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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唯识论》解读

薛在君

熊十力先生 (简称熊师) 是一位性情率真、狂傲不羁、自命菩萨、我行我素的真人。他常做“狮子吼”,经常骂北京大学的学生笨得要死。他曾因学术观点不同,与废名、梁漱溟等人大打出手,转天见面照样谈笑风生。他曾呵斥冯友兰,“良知”明明是呈现,你怎么说是假设。他曾写五千言长信,批评胡适抓不住根本,徒作枝节之论。他唯一未曾训斥的人,是其得意门生牟宗三先生 (简称牟师)

熊师更是一位心灵开放、文化使命感极强的导师。他曾拍桌子说“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胡扯”。大有一种“斯文在兹”的抱负。熊师一向以发明真理为己任,徜徉于儒佛道以及西洋哲学的堂奥之间,博采众长而深造自得。《新唯识论》一书是他会通儒释道三家大义之学术结晶和代表作,是他对中国文化的杰出贡献之一。此书如同金鸡报晓,让中国儒学从三百年 (清朝) 的冬眠中苏醒过来,从而开启了现代新儒学的大门。学术界称之为现代新儒学的开山祖师,当之无愧。

此文,谨以牟师的著作为背景,就《新唯识论》一书的基本理念做一个解读。

一、哲学贵在会通

熊师一再申明:学问没有私家门户之见,哲学贵在会通,只有会通,才可发明真理。他认为会通的关键在于首先厘清自家的既有“正见”,并希望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实现中西哲学的会通。由于当时康德和黑格尔的哲学著作尚未翻译为中文,宋明儒学家们的浩浩著述也没有一个系统的阐释,熊师便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弟子牟宗三先生。牟师不负厚望,耗费毕生精力和才华,梳理和解读中国历代哲学的海量典籍和文献,写出《心体与性体》 (三册) 、《从陆象山到刘嶯山》、《才性与玄理》、《佛性与般若》等诠释学巨作。其中《心体与性体》 (三册) 就是中国儒学的“正见”。牟师晚年不辞辛苦,又把康德的三大批判从英文译为中文 (牟师不通德文) 。牟师把中西哲学会通的焦点定在康德,并且以“一心开两门” (两门相当于形而上与形而下) 为架构,融通儒学与康德哲学,实现了中国儒学的现代化,从而成为现代新儒学的集大成者。

牟师厘清了先秦和宋明儒学大宗的义理系统,为中西哲学的进一步会通奠定了基础,更加完美的会通应该是,宋明儒学大宗与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哲学的会通。参见本文第五。

二、哲学的任务在于发现本体

哲学家常说的“本体”一词,通俗言之,就是造化宇宙万物的那个源头,基督教称之为“造物主”,又名上帝;儒家称之为“天道”,又名道体或道统;道家称之为“道法自然”,自然即自由自在的意思;黑格尔称之为“绝对精神”,相当于《新约圣经》约翰福音中的“逻格斯”(Logos)。佛家比较特殊,只讲本体是真如 (空寂) ,不讲造化 (生化流行) 。研究“本体”的学问,一般称之为“本体论”或形而上学。

熊师认为:哲学 (玄学) 之所以在学术领域尚有一席之地,是因为“本体论”是科学所夺不走的。哲学的本职工作就是在万千气象中,通过抽丝剥茧的方式,用我们的“天眼”直接看见本体,或许这就是我们平常说的心领神会。本体当该具备六义:1.本体是没有任何经验成分在内的;2.本体是绝对的 (即没有主体与客体的分别) ;3.本体是没有形相的 (即没有空间相) ;4.本体是永恒的 (即无时间相) ;5.本体是全的 (即圆满不可分割) ;6.本体是动而不动,静而不静的。

哲学家要想发现本体,必须首先明确的第一点就是:量智 (熊师发明的词语) 的作用是有限的,量智相当于康德哲学的知性(understanding),量智 (知性) 只能认识物质的宇宙、生物的生理和心理现象以及人类的社会现象,而不可以察觉本体。所以我们不可把本体作为外在的事物来研究和推断,只有超越人类有限的思想和观点,放弃追求知识的科学方法,消除主体 (知性) 与客体 (对象) 的分别,本体才会呈露其真实的面目。也就是说关于“本体论”的学问不需要形式逻辑、数理逻辑和科学实验。一言以蔽之,就量智 (知性) 的能力极限来说,已经心行路绝 (意识想不到) ,言语道断 (科学词语难以表达) ,力所不逮 (能力达不到)

熊师认为:本体是要反求自得的。我们只有凭借“性智”的自明自识才能呈现本体,性智相当于康德哲学的实践理性(practical reason)。性智是寂寥无匹的,能 (主体) (客体) 不分的,摄所归能的。性智本身具有智慧的光芒,牟师称之为“智的直觉”(intellectual intuition)。性智是人人本来同具的“本心”,本心这个实实在在的“妙有”是孟子的命名,这个“本心”孔子称之为“仁”,王阳明称之为“良知”,道家称之为“道心”,熊师又称之为“宇宙的心”或宇宙精神。这个本心在人类的心灵中最为光明有力,在动物和有机物中显现为本能,在草木瓦石中归于“潜在” (无意识状态) 。人类的“本心”可以冥思、直觉、顿悟、观照、玄览,他能自己叫醒自己,昭昭明明而自觉。如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注:本心),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仰视天,天不离我而独在;俯察地,地不离我而独存,中观人与一切有生之物,皆与我为同胞。故我 (本心) 涵蕴万物,万物与我同体。反身而三省吾心,则尽显吾性,而物性也随之由暗转明,天理则灼然呈现,此即是本体。一言以蔽之,熊师是通过“直悟本心”,发现本体。

关于如何发现本体的路向,熊师与方东美先生曾于1938年进行过互不相让的辩论,最终不欢而散。方东美认为,应该运用理性思维而就物求真,运用概念分析事物,逐渐深化对事物本质的认识,舍妄归真,去伪存真,一步一步接近本体 。这个路子类似于朱熹“格物穷理”的方式,这是一种通过建造天梯或巴别塔而爬高登天的路子,最终的结果必然是望天兴叹,无功而返。其错误就在于把本体当做外在的事物来追求,力图用有限的量智 (知性) 来达成发现无限本体的目的。这是一种愚公移山式的笨蛋哲学。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已经明确说明,知性的作用是有限的,知性只能从事科学研究,不能涉足理性的领域,否则就导致“二律背反”。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也明确指出,哲学和宗教不能用数理逻辑的语言准确表达。方东美在美国留学期间,研究黑格尔哲学而获得博士学位,为何还要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三、以“遮诠法”发现本体

所谓遮诠法,即从反面进行间接否定的方法。如佛家的“空”、道家的“无”并不是一种空洞的无的境界,而是一种否定的力量,即涤除、扫清、超越、解脱、解放的意思。如同在河床中淘金一样,必须经过数百次反反复复,过滤掉重重的污泥浊沙,最后才见到可怜的几粒闪光的金子。这个过滤掉泥沙的过程,可比作哲学家使用的“遮诠法”。

中国哲学家老子最擅长使用“遮诠法”。据统计,《道德经》五千言,其中否定词“不”出现235次,“无”出现100次,“莫”出现21次,“弗”出现4次,可见否定性论述在老子思维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分量。

熊师十分认可大乘空宗《大般若经》《大智度论》《中观论》中涤除人类成见的方法,如同一路大扫荡一般,快刀斩乱麻,由“五蕴皆空”到“破相显性 (本体) ”。所谓“五蕴皆空”即清除掉一切“物的现象”和“心的现象”,让宇宙万物的本性 (本体) 显露出来。或者说,否定一切量智 (知性) 所造作的知识和思想,进入玄学 (哲学) 的冥思和直觉,直接见到本体 (佛家称之为真如) 。佛家对本体 (真如) 的描述是:离相寂然、离言绝待、自然本有、至大无外、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等。这些描述词也几乎都是否定词。

熊师本书中,佛家关于“本体”的不同称谓:真如、本真、法性、法界、性、真实、实相、真宗、空寂海、空相、空理、涅槃、如来藏、佛、实极等。

四、以“表诠法”发现本体

所谓“表诠法”,就是从正面进行直接肯定的方法。如孔子对于“仁”的解释,使用的就是表诠法,“仁”虽然是个全德,却可以分成许多细目来说,如:仁者,爱人;克己复礼为仁;凡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忠恕违仁不远,等等。就如同画家绘画,用各种线条和颜色,勾画出美女的身材、秀发、五官、衣服、首饰和动作,最后呈现出美女的神态,甚至能呈现出美女的心思和情感。这种采用肯定的方式,进行直接描述的方法,一般称之为“表诠法”。

熊师对于大乘空宗的疑问是:空宗是否领会“本体之全德” (性德之全) ?“全德”即本体所具备的所有美德,如:佛家发现,本体是空寂的,是无限的,是绝对的,是实在的。那么进一步要问的是:他是不是活动的或全能的,或者说是生化流行 (创造和主宰) 呢?是不是至善至美的呢?是不是全知的呢?是不是至高无上的主宰者呢?是不是拥有自己的活动法则呢?等等。熊师发现,空宗只用“遮诠法”,从来不用“表诠法”,如:佛家三藏十二部经,谈到真如 (本体) ,只说无为,不许说无不为,万万不可说空寂的就是生化流行 (造化之别称) 的,否则就会遭到严厉的斥责。熊师断定佛家的缺憾就在于:耽空滞寂,言体遗用,此则违逆生化,最终陷于“恶取空”的境地。也就是说,佛家沉溺于“空寂”的境地而心满意足,无心自拔,不许说本体有其他功能,不许说本体有活动力,不许说本体有造化,不许说本体流行不已,不许说本体呈现为万事万物,总之不许任何人打扰这个美梦。最终陷入“枯寂”和“死寂”,此之谓“恶取空”。犹如费尽千辛万苦,克服种种艰难,爬到珠峰极顶,却不愿意再从上面下来,永远待在峰顶,只满足于白皑皑冰封一片的纯洁景象。

熊师认为:本体应该是至神至妙的,含藏万德,具备万理,圆满周遍,毫无亏欠。万德俱足,则不得不生化;万理皆备,则不得不生化,生生化化而不容已,此乃“创造真几”。所谓“创造真几”即不仅创生宇宙万物,而且时时刻刻都在主导或指挥宇宙万物的运动规律,直到永远的永远。此处要特别提醒,本体与宇宙的运动规律不属于同一层级,不可混为一谈,本体是高高在上,指挥或主导宇宙万物的运动规律。如同大将军指挥士兵作战一般。冯友兰的错误就在于把本体与物理法则混为一谈,所以牟师说: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是“脓包哲学”,看似光鲜,一捅即破。

反之,凡谈生化者,必须真正见到空寂,才会大彻大悟必有生化深深地蕴藏其中。从绝对的空或无中喷发生机,此为生而不有之妙;从至寂至静中呈现流行,此为化而不留之神。此为真正的空寂,空寂之中即是生机流行,无极而太极,极高明而道中庸。可比作,静若处子 (处女) ,动若脱兔。有诗云:于无声处,听惊雷隆隆炸响;于无色处,见繁花处处开放。

熊师以孔子之“仁”会通佛家之“空寂”,而后呈现本体之全德,用牟师的话说,本体是“即存有即活动”的,这是先秦儒家和宋明儒家大宗的共识,由于朱熹只认可本体是静止的,不承认本体是活动的,被牟师排除于正宗儒家之列,称之为“别子为宗”。什么是“寂”呢,真正的“寂”是真实之极,清净之极,幽深之极,微妙之极;他是无形无相的,不仅肉眼看不见,最先进的科学仪器也看不到;他是无杂染的,没有一点经验成分和物理现象;他是无滞碍的,在宇宙万物之中畅通无阻。什么是“仁”呢,“仁”是好生之德,即生生不息也,神化不可测也,太和而无所违逆也,至柔而无不包通也。仁与寂可概括本体之万德。孔子说:仁者静、仁者寿、仁者乐山。《中庸》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此为真正的寂。孔子又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中庸》也说: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其生物不测。此则为生化流行不息。

熊师又以《易经》之“乾元” (本体) 会通佛家之“空寂”。《易》曰:易 (本体) ,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 (至寂而善动) ,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事情) 。本体者,寂感真几也,岂有无生化之空寂耶。也就是说,“乾元”作为宇宙的本体,他不需要复杂的数理逻辑推理,仅凭借自身的直觉,就能看到万事万物;看似寂寞空旷,却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自由自在地畅行于宇宙万物之中,主宰万物的运动规律。

熊师再以《老子》之“道法自然”会通佛家之“空寂”,道家“道法自然”的美德是:无为无不为、生而不有、为而不持、长而不宰、生生不息,从生化中看到真正的“空寂” (道家称之为无) 。也就是说,“道法自然”作为宇宙万物的本体,他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如同天马行空,如同鲲鹏展翅九万里一般。他创生万物,化导万物,却不被万物牵累;他主导万物的成长变化规律,不被物理法则所局限。

五、本体的活动法则

熊师认为:本体之生化流行不息,绝不是盲目的,更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有智慧的,他有自己的活动法则。“相反相成”是他自己为自己制定的奇妙法则。

熊师认为,本体之中涵有两种相反的活动趋势 (简称动势) ,一种动势命名为“翕”,与之相反的另一动势则命名为“闢”,有翕即有闢,有闢即有翕,两者是相反相成的。因为本体拥有“相反相成”的辩证法则,所以能够成就神妙不测的生化或变化,熊师称之为“翕闢成变”。“翕闢成变”就是本体之生化流行的全过程。其中“翕”,是个收敛凝聚的功能,他有成为有形物质的趋势,也就是说由翕而形成一一的实物。翕的动势,是与其本体相反的。翕,是顺从乎闢的。翕相当于《易经》的坤卦。其中“闢”,是刚健而不物化的功能,闢的意思是开发,升进,生生不息。闢具备智慧之美德,是有计划的 (目的) 。闢是主宰者,领导翕,并且让双方融为一体。以《易经》的乾卦表示闢。

“翕闢成变”是熊师独创的名词,听起来确实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实际上,这是熊师对《易经》核心原理的引申和发挥。《易经》的核心原理就是“中庸之道”,中庸又称“中和”或“太和”,其实中庸是个简称,全称应为“阴→阳→中庸”或者“阴→阳→和”,这就是《易经》中的辩证法,全部六十四卦都是在这个辩证法的支配之下进行的推演。所以说,整部《易经》都是在讲述儒家“本体论”的辩证法,即本体的活动法则。此外,中庸之道 (又称中庸辩证法) 不仅是《易经》的核心原理,也是古代圣王 (尧舜禹汤文武周公) 的治国宝典,也是儒家的“传授心法”。如:孔子在《论语》中一再强调,君子应该奉行的原则是天人合一、知行合一、内容与形式合一、名实相符、目的与手段合一等,这些都是对“中庸辩证法”的具体实践。

有句话叫“英雄所见略同”,在本体论层面,中国哲学 (包括儒家和道家) 与黑格尔哲学达成了惊人的一致,可谓不谋而合,大有异曲同工之妙。黑格尔从图宾根神学院毕业之后,没有去当一位传统意义上的牧师,因为他看到了“上帝的辩证法”,就是说他看到的是一位有法则的上帝。他写作的《小逻辑》或《大逻辑》实则是一部讲述本体之活动法则的大作,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本体论”,他把康德支离破碎的“12个范畴”升级为生龙活虎的“正→反→合”式辩证发展的过程,黑格尔认为“绝对精神”之辩证法贯通于宇宙万物之中,主导着宇宙万物的变化规律。所以说,黑格尔的“辩证法”又可称之为“内在的形而上学”。

由此看来,熊师所希望的“中西哲学的会通”,应该是在牟师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实现中国宋明儒学的正宗与黑格尔哲学的会通,因为两者之间存在学术意义上的“同构效应”。这个同构效应可比喻为两者DNA (遗传基因) 之间的一致,从而克服了中西哲学会通中的简单比附和牵强附会,彻底达成本质上的相互融合。总之,从形而上学层面来说,儒学的本体论和德国古典哲学的本体论,来自于一个共同的精神生命,是同根生的两棵大树,中西哲学的会通是直通,没有任何障碍,可达成天作之合。 (见下图)

六、以本体定义本心(本性)

儒家有三辨,不明三辨则不是儒家。1.人禽之辨,即人与动物的区别何在;2.夷夏之辨,即野蛮与文明的区别何在;3.义利之辨,即生财有道与见利忘义的区别何在。“儒家三辨”既是儒家文化的底线,也是儒生们做人的底线,也是全人类的道德底线。“儒家三辨”最终可归结为一个核心问题:用现代话语来说就是,人是否具有灵魂?人的灵魂是什么样子,他来自于哪里?需要说明的是,“灵魂”这个概念来自于西方文化,古代儒家一般称之为“本心” (简称心) 或“本性” (简称性) ,本心即性,心性不异。西方的“灵魂”一词与儒家的“本心” (或本性) 实则是同义语。

历代儒家大哲一致认同,人人具有“本心” (本性) ,而且是先天固有,这是一个不容否认的共识,否则不称其为儒家。如孔子之“仁”,本心也。孟子说“尽心知性知天”,此心即本心也,此性即本性也。《中庸》曰“君子慎独”,此独即本心也。王阳明之“良知”,本心也。日本大儒佐藤一斋先生在《言志四录》中说:深夜独坐暗室,群动皆息,形影俱泯,于是反观 (反省) ,但觉方寸内 (心中) 有炯然自照者,恰如一点灯火,照亮暗室。认得此正是我神光灵昭的本体,性命即此物,道德即此物,至于中和位育,也只是此物光辉充塞宇宙。佐藤先生所说的心中发光体,就是我们的本心。

熊师首先肯认“本心”即是吾人的真性 (本性) ,也就是说本心是我们的真实生命。熊师又进一步申明:这个本心就是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具的本体,这就是本心的源头。正如 (北宋) 程明道所言:仁 (本心) 者浑然与物同体。换句话说,吾人的本心就是宇宙的本体,熊师也称之为“宇宙的心”或宇宙精神。又如 (南宋) 陆九渊所言“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古人用词较简,完整表述应该为:我的心就是宇宙的心,宇宙的心就是我的心。

熊师又特别说明:“宇宙的心”就是本体 (恒转) 之“翕闢成变”中“闢”的功能。宇宙的心是主宰万物之实体,运行于万物之中而不被万物所局限,所以说宇宙的心也是万物各具之心。熊师举例说:宇宙的心比如大海水,遍现为一一沤 (海浪) ,即此一一沤皆涵有大海水全量。每一沤都与大海水无二无别。朱子“月印万川”的比喻其实更贴切一些。

通俗言之,天道下贯 (下凡) 成为吾人的本心 (牟师语) ,这个本心是先天固有的,不是后天的,也不是经验的,而且是人人都具备的。他 (本心) 是善良的,所以孟子说人人皆可为圣人,荀子说途之人可以为禹。他 (本心) 是拥有意志(will)和智慧的 (智的直觉) ,所以他是我们的“大法官”,为我们的生命建立道德法则,他的判断当下即是,不需要文凭和知识,正如陆九渊所言“我虽不识一个字,亦还我堂堂地做个人”。他 (本心) 还拥有震动力 (牟师语) ,时时提醒我们反省自察,以防迷失和作恶。吾人生于此世是从天道而来,死后复归于天道,是为“大来大往”。这就是儒家的大彻大悟。

七、体用论:即体即用,即用即体,体用不二

哲学家常说的“体用论”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宇宙观。宇宙观要回答的问题是:宇宙的来源如何?万物是否有自性?宇宙万物的运动规律与本体论的关系是什么?宇宙观的重要性就在于它关系到现代科学的地位。同时,也可说明中国没有产生近代科学的原因。

孔夫子在其解说《易经》的易传中,已经奠定了儒家的宇宙观。《易经·乾卦·彖传》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牟师对这段话的解释是:乾元就是天道 (本体) ,这“表示乾元是一个创生原则,乾元使万物存在。万物凭赖乾元才有其存在,才有其存在就是创生”。乾元落在万物上就各个个体讲才有“性命”这两个字。牟师的这个解释可以《中庸》来佐证,《中庸》第二十六章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第二十七章又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牟师认为:儒家的道体创生说,跟宗教家 (基督教) 讲的上帝创造意思一样,而说法不同。严格讲,真正的创造若不取宗教家的说法,就必是儒家的形态。儒家的道体 (本体) 人格化就是上帝。

从牟师的以上解说,可做出两个结论:1.道体 (本体) 之生化流行创生万物,宇宙万物则是道体 (本体) 的显现。2.宇宙万物皆有自性。

在第一点上,熊师与牟师的看法是完全相同的。如熊师说:本体生化流行显现为分殊的大用 (宇宙万物) ,而且是举其自身全现为分殊的大用。一切物,都是本体显现之迹象,一草一木都是本体的显现,此之谓即用显体。

在第二点上,熊师却彻底否定了“万物皆有自性”。如熊师说:虽然本体显现为宇宙万物 (熊师称之为大用), 但是“宇宙万物”是根本没有自性的 (注:此话逻辑上不通) 。哲学家不应固执地认为有个成象的宇宙,因为宇宙或一切物,只是依不住的动势 (即翕闢成变) 而施设 (假设) 的增语 (虚名) ,唯有名字而无事实。也就是说,熊师认为:没有任何事物存在(exist)。这也是熊师最为人所诟诋的一点。我们可以说万物不是实在(real),怎可否认万物的存在(exist)呢?牟师说熊师的“新唯识论”没有造好,大概也是指此点而言。

熊师认为:佛家的共同缺点是,谈体遗用,不许说本体显现为大用,体用截然分离,即形而上的本体界与形而下的现行界 (现象界) ,似成对立,不可融为一体。如大乘空宗不肯说真如 (本体) 显现为一切法相,把心的诸现象和物的诸现象,都说为空,即已经没有所谓宇宙,大乘空宗没有宇宙观。此正是佛家差谬处。

八、本体即工夫

中国哲学 (包括儒家、道家和佛家) 都特别注重“工夫”,工夫又名人生修行或修炼,通俗说来,就是如何才能活得像个真正的人的样子,说人话,做人事,做正事,活得光明磊落,活得自由自在,活得淋漓尽致,活出真正的自己。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成功”吧,不白来人间一趟,不留遗憾,也没有亏欠。这也是地球上每一个人的渴望或理想,估计很少有例外。

要想活得像个人的样子,活出真正的自我,那就首先需要弄清楚,这个真正的自我是什么,或者说人的真实的生命是什么?熊师认为:人的真实生命就是我们的“本心”,他是我们与宇宙万物所同具的本体,他是一切生命的源头。让这个我们本来就有的,而且是人人同具的本心,来主宰我们的生活,自然就有工夫,工夫毕竟是本体的发用,此即为“承体起用”。用陆象山的话说,就是“先立其大”,所谓“大”,就是我们与万物所同具的生命之源。生命之源,儒家称之为“道体”,一切工夫无非是“承体起用”。儒家于人伦日用工夫中,涵养得本体之透露,此乃圣学之机要。历代儒家先哲,皆有同揆。

《尚书·大禹谟》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道心 (本心) 深藏不露,人心又变化多端,坚定意志,由道心主宰人心,此即是“承体起用”的工夫。

《论语》所记,皆谈工夫。孔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孔夫子以“仁体”指点富贵贫贱的去留,此即为承体起用。又如,颜渊三月不违仁,即常保仁心而不移。孔子指点颜渊之克己复礼,也是承体起用,复理 (古代理与礼是通用字) 便能克己,先立大本,让天理主宰人心,便能察识己私,克服己私。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就是说,由道心主宰你的人生,就有健康活泼的生活,此即承体起用。

孟子言求放心、常保赤子之心。孟子言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又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造次颠沛必于是”。孟子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皆是承体起用而生发的浩然之气。

王阳明说工夫就是“致良知”,通俗说就是剥掉层层污垢,发现我们的良心,并让他来主宰我们的生活。

九、熊师的学术贡献

熊师并不是一位局限于“老名词”的老先生 (如:钱穆) ,而是一位博采众家之长而又能融会贯通的大儒、通儒,他的理念是很超前的,不仅当时的海归博士们 (胡适、冯友兰、方东美等) 望尘莫及,而且对现在的学者们仍有耳目一新的启发作用。熊师的学术贡献,简述如下:

1.复活了儒家的形而上学

什么是儒学?一言以蔽之,儒学是“天道” (又称道体、或道统) 的代言者。儒家的“道体”就是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具的本原 (本体) ,他是宇宙万象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也是人类道德趋真向善的动力所在。这就是儒家哲学的“制高点”,只有从这个几乎是上帝 (造物主) 的视野,我们才能真正理会 (北宋) 张载的宣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道统”在中国历史上,或者彰显或者归隐,但不会中断。儒家的道统在满清统治时期归隐了三百年之久,如乾隆皇帝公然下诏说:你们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要皇帝做什么?宰相总管百务,要君做什么?残酷的文字狱,迫使儒家的“道统”不得不归隐。熊师《新唯识论》一书,复活了儒家的“本体论”哲学,也就复活了儒家的“道统”,从而开启了儒学的新时代。

2.对陆王哲学的新开展

撰写《中国哲学史》的学者们,往往把陆九渊、王阳明的儒学定性为“主观唯心论”,大错特错矣!

熊师从本体论的高度,对陆王“心学”做出了更加明确的定义,所谓“天道流行”具体说来就是“翕闢成变”,其中“闢”的功能是刚健开发的势用,这就是“宇宙大心”,他主宰并斡运于物质宇宙之中,冲破层层梏闭而自伸,从隐到显,从微到著,从物质到植物,再到动物和人类,最终在人类的智慧中大放光明。从这个意义上说,陆王心学是真正意义上的“客观唯心论”。所以,我们的宇宙是有“心”的宇宙,是有精神生命的宇宙,土石草木皆有心也。心物是合一的,不是分离的。

3.为解读宋明大儒们的著述,提供了义理间架

宋明儒学是对先秦儒学的引申和进一步开展,前后一脉相承。清末民初的海归博士们说,宋明理学从佛老来,纯属胡说八道;所谓“阳儒阴释”也是清朝考据家们的一派胡言 (牟师语)

牟师承袭熊师的义理间架,如:道体是即存有即活动的,本心即性,体用不二等。牟师通过对宋明儒学文献的解读,把宋明儒学分为三大系统:

(1)北宋三大家周敦颐、张载、程颢及 (南宋) 胡宏、 (明) 刘宗周为一系。其中程颢的“一本论” (心、性、天通而为一) 是宋儒的最高境界。此一系与陆王心学同属儒家正宗。

(2) (南宋) 陆九渊、 (明) 王阳明为一系。陆九渊的学问直接从《孟子》来,等于孟子学的复兴。

(3) (北宋) 程颐、 (南宋) 朱熹为一系。朱熹认为:道体只存有不活动,只能说性即理,不能说心即理。朱熹完全不能理解《孟子》,他的《四书注》完全不相应。朱熹并非儒家正宗,牟师称之为“别子为宗”。

4.把《易经》的核心原理浓缩为“翕闢成变”

《易传》只是抽象地说“乾元” (天道) 负责宇宙无物的存在,天道流行创生万物,如“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熊师认为,天道流行的具体方式即“翕闢成变”,具体论述参见本书“成物章”。

六十四卦中的每一卦都是“翕闢成变”的一种模式或状态,阳爻是“闢”的势用,阴爻是“翕”的势用,两者此消彼长,相反相成,最终达成“和解”。每一卦都是一种“和解的过程”,或者说解决方案及战略决策的制定。

5.实现了儒释道三家的会通

东西文化之间的会通,已经成为民国以来知识分子的共识。会通的任务包括:1.浩浩典籍的解读和阐释,这是一项浩大繁重的工程,不仅需要超凡的慧解,而且要付出甚至一生的辛苦,非浅智浮躁者所能胜任;2.在什么层面上会通?3.会通的途径和方法是什么?

熊师的贡献就在于,为我们指明了会通的层面、途径和方法。文化之间的会通,只有上升到“本体论”层面,方可言会通。各家 (儒释道及西方哲学) 之本体论可自由自然地互相融会贯通。因为,本体论中的概念是“纯粹理念”,不涉及任何经验的成分,没有时间和空间,没有主体与客体的对待,没有矛盾的对立,没有形式逻辑和数理逻辑。

正如熊师所言:“余于真常意义,体究数十年。若道本体是虚妄的,何得为万化之源?”《新唯识论》一书就是熊师在本体论层面会通儒释道三家的结晶。

6.培养门弟子,进一步推动儒学与西方哲学的会通

熊师曾告诉他的得意门生牟宗三先生说:只有达成儒学与西方哲学的会通,才能重新振兴儒家文化,可惜我学力不足,对西方哲学涉猎不深,这个任务就交给你来完成啊。当时牟师是北京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正在研读罗素和怀特海的大部头著作《数学原理》。后经牟师60年的辛苦耕耘,完成了宋明儒学与康德哲学的会通。牟师临终住院期间,想起自己不负熊师嘱托,“哽咽、悲泣、掩面叹息,久之方止”。牟师一生用心良苦,孜孜以求,著作等身,不辱使命,既可告慰熊师在天之灵,自己也便如释重负、放心安息。曾子曰:“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然也!

7.汲取佛学中的共法

“共法”是儒、释、道以及西方哲学中通用的概念或方法,也是人类理性中本来就有的能力,并非某一家所专有。三教的相同处只是“共法”,并非儒家取自佛、老。如:“无”的智慧,道家曰玄智,而佛家则是般若智。

《道德经》讲“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学无忧”,是作用意义的“绝”,是我们修养的境界,这个不能反对,这是共法。

熊师《新唯识论》一书,对本体论的阐释,运用的是佛家的共法,如:破相显性、遮诠法与表诠法、本心与习心等,所以说,此书并非是一部佛学著作。

8.性智与量智的区分,厘清哲学与科学的范围

熊师关于性智与量智的区分,与康德对知性与理性的分别,有异曲同工之妙。熊师明确指出,不可用量智 (知性) 研究哲学问题。哲学的方法是性智的“实证相应” (证会) ,牟师称之为“智的直觉”。因为性智的特点是:自本自根、自明自觉、自己认识自己。

关于性智与量智的关系,熊师认为性智的发用即为量智,性智为量智提供纯粹理念。所以,这个“性智”颇类似于康德之先验范畴和黑格尔之客观逻辑,一般称之为内在的形而上学。

9.体用合一论

熊师提出的“体用合一论”既是一个本体论命题,也是一个认识论命题。体用合一,则心物合一;心物合一,则思有合一。“思有合一”正是黑格尔哲学的第一原则,也是唯心主义哲学的第一原则。这个原则克服了康德的“物自体”,避免了不可知论。

熊师以“体用不二”解说宋儒所谓的“理气”关系:余以为理与气不可截然分为二片,理之一词,是体与用之统称;气之一词,是从用上立名。本体流行而有翕的势用,翕为形质之母,故名之曰气。 spGt14/ZgcXfmcDVoA3TxNiAduImNv4jW1XbT15YUgGZjqok0fUoojvtlOkO0X7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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