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因·奥古斯特·瓦坎
十月九日,星期三
“哦,天哪。”约翰尼·瓦坎想起了德国的“贪食潮(Edelfresswelle)”——那时一切在卡路里上都无穷无尽,唯独信仰不是——但说实话,那真是个好时代。他有时觉得自己是在巴伐利亚森林里的某个村庄隐居的邋遢隐士,背心上沾着灰尘,而脑子里满是才智,但今晚他很高兴自己成了现在的样子。约翰尼·瓦坎,富有、迷人,他的存在即代表强硬——让战后德国收获满眼艳羡的坚强、近乎暴力的特质。沃里斯霍芬的药剂把他的脾气调得灵活而坚韧,而这些特质是你要在城里出人头地所必不可少的——不管三十年代的盛况如何,现在当知识分子可没有一点出路。
英国人走了让他很高兴。他对英国的忍耐是有限的。这些人早餐吃鱼肉,还总是想知道哪里换汇价格最好。这里所有地方都映照在彩色的镜子中,尽是身着丝滑、耀眼礼服的女人和穿着价值一千马克西装的男人。看起来就像在《生活》杂志上给波旁酒打广告一样。他喝了一口威士忌,慢慢朝吧台踱去。谁要是现在走进来,都会觉得他是个美国人。他没看见有卖故事的臭记者待在这里,打着“我们驻柏林的特约记者”的幌子杜撰一些子虚乌有的小道消息,倒是有一个在使馆工作的人或者商人,比如那个和金发女郎坐在墙边座位的人。约翰尼看了一眼那位金发女郎。天哪,真!真的是!他都能看见她穿了哪款吊带袜了。他对她笑了笑,她又还了一抹微笑。五十马克一晚吧,他想着,失去了兴趣。他叫了下酒保,又点了一杯波旁酒。新的酒保已经上班了。
“波旁。”他说道。他喜欢听自己说这个词。“这次多加点冰。”他说。酒保上了酒,说道:“麻烦钱给得正好,我没零钱了。”酒保用的是德语,这让瓦坎有点不耐烦。
瓦坎用拇指指甲盖弹着一根菲利普·莫里斯香烟,发现自己的肤色在白色烟纸的衬托下格外接近棕色。他把烟放进嘴里,打了个响指。那个傻子估计已经快睡着了。
吧台边上坐着几个游客和一个叫珀奇的俄亥俄报纸撰稿人。有一个游客问珀奇他是不是去过很多次“另一边”。
“次数不多,”珀奇说,“共产党已经把我放进他们的黑名单了。”他浅笑道。约翰尼·瓦坎说了句脏话,声音正好够让酒保抬头看看他。酒保对约翰尼一笑,说道:“您可骗不过我(Mirkann keener) 。”
珀奇不说德语,所以没注意到。
今晚来了不少从事广播职业的人:他们是操着父辈生硬口音的美国人,在夜晚迟滞的空气中说着奇怪的斯拉夫方言。其中一个人对瓦坎挥了挥手,但没示意让他过来,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才是城市文化基调决定者。但实际上,他们只是一群精神上的小人物,脑子里装的是喝鸡尾酒时聊的几千个小话题。他们其实连弦乐四重奏(string quartet)与网眼背心(string vest)都分不清。
酒保替他点了烟。
“谢了。”约翰尼说。他在脑子里想好,要在接下来培养这个酒保,不为收集情报——他还没有落入这个死循环呢——只想着让他在这座城里过得更自在。他呷了一口波旁酒,想着怎样能安抚一下伦敦的人。瓦坎很高兴道利什的手下要回伦敦了。英国人走不走他不太在意,但你永远也不知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因为那个英国人就是个菜鸟——自己还引以为傲呢。有时候约翰尼真希望他能替美国人办事。他心里觉得他和美国人更像一类人。
这里充满了拘谨谦恭的谈话声。那个鼻子、胡子、眼睛放在一起像一套新奇小玩具的人是一位英国下院议员。他说话带着一套管理层的语气,英国上层阶级的人就是用这种口吻叫出租车或者招呼外国人的。
“但在这里,真正的柏林城,”英国人说道,“税费比你们西德还要低百分之二十,并且你们波恩的兄弟在做买卖时也减免了那百分之四的税。他们只要耍点小聪明,就能给你的货物免费上个保险;如果你运的是钢材,你的包装费几乎可以全免。没有做生意的人会视而不见,老兄。你是做什么生意的?”英国人蹭了蹭两边的胡子,大声地吸了下鼻子。
瓦坎对着一个在犹太文件部门工作的人笑了笑。瓦坎喜欢那个人的工作,但他听说薪水不高。维也纳的犹太文件部门负责收集战争罪的材料,然后送那些之前当过党卫军的人上法庭。工作量可不小,瓦坎想着。他透过香烟的烟气环视着;他现在能在这儿数出五个前党卫军军官。
“这是英国汽车业真正发生过的最好的事。”英国人的声音又搅进了空气。
“你们这些大众汽车的马上就要没活儿干啦,哈哈。没了廉价劳动力,工会的人又来讨钱。但结果呢?大众车价一下就蹿上去了。倒是让我们的人拿到了机会。不管你们怎么说吧,英国汽车业真正发生过的最好的事,都是拜那堵墙所赐。”
约翰尼用手指摸了摸口袋里的护照。其实,墙不墙的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他甚至还挺喜欢有墙的。如果共产党没有禁止他们统治下的乌合之众涌去对面找工作,那工厂找谁当工人呢?约翰尼知道答案:去东边找。又有谁想冬天去塞满蒙古人和乌克兰人的米格尔湖游泳呢?那时候德国收回东普鲁士、波美拉尼亚、西里西亚的机会就很多了。瓦坎其实一点也不关心“损失领土”的破事,但有些管不住嘴、还关心这种事的人,就不该天天念叨那面墙。
这里有个威丁来的姑娘。他好奇人们有关她有司机的传言是不是真的。让她来住这种糟糕的下层人街区真是挺奇怪的。她就住在那幢电视机放在床对面的小房子。他告诉过她苏格兰上校的事。她说自己想要一台二十一寸彩色红外遥控电视时,他怎么回答的?瓦坎记得他说的话把整个吧台都逗笑了。瓦坎与她见面时送了她一个吻,眼角笑得挤出几道皱纹。她对他挥了挥手上的金色网格晚宴包。她还是那么性感,瓦坎想着,虽然自己下了决心,但他最后还是叫酒保送了她一杯香槟鸡尾酒。他附上一张纸条,写纸条用的金色小自动铅笔是从镌着字的名片后面取下来的。
“和我吃晚饭吧。”他写道。他纠结要不要在前面加个“请”字,但心想女人是讨厌犹豫不决的。强势是征服女人的秘诀。
“一会儿来找你。”他在把纸递给酒保前又加了一句。
又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到吧台远端珀奇那里了。其中那个男的看起来是个英国人。珀奇说:“你看到它了,对吧?你知道的,我们管那个叫‘屈辱之墙’。我想把它展示给世界上所有还能喘气的人。”
一个被称作“威尔逊上校”的人对他眨了眨眼。为做这个动作,“威尔逊上校”特意摘下深色的大框眼镜。他的左眼和上颊周围有一片疤痕。威尔逊顺着吧台推给瓦坎一根雪茄。
“谢了,上校。”瓦坎说道。威尔逊是个退役的下士厨师,他的疤痕是在奥马哈时因为热油溅到脸上留下的。雪茄很不错,“上校”不会傻到给他一根便宜货。瓦坎闻了闻,把雪茄卷上,最后用兜里的一个小而扁的金色雪茄刀细致地把头切掉。那个雪茄刀就像座金色的断头台,混合着锋利的钢铁与抛光的黄金。酒保替他点了烟。
“永远要拿火柴点,”他告诉酒保,“火要定在离烟四分之一英寸的距离。永远别拿打火机点烟。”酒保点点头。瓦坎点好烟之前,“上校”顺着吧台往他那里靠了靠。“威尔逊上校”身高六尺一寸半,坚韧的皮肤包着厚实的肌肉,像优质的德国香肠一样紧致。他脸部肤色发灰、棱角鲜明,留着贴头皮的寸头。他能在好莱坞靠参演有厚嘴唇坏蛋的电影过活。他点了两杯波旁酒。
瓦坎还能听到珀奇的说话声,“真相——我喜欢说这个词——是自由的武器库中威力最大的武器”。珀奇确实很喜欢说这个词,瓦坎想着。他知道“威尔逊上校”想要点什么。他马上喝完了自己的那杯波旁。“威尔逊上校”又点了两杯。瓦坎看着酒保,用头往那个威丁姑娘的方向点了一下。酒保把眼耷拉了下来。这就是这座城里让人喜欢的地方之一,瓦坎心想:对信号和暗示的敏感度。他听见英国下院议员的声音。“天哪,错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可还留了几招呢。”英国议员大笑道。
英国人真是要命了,瓦坎心想。他还记得上次去英国是什么样子。克伦威尔路的大酒店,还有下了一周都没停的雨。这个在发明上天才汇聚的民族有四十种不同的电线插头,还没一个能正常用。牛奶放在街边没人动,但年轻姑娘就危险了;性爱在他们眼里放不上台面,但基佬却没人指责;这个地方靠北,适合配一条拉布拉多和没暖气的房子,好客程度低到“女房东”都是个骂人的词;而这里也住着最会吹牛的本地人,他们和外国人说英国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谦虚。
瓦坎对威丁的姑娘眨了眨眼。她慢慢抚平自己的裙子,摸了一下自己的颈后。瓦坎转过来看着“威尔逊上校”,说道:“好了,你在想什么?”
“我想要三十九台柏卡相机,镜头光圈要f/2 的。”
瓦坎伸手从吧台上的冰桶里拿了一块冰。钢琴师弹出了一段华彩段落,结束了弹奏。瓦坎把雪茄放到嘴里,拍了拍手,对着升起的那缕烟气皱着眉头。几个人也鼓起掌来。瓦坎说道:“是吗?”眼睛仍盯着钢琴师。
“价格公道,用美元付款。”“威尔逊上校”说。瓦坎没有回答他。
威尔逊接着说,“我知道你不靠这个养活自己;但我有个朋友特意找我帮这个忙。算是纪念品吧——你懂的,从东德带出来的照相机——这些人就喜欢这种东西。”
“什么人?”瓦坎问。
“贸易代表。”威尔逊答。
“要三十九台啊。”瓦坎思忖道。
“对你来说不是问题,”威尔逊说,“下次你领俄国人回来时带在身上就行。据我所知,除了你没有人在开车过查理检查站时,车里还能坐个俄国人。”他紧张地笑了。
“能要三十九台的一定是美国广播电视制片人的代表。珀奇是管事的,对吧?”
“哎嘿,”威尔逊说,“别四处乱喊。这事我可只对你讲了。如果你运相机可以在……”
“你什么都没和我讲,”瓦坎说,“我告诉过你。我不是卖相机的,你也告诉珀奇吧。”
“别讲他的名字。”
瓦坎对着威尔逊轻轻吐了一口烟,没再说话。
“别和我对着干,瓦坎,”“威尔逊上校”说,“你也不愿让我告诉你的英国朋友我已不再是美国少校了吧。”
“不再是。”瓦坎愉快地说,差点儿被他的酒呛到。
“我可是能使不少绊子的。”威尔逊说。
“你还能跨过边境呢,有来无回。”瓦坎悄声道。
他们盯着对方,威尔逊咽了下口水润润嗓子,转身喝他的酒了。
“好吧,约翰尼,”威尔逊看着瓦坎背后说道,“生意不成不伤感情,对吧兄弟?”
约翰尼假装没听见,自己走去吧台的另一边又点了一轮波旁酒。
“两杯?”酒保问道。
“一杯就够了。”约翰尼说。
他能看见镜子里威尔逊苍白的脸色。他也能看到那位威丁姑娘,抚着颈后面的头发,装作不知道这样是在拉紧自己的文胸一样。她跷起腿,对着镜子里的他笑着。
“珀奇。”约翰尼心想。
他原来就想往珀奇身上惹点事,哪怕让他在这里叫嚷的声音小一些也好。珀奇还在讲:“就是同一拨原来拍过隧道的那个小电视电影的人,整个项目都是NB C出的钱。大伙儿,我的重点是,逃出来的这五十九人,他们的自由是我们的美国体制给的,我们的体制就是不受束缚的企业与公司敢于冒险的进取心……”珀奇能帮约翰尼·瓦坎几个忙。约翰尼津津有味地琢磨着告诉珀奇这些忙是什么;威丁姑娘都没这件事让他开心。
屋子里开始进人了。瓦坎背靠着吧台,绷紧自己的肌肉,又放松下来。对它们中的每一块都了如指掌的感觉会让他心里很舒服,即便是“威尔逊上校”这样的美国人都占不了他便宜。约翰尼·瓦坎能认出来谁是妓女,谁又是基佬。他懂得各种服务员要干的事:从穿在传票叉上的单据,到钉在钉子上的基督。他看出威丁姑娘想要和他对上眼神,而珀奇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了。那里有个染发的老英国基佬,还有一个认为他要渗透进盖伦组织的小德累斯顿人——而约翰尼上个星期早就跟他们把那个人说了个底朝天。他好奇赫尔穆特说要借一场交通事故杀掉德累斯顿人是不是真的。倒是有可能。国王这个代号还挺合适的,瓦坎心想,能有这个代号也就证明他们承认了自己的水平。柏林的瓦坎国王。
他猜现在正和珀奇说话的红发姑娘就是珀奇和他提过的那位:以色列情报部门的姑娘。
“哦,天哪!”瓦坎想着,然后说:“这地方可真绝了!”说完他便顺着吧台笑着朝珀奇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