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练使用骑士是专业棋手的特点。
十月八日,星期二
当你仔细检视某个勇敢的年轻小伙子的眼睛时,你会看到里面有个惊恐的小人正焦虑地往外看去。有时候我可以在瓦坎的眼睛里看到他,而其他时候我则不太确定。他的举止就像在为荷尔蒙药片做广告;他的肌肉在轻质羊毛西装里显出轮廓。他穿着丝质袜子,皮鞋则是在杰明街一家店里用鞋楦定制的。瓦坎就是欧洲男人的新品种:他说话像美国人,吃饭像德国人,穿衣像意大利人,报税则像法国人。
他讲所有盎格鲁-撒克逊习语时都十分娴熟自然,就算咒骂时也保持着冷静、掐着点,并且不带一点苦恼或愤怒的情绪。他的那辆凯迪拉克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黑色车身、真皮座椅、木质方向盘。看地图用的小灯、高保真音箱,空调与无线电话在这里不太显眼,但也不至于发现不了。车里没有羊毛织的老虎或是塑料骷髅,也没有三角旗或者豹纹坐垫。你可以随意拿刀把约翰尼·瓦坎的表面一层层削掉;不管削得有多深,他的金玉之下仍是金玉。
希尔顿酒店的服务员跟我打了个招呼,问道:“用我把您的街头巡洋舰停到停车场吗?”服务员说的是英文,虽然“街头巡洋舰”对美国车而言有点贬低之意,但约翰尼喜欢听。他把车钥匙扔给服务员,用手指点了点。约翰尼走在我前面,他鞋上的饰钉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有规律的响声。隐隐透过罩子的灯光打在被精心涂过保护油的橡胶榕上,也照在报刊亭里服务员小姐的那沓小费上。报刊亭里卖着昨天的《每日邮报》和《花花公子》,还有带柏林墙彩照的明信片,你可以把它们寄给朋友,并在明信片上写道真希望你们也在这儿。我跟着瓦坎走进酒吧,酒吧里暗得连价目表都看不清,钢琴师在黑白键间来回摸索,就像有人把键位都搞乱了一样。
“能过来很高兴吧?”瓦坎说。
我不确定。瓦坎和这座城市一样都今非昔比。他和这座城都身处于永恒的紧急状态中,并且找到了和这种状态共处的方式。
“非常不错。”我说。
约翰尼闻了闻他的波旁威士忌,像喝药一样把酒灌了下去。“但你想的是现在肯定一切都不一样了。你想着现在已经和平了,是吧?”
“对我来说太他妈的和平了,”我说,“太他妈像《阳台上的游牧客》和‘这些来自地狱的鼓声啊,卡拉瑟斯’ 了。有太多士兵是婆罗门了。”
“而且有太多士兵是贱民了。”
“我有一次在加尔各答的灯塔电影院,”我说,“当时正在放映《四片羽毛》。电影演到守备部队撑不下去的时候,地平线上出现了几十个戴尖角帽的人,用风笛吹着《横跨海洋去斯凯岛》。几个拿着李·恩菲尔德短步枪的人一叫‘老天爷啊’,一些年轻的印度大人就带着蒲葵扇出现了。”
“他们把部落的人打跑了。”瓦坎说。
“是的,”我回答道,“但电影院里的印度人看到的时候还喝彩呢。”
“你觉得我们在给我们的盟军主子喝彩?”
“这得你来告诉我。”我说完转过身看了看,听听周围说英语的人在讲什么,顺口喝着我的雪莉酒。这杯酒在这面墙之外的任何地方,价格都要贵上一倍。
“你们英国人,”瓦坎说,“都住在冰冷的大西洋中心,周围全是鲱鱼。我们怎么说你才能懂呢?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诺曼底登陆;那之前你们英国人在战争期间死于交通事故的比死在战场上的还多 ,而我们德国人光在东线就损失了六百五十万战力。在被占领的国家里,只有德国没有产生反抗组织,因为根本没剩下什么人;而一九四五年时,在你现在站的这里,还有十三岁的小孩正在拿着巴祖卡火箭筒瞄着选帝侯大街,等着约瑟夫·斯大林的坦克清扫完格鲁内瓦尔德之后开过来呢。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互道兄弟、通力合作。我们给你们的大兵敬礼,把房子交给你们的士官、老婆给你们的军官。我们赤手空拳清理废墟;当空空的卡车从你们的官方妓院开回来、经过我们的时候,我们也毫不计较。”
瓦坎又点了两杯酒。一位浓妆艳抹、穿着锻金色裙子的小姐正试图吸引他的注意,但当她发现我在看她时,她从细链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重新修了修自己的眉毛。
瓦坎转过来对着我时,把波旁酒洒在了自己手背上。
“我们德国人不知道自己要扮演什么角色,”他说道,舔了舔手上的威士忌,“身为战败国,我们永远都只能自降为顾客——要靠英美工厂的补给过活——但我们没理解这一点。我们开始建自己的工厂,而且因为我们很专业,所以做得很成功。我们德国人,就是喜欢把一切做得妥当——战败也要败得体面。我们开始发展,但你们英国和美国人就不愿意了。你们能保持自己舒适的优越感肯定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得让我们德国人当马屁精、软蛋、机器人、受虐狂、忠实盟友,或者——因为我们做得好而被当作讨厌的靶子。”
“你说的我都不好受了。”我说。
“喝吧。”瓦坎说着一口喝光刚点的酒,“我不应该对着你喊叫。就算你基本上什么都不懂,你也比大部分人都懂得多。”
“你太好心了。”我说。
将近晚上十点时,一个我在盖伦组织见过的浅色眼睛男孩来了,他对着酒保挥了挥袖口,点了一杯必发达马提尼。他一边小口喝着,一边慢慢转身扫视着房间。他一眼瞥见了我们,自己大口喝完了杯中的酒。
“国王,”他低声说,“有个惊喜。”
这就像在甜味马提尼里看到一枚樱桃一样;有了就是大惊喜,没有你就会大发雷霆。
“我是赫尔穆特。”浅色眼睛男孩说。
“我是埃德蒙·多尔夫。”我说——如果他演我也奉陪。
“你们想要单独聊吗?”瓦坎问。
“不用。”赫尔穆特礼貌地说,递上来他的英国香烟,“我们上一个雇员,哎,赶上车祸了。”
瓦坎掏出一个金质打火机。
“人没了?”瓦坎问。
赫尔穆特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瓦坎问。
“下周,”赫尔穆特说,“我们下周把他带到角落 那边。”我注意到瓦坎点烟的时候手抖了一下。
赫尔穆特也察觉到了,他笑了笑,对我说道:“这周六往后数两个星期,俄国人就会把你的人带进城。”
“我的人?”我问道。
“科学院生物部门的那个科学家;他可能会住在阿德隆。这难道不是你想让我们转移的人吗?”
“我不作评论。”我说。他这么说真的很烦人,而且他还说个没完了。他咧嘴对我笑了一下,然后把马提尼顺着自己的牙缝灌了进去。
“我们现在正在安排管道,”他补充说,“如果你能从你那边把文件给我们,那就帮大忙了。所有的数据都在这里。”他递给我一沓叠好的纸,甩了几下他的袖子,让我能看到亮出来的袖链,然后将马提尼喝完便离开了。
瓦坎和我看向那株橡胶榕。
“盖伦组织的青年才俊,”瓦坎说,“都和他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