,此为本论题展开之依据。《诗》有“三颂”,今所见“颂”的最早定义,出自《毛诗序》:“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赞”的本义则是指古礼中司仪者引导、协助双方相见的介绍之词,后来方成为文体名称。涓涓源水,不壅不塞,两种文体均起自先秦,传承有自,至南北朝始蔚为大观,具备了更为全面、综合、复杂的意义。这是志勇兄《唐前颂赞文体研究》的价值所在。
刘勰是系统考镜“颂”“赞”两种文体源流、功能的第一人。他所提出的“颂、赞同源、以颂为主”的观点,实为确论。但不可否认,刘勰也存在着不够全面的认识,如因时代局限,他对“颂”“赞”的源与流辨析较为清楚,但对二者在南朝最新的发展动向则无法做出系统的总结。有鉴于此,志勇兄提出了“正体”“别体”之说,将符合《文心雕龙·颂赞》批评体系的作品称为颂、赞文学之“正体”,将后世发生新变的颂、赞文学作品称为颂、赞文学之“别体”。这种做法,不但总括并包,而且能昭示正变之义,适足发明且补阙矣。
“文体”研究,目前已经成为我们研究古代文学的重要视角和对象。但“文体”研究也存在一个障碍:如何将当时文人本人真正的“文体”认识与他们的作品联系起来,既能正确揭示此“文体”之性质、功能,又能正确分析“作者”本人的文体观、文学观,从而准确反映所研究“文体”的意义和价值,是需要研究者下大功夫细读文本、揣摩作者匠心方能做到的事情。“颂赞”之研究,也不例外。在揭示二者“源流”基础上,如何准确定位二者在不同时代的正确意义,也是需要研究者做出一番细致的工作的。这不仅需要研究者有精细的个案研究的支撑,也要有宏观、融通的研究视野和知识结构。
志勇兄在跟随詹福瑞先生攻读博士阶段,即以有唐一代颂赞文体作为研究对象,积学三年,于唐诗景观之外独辟天地,其《唐代颂赞文体研究》文义卓然,可谓精深。然不前瞻以溯厥源流,则不足以广视正听。正所谓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故志勇兄博士后在站期间,又在刘跃进先生的指导下深挖博取,亹亹以求,如此又三年,终于完成对唐前颂赞文体的研究专著。此书付梓,则前后衔接,打通关窍,卒致融汇贯通之境,无疑是对颂赞文体研究的推进,也是古代文体研究的新成果。
该书为黾勉勤力之作,创获良多。首先是辨析了颂、赞文体各自的起源、内涵,从历时性的角度考察功能演变;其次,梳理颂、赞在西周至南北朝时期文体形式和内容的发展与流变;再次开辟专章,研究魏晋南北朝时期宗教相关的颂、赞。这都是相当有价值的探索。此书围绕颂、赞两种文体的源流、演进、前代名家的颂赞观等展开论述,且辟专章探讨宗教题材颂赞与文学生态环境之间密切的互动关系。将“颂”“赞”置于文学发展史的动态轨迹上,把文体特征的转换也纳入考察视野。作者研精覃思,具有相当明确的问题意识。之思之问,发微启弊,为建构文体学研究的鳞鳞大厦增砖添瓦,志勇兄此书可谓贡献不菲。
当然,如果从先秦至魏晋南北朝这个历时的角度看,宏观比较揭示出“颂赞”二体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内涵、功能、意义,进而揭示出“颂赞”二体在南朝被刘勰等人建构起来的理论体系,总结“颂赞”二体的理论意义,还有很大研究空间。志勇兄在这方面已经做了很多研究工作,相信他对此还会有更精深的研究成果问世。
我与志勇兄认识十几年,他是一个心直口快、性格耿直的人,不善言辞,胸无城府,但专心治学,很少参与世俗的是是非非,是一个比较纯粹的学者。或者正因如此,志勇兄才能在繁忙的教学工作之余,一直勤奋读书,成果斐然。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邵子有云:“心静始能知白日,眼明放会看青天。”读书需要心静,需要摒弃世俗的名利之争,最忌心乱,更不可将读书作为投机钻营的敲门砖。唯有如此,读书人才能做出更大、更好的学问,也才能不被世俗的烦恼所困扰。这是当下我们需要努力的方向。
刘跃进先生曾说:“学会整理资料,是学术研究的起点。”本书在围绕着唐前颂赞的文体领域,已经做了卓有成效的攻坚,在更为细致的个案研究方面,还有更多讨论空间。明儒吴与弼曾有言:“可以力致者,德而已,此外非所知也。吾何求哉?求厚吾德耳!心于是乎定,气于是乎清。”人生即学问,世事亦文章。盛时努力,岁暮有因。愿志勇兄在今后的学术生涯中,进德修业,晖光日新!
2024年7月,于北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