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P城,不再是黑色、灰色和白色构成的单调的调子。无论什么颜色出现在大街上,人们也不会惊讶。P城的开放,大概仅次于经济特区。因此,当孙飞虎戴着天蓝色的摩托头态,驾着红、蓝,橘黄和雪白多种色调装饰的带斗三轮摩托“招摇过市”,哪怕它的造型像航天飞机或者波者747,也没有人向他行注目礼。人们有自己的“嘉陵”“铃木”“雅玛哈”哩。
孙飞虎驱车赶到桂花山省军区大院。不知他与门卫很熟还是“派司”过硬,他歪着身子单脚踩地和门卫说了句什么,挂上挡就开进去了,摩托连火也没熄。
每次来这大院,他都感觉“院”字用得不贴切。北京的四合院,南京的居家小院他太熟悉了。应当说这大院像一座小城,似乎驱车时间院内比院外还花得多。
效管侯玉山副司令员一一人们为了顺口,也顺耳,习惯把那个“副”字省掉,须知这是极不严肃的---与梁局长梁邺是老战友,孙飞虎在梁老头家里与侯副司令员同桌吃过饭。邝健也生拉硬扯地把他这位小科长接到家里来玩过。大院虽然布局错综复杂,又一律没有路标和指示牌,孙飞虎几乎一点大弯路也没白走。他是记路的天才。
他在一幢乳黄色的两层楼别墅前停下来。“特一03号”楼。没错。
透过涂墨绿色油漆的铁栅门,他看见一只悍的警犬蹲在一株玉兰树树荫下,吊着鲜红的长舌。孙飞虎迟疑了一下,举手去按门铃。
今天是星期天,侯玉山全家团聚的日子。
这个家庭,一九六六年冬天才建立。那时,侯玉山的妻子、P城歌舞团的党委书记白露突然死在“牛棚”里,侯玉山身边只有一个七岁的儿子侯小虎。P城歌舞团歌唱演员邝佩珊是白露的好友,也在“牛棚”里奄奄一息。
侯玉山带人去“牛棚”营救妻子,白露已在弥留之际。
妻子央求侯玉山说:“我不行了。佩珊是我们团的宝贝,她是为了保护我才受牵连的,她也快不行了,你就救救她吧。不然,她那两个孩子怎么活呀……”
侯玉山用车子把妻子的尸体和垂危的邝佩珊接回了军区大院。
邝佩珊早在一九六二年就与丈夫离婚,身边有一儿一女。她清醒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请求侯玉山寻找她的孩子。侯玉山找遍了P城,找到了流浪街头的九罗邝健,四岁的小姑娘邝红却失踪了……
只有侯小妹是侯家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人,她是侯玉山和邝佩珊爱情的结晶。不仅父母疼她,两个哥哥也都喜欢她。而她的这两个哥哥之间的关系,却十分微妙。
十年浩劫,谁的心上没有留下创痛?历史是不能割断的。历史的后遗症会有时复发。侯小妹属于未来,历史待她特别厚道。
她能感觉自己的幸福。不是因为她自幼生活在这幢现代化的别墅里,不是因为她的同学几代人拥挤在十来个平方来的简陋公房,她却拥有自己的十来个平方米的小天地——她的有阳台、卫生间和空调设备的漂亮的卧室,而是她凭自己的本事,考上了P城师专中文班。她的梦想将不仅是梦想:像英国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那样,写一百部侦探小说,塑造一个当代中国的“波罗先生”,邝健哥哥做她的特儿。我们不必嘲笑她,她才十六岁。
可是,今天一早醒来,她觉得有些不对头。侯小妹掀掉毛巾被,探手关掉窗台上的空调开关,穿着粉红色的睡裙,靠在床头,学着某本《创作杂谈》上介绍的秘诀,开始分析她自己这“不对头”的感觉:
隔壁房间里,小虎的那台维多利亚公司的组合音响中心成了哑巴,没有播放台湾流行歌星张小英的《十四个爱》;
对门房间里,没有听见邝健读他的《Fouowme(跟我学)》;
窗外草坪上,爸爸妈妈没见练鹤翔桩;
楼下琴房里,那台闲置了很久的钢琴却在一遍又一遍奏着一首老掉牙的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侯小妹心里怪紧张的。怎么啦?
她过惯了正常的生活,反常对于她太陌生、太可怕。在特-03号,没有聚餐的碰杯声和欢笑,便会出现不和谐的调子。
她从床上纠起来,胡乱套上水晶拖鞋,便往门外跑。拉着镀铬把手,突然脸上羞红了:她穿的睡衣太透明了。妈妈小心地暗示过好几次,她不再是小丫头了,要注意衣着整洁……
侯小妹拉开壁柜,抓了一件连衫裙,跑到穿衣镜前换好,便去拍邝健的门。
邝健开了房门:“早上好,小妹。”
小妹发现哥哥神情倦怠,失去了往日火一样的热情“哥,你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
“你不高兴,不欢迎我!”
“你真是孩子气!”
“嫌我打搅你了吗?”
“哦,不。要看书吗?我又带回了几本新书——”
“不看!”小妹扭转身,呼地带上了门。
邝健在哄她,不愿意同她谈心里话。她受不了,眼泪险些没掉出来。她可是把他看作最能信赖的朋友啊。小妹又去敲小虎的门。敲了几下没人应声,她越捶越重。
“干什么?”小虎在房内一声怒吼。
“开门!”
“别缠着我好不好?烦死人!”
侯小妹的泪珠滚下来了。
“小妹,”一只手轻轻抚在她的肩上,她知道是谁。
“小妹,让小虎再睡十会儿,走,到我房里去坐坐。”
小妹拨开邝健的那只手,朝楼梯口冲去。
她跑到楼下,针掌推开琴房的玻璃门。钢琴声中断了。
爸爸站在钢琴旁,妈妈扭过头来。
三人都怔住了。
看见邝佩珊急忙拭去脸上的泪痕,小妹恍然大悟:昨天夜里,当她迷迷糊糊感到雷雨交加,整个地球都快活得直打哆嗦的时候,家里又闹了矛盾。只要邝健哥哥回来,十次就有九次是这样。邝健两个多月忙于办案没回家,家里似乎很太平。不过时间长了,她想念邝健哥哥,妈妈也总是含蓄地请爸爸打电话叫邝健回来,爸爸总是把这项任务交给小妹,而小虎哥哥总是冷冷一笑,再不然就公然用鼻子哼一声,弄得(海整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
小妹扑过去:“妈妈——”
“没什么,孩子。他们俩昨天争了几句。”
小妹想起来了:昨天大家等小虎回来吃晚饭,七点钟他打电话回来说:“明天回家。”大家都很扫兴。健吃饭时对爸爸妈妈说:“小虎在团里没宿舍住,应该让他回家里过夜。”爸爸显得心事重重,妈妈只是叹气。
小妹还回想起,闹得最凶的一次,是邝健责怪妈妈,不该托人情,把小虎塞进P城话剧团。不巧小虎刚刚进房听见了,两人差点打了起来……
小妹从心里赞成邝健,厌恶小虎没出息,一心依赖父母,可她真不愿看到家庭的安定团结遭到破坏。父亲有口头禅,“年轻人嘛,让他们自己在外面闯闯,怕什么!”小妹明白,他向着小虎哥。难怪妈妈时常无缘无故地发痴,叹着:“难哪!”……
一旦妈妈生气,爸爸就会软下来,安慰她,答应她。妈妈为什么不利用这一点呢?
“小妹,是你打电话叫邝健回来的?”侯玉山问。
“是我!怎么样?”侯小妹心想,我可不像妈妈那样懦弱。
“他很忙,以后不要随便找他。”
“要是我想念他呢?”
“逢年过节,你们又不是见不到面!”
“星期天呢?他不能回家吗?”侯小妹故意把“家”字说得很重。
“谁说不让他回家?”
“你!”侯小妹脱口说道,自己也吃了一惊。
侯玉山气急了。
邝佩珊制止地搂了搂伏在她怀里的女儿:“小妹!”
小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爸爸偏心!”
侯玉山吼道:“胡说!”
小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邝健出现在琴房,身后站着孙飞虎。
“爸爸,我想和您谈几句话。”
侯玉山并不看他:“没什么好谈的。”
“那么,我走了。”
邝佩珊惊恐地站了起来:“邝健!”
“妈,这是我们局里的孙科长,他来通知我,有紧急任务。”
邝佩珊拿眼镜问孙飞虎:是吗?
孙飞虎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
邝健侧身向着侯玉山:“爸,再见。”
当孙飞虎和邝健的身影刚刚消失在玻璃门外,侯小妹从邝佩珊怀里挣脱出来:
“哥,等等我,我上楼去给你拿雨衣!”
天空布满阴霾,酝酿着又一场暴雨。
“特一03号”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孙飞虎仗着他车技娴熟,在引擎的轰鸣和那挡风玻璃挡不住的呼呼响的风声中,敞开喉咙同邝健谈话:
“你本来就不应该请假回家!为这事,我也挨了梁老头的克!”
邝健不得不佩服孙飞虎,他以老侦察员的敏锐眼光和感觉,洞悉了特-03号不和谐的气氛。
“家里有什么好留恋的?把你的小书库搬到局里来不就得啦?”
邝健仍旧不作声。不,值得他留恋的不只是藏着《犯罪心理学》《情报学》《第三帝国的兴亡》《20世纪五大间谍案》以及大量的昌德勒、格林、毛姆、赫利、西默农、松本清张的侦破小说的小书库,还有小妹,还有妈妈……除此之外呢?
孙飞虎继续他的教训:“一个侦察员,生活太舒适了,不会有出息的!”
邝健掉头横了他一眼:你不觉得你是在无的放矢吗?
“你还年轻,担子够重的了,难道——”
邝健打断了他:“请注意路况,开车最好别讲话!”
孙飞虎噎了一口粗气。
九点整。P城公安局局长办公室。
邝健跟在孙飞虎后面走进门:“早上好,梁叔叔!”
“好,好。你爸爸身体怎么样?练鹤翔桩来了自发功吗?”
“没有,恐怕这辈子也来不了啦。”
“是呀,意守丹田,气贯天地,没有耐心可不成……”
孙飞虎忍受不了这种庸俗的唱和。哪有在单位上称呼“叔叔阿姨”的!
“局长,九点零一分了,谈PX案件吧。”
梁邺最近读了一本书,说是做领导工作的,要善于创造有利于工作进展的集体心理气氛。孙飞虎这小子,太缺乏人情味了。
梁邺做了个手势,让他俩坐下。
梁邺叫孙飞虎复述PX案件的现场和尸体检验情况。邝健的头脑里迅速闪现一个个画面,记下了主要细节。
“现在听你的了。”梁邺对邝健说。
孙飞虎心里在说:看你有什么高招!
邝健身高一米八三,有一副运动健将的体魄,却不大好动,虽然体操、游泳、拳击都会,却舍不得花时间去玩。他更爱好思索。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梁邺显然有些失望。孙飞虎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一句话也没有吗?”梁邺不相信邝健没有想法。
“我们掌握的信息太有限。”
信息?新鲜词儿。孙飞虎认为这是花狐梢。
邝健继续说:“侦察员的任务,是搜集充分的、准确的、一切可能得到的信息,进行科学的分析处理。目前的信息,对于小说家也许够了,对于我们,仅仅是开头。”
孙飞虎不耐烦:“接触具体问题吧。”
“具体地说,破案只能从两条线索展开:一、死者是谁?二、报案人是谁?我认为第二条线索的重要性不能低估。”
“为什么?”
“死者死亡时间是两点零五分,报案时间即打电话给我们的时间是两点四十七分。这中间,报案人在哪里?她究竟什么时候到达现场的?她甚至可以是死者死亡的目击者或者尸体转移的证人。”
“那么,第一条线索呢?”
“死者的身份和生前生活,无疑将会丰富我们的信息,从面扩大侦破线索,尤其是她的恋爱史。”
梁邺感到满意。他问邝健,“你愿意承担PX案件吗?”
“当然。我还没有单独主持过无头案侦破,这您知道。”邝健转向孙飞虎,“不过,要看科长作何安排。”
孙飞虎无头无脑地问:“你挑谁做助手,只能给你一个人。”
“目前,我不需要助手。科里已经忙不过来了。”
孙飞虎暗自好笑:怎么,想当孤胆英雄?
梁邺当即拍板:“就这样定了。”
走出局长办公室,邝健和孙飞虎都觉得有话要说,彼此又都说不出口。
分手时,邝健才开口“我第一次办这样的无头案,请孙科长多指导。”
“哪里,哪里!”
又是一组不和谐的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