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棋手交换或牺牲一个棋子时,他脑子里肯定想好了下一步怎样让他最终占得上风。
十月七日,星期一
内衣与啤酒,威士忌与精纺毛线,各色霓虹灯被雕琢成动听的词语,铺满了选帝侯大街的街墙。这是上演西方盛世之剧的圆形剧场:在伟大、暴食、叫嚷、嬉笑的剧场四周,包围着肥胖的女士和侏儒、提线的傀儡、吞火杂技师、大力士与逃脱术表演者。“今天换我入伙了,”我想着,“现在他们多了一个魔术师。”我脚下的柏林在大片的光亮与大块的黑暗中,瓦砾与绿草曾在这里为控制世界的权力而和缓地斗争。
我房间里的电话响了。瓦坎的声音很平静,不慌不忙。
“你知道华沙饭店吗?”
“斯大林大街。”我说道。那里是著名的情报交易所。
“现在他们管那儿叫卡尔·马克思大街了,”瓦坎讽刺道,“把你的车开到阿利对面的停车场,车头朝西。别出来,晃一下车灯。我九点二十就准备出发。行吗?”
“行。”我说。
我沿着运河从希尔顿酒店驶向哈雷门地铁站,再向北转开上弗雷德里希大街。北边检查点离这里只有几个街区。我向一个美国士兵挥了挥我的护照,再给西柏林警察看了看保险卡,然后便挂着一挡驶过茨玛大街的铁轨,在颠簸中进入一个不把“共产党人”当脏话的世界。
今晚很暖和,几十个要过检查的人坐在检查站棚子蓝色的霓虹灯下。好几摞小册子和传单整齐地叠放在桌上,上面写着诸如东德科学为和平服务、艺术为人民而生、东德的历史任务与德国之未来的标题。
“多尔夫先生。”一位年轻的边境警察拿着我的护照反复看着,“你带了多少现金?”
我把一些西德马克和英镑摊在桌上。他数了数,然后批准了我的文件。
“相机还是收音机?”
走廊的另一边,一个皮夹克上写着罗德西亚的男孩喊道:“我们还得在这里等多久?”
我听见一个边防士兵对他说:“得轮到您才行,先生——我们没主动让您来,对吧。”
“就是车里的收音机。”我说。
边防士兵点了点头。
他说:“我们不许带的只有东德货币。”他把护照还给我,笑了笑,敬了个礼。我顺着长长的棚子往下走。罗德西亚男孩嘴上说着“我懂我有什么权利”,手敲着柜台,但其他人都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我走到停车港,开着车绕过混凝土路障。一个东德人民警察扫了一眼我的护照,另一个士兵则把红白条的栏杆升了起来。车驶入东柏林。弗雷德里希大街车站周围人群拥挤。人们有下班回家的,去上班的,或者只是在这里闲逛等着有好事发生的。我在菩提树下大街向右转——那里的菩提树是最先受纳粹政权所害的;俾斯麦的官邸已经是纪念楼对面一堆生锈的废墟,纪念楼外两个身着绿色制服、戴白手套的哨兵迈着正步,好像俾斯麦要回来了一样。我绕过马克思-恩格斯广场的白色平地,在亚历山大广场的百货公司楼那里掉转车头,开上了通向卡尔·马克思大街的路。
我认出了停车场并开了进去。卡尔·马克思大街和那时的斯大林大街没有区别,工人公寓绵延数英里,国有商店是一幢七层的俄式建筑,旁边是三十英尺宽的人行横道、大块绿地,还有像M1 高速公路一样的自行车道。
街对面露天餐馆的灯在树下闪烁,条纹阳伞间有几个人在跳舞,还有一个小型乐队用不少打击乐器演奏着《陪我的宝贝回家》。灯光闪出华沙两个字,我看到灯下的瓦坎站了起来。他耐心地等到信号灯允许通行,然后朝着停车场走了过来。约翰尼可真够小心的——现在可不是为乱穿马路而吃罚单的好时候。他坐上一辆瓦尔特堡牌轿车,向东沿着大街开了下去,我则以一到两个车的距离在后面跟着他。
约翰尼把车停在了克珀尼克的一幢花岗石大房子前。我从他的车旁边擦过,把自己的车停在了街角一盏煤气灯下。房子不怎么好看,却有一种舒适和自满的氛围,这种感觉是中产阶级房主混着去赴晚宴的回声、雪茄的烟气一起注进房子的骨架的。房子后面带了一个大花园。因为地处米格尔湖的森林与水域附近,这里的空气十分清新。
门上只有一个名牌,牌子是一块简洁干净的黑色塑料,上面用精巧的哥特字体刻着埃伯哈德·莱博维茨教授。约翰尼按了按门铃,一个女佣领我们进了门厅。
“斯托克先生呢?”约翰尼问。
他把他的名片递给女佣,她则踮着脚进了里屋。
昏暗的门厅里耸立着一个巨大的衣帽架,上面挂着几个雕工精美的象牙制品、两个衣刷和一顶苏联军官戴的大盖帽。天花板上雕刻着复杂的树叶图案,墙纸上的花看起来鲜活生动。
女佣说着“这边请”,把我们领进斯托克的客厅。屋里的墙纸主要以金银两色为基调,但屋里有很多复杂的元素:蜘蛛抱蛋、考究的蕾丝窗帘、摆满迈森瓷器的架子,还有一个克里姆林宫微缩木雕调酒台。斯托克的目光从二十一寸的高档电视上抬了起来。他身材高大、留着寸头,肤色像狗的磨牙棒。他把自己的大手从亮红色的、挂着金穗带的丝绸吸烟装中掏出来,迎接我们的到来。
瓦坎介绍道:“斯托克先生,多尔夫先生,”又接了一句,“多尔夫先生,斯托克先生。”我们互相点了点头,瓦坎便把一个纸袋放在咖啡桌上,斯托克从袋子里拿出一罐八盎司的雀巢咖啡,点了点头,又放了回去。
“想喝点什么?”斯托克的声音像是音乐剧里的低声部成员。
“开始谈事之前,”我说道,“我能看看你的身份证吗?”
斯托克从裤子后袋里拽出他的钱包,对我揶揄地笑笑,然后把里面的白色硬卡抽了出来。这是苏联公民在国外用的,上面附了一张照片和两个印章。
“这上面可说你是马耶夫上尉。”我质问道,嘴里费力地拼着上面的西里尔字母。
女佣端来了一托盘小玻璃杯和一瓶冰镇伏特加。她放下托盘,斯托克等她离开后才开口。
“你的护照还说你是埃德蒙·多尔夫呢,”斯托克说,“但我们都属于形势所迫。”
他身后的东德评论员正用平常缓慢的声音说着:“……因协助自己家庭西逃而被判处三年监禁。”斯托克走到电视前,用遥控器把频道切到了西德台,电视中五十名日耳曼歌手正用德语唱着《看他们翩翩起舞》。“周四晚上永远没什么好节目。”斯托克带着歉意说,然后关掉了电视。我们拆开果味伏特加的蜡封,斯托克和瓦坎则谈起了二十四瓶苏格兰威士忌值几台相机的问题。我坐下喝着酒,直等到他俩达成了某种共识。然后,斯托克说道:“多尔夫有权利来谈判吗?”——好像根本不当我在房间里一样。
“他是伦敦的大人物,”瓦坎说,“他许诺的事一定能达成,我向你保证。”
“我想拿中校的薪水,”斯托克说着把脸转向我,“终身待遇。”
“谁不想呢?”我说。
瓦坎读着晚报,抬起头说道:“不,他的意思是如果他要来这边,英国政府要付他这种级别的薪水当回报。你能保证这个吧?”
“没什么不可以,”我答道,“我们就说你来了几年了,每天基本能拿五磅四先令。然后还有一天六磅八先令的配给补助,一磅三先令左右的婚姻补助,如果你去参谋学院完成进修还能一天再拿五先令的资历工资,驻外工资是十四英镑三先令,然后……你想要驻外工资吧?”
“你没把我说的话当真。”斯托克说着,白月般的脸上满是笑容。瓦坎正在座位上左右挪动,把领带向喉结方向紧了紧,掰着自己的手指关节。
“没有体制能永远长久。”我说。
“斯托克上校就是有力的说明。”瓦坎说。
“查令十字街喜欢《寻贵妇》的那帮人也是有力证明,”我说,“但从来没被证实过。”
斯托克连喝了两杯伏特加,诚恳地盯着我,说道:“听着,我并不偏向资本主义制度,我也不要求你相信我会这么想。实话说,我痛恨你们的制度。”
“太好了,”我说,“你现在的工作还真能为此做点什么呢。”
斯托克和瓦坎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希望你能试着理解一下,”斯托克说,“我真诚地愿意效忠你们。”
“继续,”我说,“我打赌你对任何强权都会说这套话。”
瓦坎说道:“我可是花了很多时间和钱才组了这个局。如果你的脑子真的这么灵光,为什么还要大驾光临柏林呢?”
“好吧,”我告诉他们,“你们就打哑谜吧。我来猜谜底是什么词。”
斯托克和瓦坎对视了一眼,我们又喝了会儿酒,然后他抽出一根带金圈的椭圆牌香烟,用一个史普尼克卫星形状的镍银打火机给我点烟。
“我想搬到西边很久了,”斯托克说,“和政治无关。我过去和现在一直都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但人也会变老。他想追求舒适,追求财产安全。”斯托克把拳击手套一样大的手拢在一起,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人都想在铲出一把黑土时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土地,他能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死去,并把土地交给子孙。”他笑的时候露出棕色的大牙,牙上各处边缘点缀着纯金,“你们视为理所当然的舒适,换在东德,得等我死透好久之后才能享受到。”
“没错,”我说,“我们现在可以放纵了——我们也足够年轻来享受这种待遇。”
“塞米察。”斯托克说。他等着看我对这个词有什么反应。我不为所动。
“你感兴趣的是他。不是我,是塞米察。”
“他在柏林吗?”我问。
“慢着点,多尔夫先生。”斯托克说,“事情运作可慢着呢。”
“你怎么知道他想来西边?”
“我就是知道。”
瓦坎插话道:“我和上校说,塞米察对我们而言价值四千英镑。”
“你说了啊。”我尽可能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斯托克给我们都倒了一杯果味伏特加,喝掉了自己那杯,然后又续杯。
“和你们俩聊天真不错,”我说,“我只是希望你能拿得出我能买的东西。”
“我懂你的意思,多尔夫先生。”斯托克说,“在我们国家有句俗话,‘用马换承诺的人最后剩下的只有疲惫的双脚’。”他说着走到了屋里的十八世纪红木办公桌前。
“我不想让你背叛对苏联政府的忠诚与正直,然后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和盟友。”我说。
斯托克转过身来对我笑了笑。
“你是觉得我在这里装了麦克风,然后想要害你吧。”
“你有可能会的,”我说,“我愿意和你做买卖。”
“我是希望能用别的方法说服你的。”斯托克说,“说点和买卖有关的:一个厨子什么时候会食物中毒?”
“他下馆子的时候。”我说。
斯托克的笑声震得那些古董盘子叮当响。他在大写字台里面翻来翻去,找出一个扁铁盒,又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大堆小钥匙,打开盒子,拿出一沓厚厚的黑色文件。他把文件递给我。上面的字都是西里尔字母,里面还有影印的字迹和电话窃听的文字稿。
斯托克又拿了一根椭圆牌香烟,夹着没点燃的烟敲了敲写满文字的白纸。“塞米察先生去西边的护照。”他说这句话时讽刺地给“先生”加了个重音。
“什么?”我怀疑地问了一声。
瓦坎向我靠了靠身子:“斯托克上校是调查明斯克生化实验室的负责人。”
“塞米察原来待的地方。”我说着,渐渐掌握了情况,“所以这是塞米察的文件?”
“没错。以及能让我给他十年监禁的所有证据。”
“这也可以让他对你唯命是从。”我说道。也许斯托克和瓦坎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