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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暴风雨之夜

P城公安局刑事侦察科科长孙飞虎看完最后一份限期案的案件卷宗,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开始发福的身体。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响了。紧急电话。

“孙科长吗?我是值班员005,突然从外面打来一个电话,西山宾馆附近发现一具无名女尸……”孙飞虎不等005讲完,打断了他:“把电话接过来!”

“是。”

轰隆隆一阵巨雷,窗外,夏天的暴雨更猛了。孙飞虎焦急地盯着电话机。

电话铃又响了。他熟练地抓起听筒。

“孙科长,刚才那电话被挂断了!”

“打电话的是谁,问过了吗?”

“问过,她不肯报姓名。”

“年龄、职业?”

005似乎在回忆,判断。

“女性,大约三十岁,讲一口漂亮的普通话,似乎很文静,呃,不,她显得很紧张,慌乱,因此很难判断她的职业。”

“知道了,备车,直赴现场!”

孙飞虎感到遗憾的是,自己未能亲自与这位不愿通报姓名的报案者通话。须知,报案者本身就是一条有利的线索;对此,005有没有足够的意识呢?很难说啊。孙飞虎操起雨衣的刹那间,脑子里闪过了一行字:“公安队伍自身的素质”。他来不及回忆是在最近的哪一份文件提到过,自动电梯的铁门已经在他面前打开了。

吉普车在P城雨夜飞驰。车轮溅起水花。车灯照亮了狂飞乱舞的白光闪闪的雨帘。

西山宾馆是P城的一流宾馆,原是接待外宾和省级干部的高级宾馆。近年来,P城吸引外资,建筑了几幢二十层以上的宾馆,西山宾馆自然降等,改为可以对会议和持地市级介绍信的干部开放。由于时值旅游高峰季节,外宾安置不下,西山宾馆就成了中外旅行者混住的地方。孙飞虎在车上想着这些事。他认为这样做可以搞活经济,既解决人们旅行住宿难的问题,也有利于改变宾馆的官商作风,增加国家和职工干部的收入。当然,对公安工作增加了责任。何况近年来,西山宾馆并未出什么乱子嘛。暴雨越下越大,孙飞虎意识到,等待他的又将是一桩无头案。

吉普车刹住在西山宾馆南端的花墙处。

一具女尸横卧在马路和人行道之间。

死者是一位少女。素白的乔其纱连衫裙已被雨水湿透,赤足和一双全高跟人造革皮凉鞋浸在积雨里。头发缩得很紧,还未完全散乱。死者除太阳穴处有明显摔伤,身体其他部位无有碰、撞、扭、跌得伤痕或任何殴斗、伤害的印记。死者随身没有携带任何物件,手表被摘走。

除了这具无名女尸本身,现场搜索一无所获。暴雨冲洗掉了一切。

“瞎了眼的老天!”孙飞虎在心里骂了一声。

法医张磊在现场指挥着,把死者抬上担架,装进救护车。此前,拍摄了许多角度的照片,但是,人们知道,这只能叫作例行公事了。

孙飞虎把头探进吉普车车篷,好容易点燃了一支香烟。

吉普车启动时,孙飞虎扭头对坐在后排的张磊说:“小张,天亮前能看到你的检验报告吗?”

张磊看了看西铁城夜光表:三点零九分。

“七点零九分,您等着看检验报告。”

“好。要尽可能详细:年龄,死亡原因和时间,死前生活状况,饮食状况,死者以往的健康状况,疾病史——-”

“明白!”张磊有点儿不耐烦。科长今天怎么变啰嗦了?他感到自己的作为法医的职业自尊心受到了老孙的无意伤害。他总是这样不相信嘴唇上胡髭还没变硬的小伙子吗?

孙飞虎也觉得自己今晚的情绪有些异样。是因为局里的中层干部正在调整,他的助手邝健传说要接替他的职务?是因为死者太年轻太漂亮了,而他自己也有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女儿?还是眼前这场倾盆而落的。令人恼火透顶的大暴雨?

吉普车开得太快。孙飞虎不时被从坐垫上抛起来,脑袋撞到顶篷上。

天亮时分,该死的雨住了。

刺耳的电话铃声。打字机有节奏的噼啪声。科员们窃窃的议论声。

孙飞虎的习惯,是绝不放过“初次印象”。他故意把“检验报告”带到科长办公室隔壁的科里来看,耳朵却在敏锐地捕捉属员们自由发表的高见。

自杀一他杀一情杀一政治谋杀……

几乎每个年轻的科员都有编一个传奇故事的能力。年轻人的想象力,使孙飞虎有些“嫉妒”。他才四十六岁,没有文凭,尽管他有两只手掐死一只老虎的力气,人们的目光中、心理上,也都觉得他“老”了。孙飞虎绝对不承认他嫉贤妒能,他只是感情上接受不了“老化”,舍不得他的职业,此外,也有点对年轻人办事不放心。但是,邝健应当不在此列。

此刻,邝健不在场。他从不轻易相信传奇故事,除非事实证明案情富有传奇性。这一点,孙飞虎颇为欣赏。

孙飞虎已经记熟了检验报告单上的每一个细节,并对侦破方案作了总体设想。他要尽可能分析得完备些,让严厉的,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挑剔的局长看看,我孙飞虎究竟是不是“老化”了。

七点三十分。局长办公室。

梁局长递给孙飞虎一支“牡丹”,直接进入正题:“老孙,说说你的想法。”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梁老头不叫他“小孙”而采用了刺耳的“老”字。孙飞虎最近觉得这意味更深长了。

“死者十九岁,女性,死于氰化钾中毒,胃里有酒精和少量食物,估计没有吃晚餐。死亡时间大致在凌晨两点至两点零五分——”

“等等,‘估计’,‘大致’,这是报告里的措辞,还是你的口语习惯?”

孙飞虎脸上发热了。他纠正过来说:

“死者没有吃晚餐,死亡时间在凌晨两点至两点零五分。死前十小时与人同居过,体内留有痕迹。根据死者的身材,尤其是腿部肌肉看,她受过正规的形体训练,而且声带发达,因此可以断定,她是一位演员。”

“专业的还是业余的?”

“专业的。至少是艺术院校学生。”

“嗯,接着说。”梁局长衔着烟,声瓮气的说。

孙飞虎知道,第一关已在局长面前通过了。

“死亡时间是两点至两点零五分,值班室接到电话是两点四十七分,假如打电话的那个神秘女人是第一个现场目击者,而当她发现女尸后,即刻打电话告诉了我们,那么,从死亡到发现现场中间的四十二分到四十七分钟就很难解释了。氰化钾的口服量足以在两分钟内死亡,除非死者在现场服毒,必定有人参与转移尸体。”

梁局长抬起眼睛,目光正与孙飞虎相撞:

“你是说,他杀的可能性很大?”

孙飞虎非常熟悉梁老头狡黠的眼神,他在诱惑孙飞虎进入他的圈套。孙飞虎心里好笑。

“我只是说,有他杀的可能”

“为什么?”

“转移尸体的行为不等于谋杀行为,动机可以完全不同。比如,转移者感到尸体所处的位置对自己不利,而他原本是清白无辜的。他只是个胆小鬼。”

“这种情况毕竟是偶然才有的。”

孙飞虎知道梁老头并非不满意他的回答。这老头子“赞同”“表扬”的言语总是很吝啬。

“那么,你对死者死亡前十小时发生的性行为,有什么看法?”

“与死者的死亡有直接关系。”

“为什么?”

“这是死者的第一次性行为,此前她是处女。”

“关系直接到什么程度?”

“如果她是自杀,她的--姑且称为男朋友,很可能至少负有道义上的责任。如果是他杀,并不排除这男人是凶手的嫌疑之一。”孙飞虎不等老头子提出质疑,接下去说:“我说的是嫌疑之一。我查询了气象记录,大暴雨是从零点十七分开始的,在这样的天气里转移尸体不是很容易的,除非他有交通工具,比如汽车、摩托。”

梁局长挥了挥手,“好了。再推理下去,我们俩坐在办公室就可以结案了。”

孙飞虎辩解说:“这些仅仅是初步分析。”

“你的分析倒也顺理成章。”梁老头又递给他一支“牡丹”。

如果第一支“牡丹”是老头子对夜间行动的犒赏,第二支呢?是批评后的安慰,还是对他的推理表示欣赏?

孙飞虎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递到局长手上,“这是死者复原后的照片。”

新梁局长戴上老花眼镜,移过台灯,仔细端详着。

这姑娘长得太美了,好像要证明她的确是个从事表演艺术的似的。看得出这姑娘性格开朗,聪明,活泼,对生活满怀憧憬,她好像在说她不愿意寻死。梁局长简直要怀疑复原相片的技术员掺进了他对案件的倾向性意见。当然,这不可能。技术员只要严格地尊重客观事实,尊重科学,而不能让审美心理、愿望、观点之类的主观因素掺进一丝一毫。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应该是绝对的“冷酷”,绝对的“铁石心肠”。

梁局长似乎在哪儿见过她。是啊,P城年轻漂亮的姑娘太多了,太多了。她们比她们的母亲健康,高大,苗条。她们比上辈人幸运,幸福。也许正因为幸福,她们身上总让人感到缺少点什么……她们中有些人学会了抽烟,酗酒,放纵声色,通宵达旦地跳舞,甚至外出十天半月不回家里过夜,对自己的父母,招呼都不屑打一个……那么,照片上的这位姑娘呢?

是的,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将永远从P城的户口登记卡上钩去。但是,每一个公民甚至儿童的死,都不能不明不白。这,也是公安工作者的神圣职责。

“老孙,对刑事犯罪,中央指示我们捕了一批,判了一批,杀了一批,社会治安有了好转。但历史遗留给我们的困难,还得从多方面去积极解决。这桩案子,我们把它取个代号,就叫PX吧,X,是西山宾馆附近的意思,——估计会涉及青年人当中的某些问题,你看谁来牵头比较合适?”

这不明明是“老朽滚蛋”吗?孙飞虎没有吭声。梁局长望着他笑了笑。

“昨晚邝健没参加行动?”

“他今天休假。”

“好啊,好个孙悟空,你的板眼真大!全局都没有休假,你居然把副科长放跑了!”

“他爸爸打电话来为他请假,我敢不批?”

“哦?”

孙飞虎说走了嘴,应当说邝健的妹妹侯小妹以他爸爸的名义打电话来请的假。他懒得更正。人家都说高干子弟比高干还高干 ,侯玉山是省军区司令员,他的千金也惹不起呀。

梁局长见孙飞虎虎着脸不作声,走过来拍了他一掌:

“喂,先解决第一个题目:PX案件,交给邝健,怎么样?”

“我没意见,谁来都成!”

“我来就不成!年轻人当中的那些花名堂我就不懂!伙计,咱俩另立山头,成立一个战斗队怎么样?”

孙飞虎拿他没治。这老头子,只要不是部署战斗、分析案情,顿时就变得嘻嘻呵呵的啦!

“呃,咱俩这个战斗队叫怕死队,敢死队让人家年轻人去搞,咱俩躲在后面,出出点子,摇摇鹅毛扇,这样也好养尊处优,搞点活命哲学,练一练鹤翔桩,那股子气要学会憋得住,莫让它乱跑……”

孙飞虎为梁老头的豁达感染了。这老头子,“文化革命”把他整了个半死,从于校一回来就“复旧”了,还是个老样子,乐天派。

“老梁,让邝健上,我没意见!”

“好!坐我的车去,把他叫回局里来。九点钟咱们碰头!”

孙飞虎说:“不坐你的车,科里有摩托。”

“要不要我给侯司令员写张条子,说明情况?这可比介绍信还灵哪,着兴关系学嘛!”

“你这关系,留着关键时刻用吧,多用就不灵啦!”

两人相视一笑。

孙飞虎戴上大盖帽,走出了局长办公室。 YkrI5jMxIjTUwRKTAQ2TIZE6eeWDEAFILQ+So2YXOGSE+MR+Sq4ABin2O5nqUT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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