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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幽山有幽台,幽人独往来,往来去何处,烽火幽州路。路长行人苦,金木水火土,混一做六合,门开利中国。

几个手拿纸风车,梳着冲天鬏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在石板街上跑过,一边跑一边哼唱着这首童谣。满街留下了悠长的曲调声,和着手工艺人破开竹筒的声音,回荡在镇子上。

汤圆站在一间杂货店前,倚着门框静听,眼睛里闪动着疑惑的神色,他把手里的毛巾往肩上一甩,空出手朝着一个男孩子勾了勾:“三儿,过来。”

那个叫三儿的孩子好像很听他话,立刻跑上前来:“汤圆哥,给糖我吃么?”

汤圆用巴掌轻轻拍了拍三儿的小脑袋瓜,笑骂道:“给屁吃!我问你,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歌子?怎地从没听你们唱过,一定是别人那里听来的吧。”

三儿回答道:“我们也是刚学的,前天镇子东关路过一个卖卜的瞎子,没人求卦时就在那里唱,大伙儿觉得好听,就学来了。”

“卖卜的瞎子……”汤圆有些不信,三儿继续解释:“我们刚学会唱,你猜怎么着,那瞎子居然变成了一只大鸟,朝西方飞走了……”

汤圆朝着三儿的屁股轻踢了一脚:“你爹真不愧是说书的,神仙传连你小子都滚瓜烂熟,今天没赏钱,快回家吧……”

三儿嘻嘻笑了几声,追上小伙伴儿,继续高唱着那首童谣,消失在街口。

汤圆当然没有给赏钱的习惯,他只不过是个杂货店的伙计,杂货店就是他的家,从他记事起就在这个店里,据店老板说,汤圆是孤儿,是从野草丛里捡回来的,从吃奶养到大,杂货店就是他的家。

这是川中一个非常普通的镇店,约莫有二百来户人家,此等规模在川中的群山当中已算是很大了,过往客商不绝于路,因此镇上便开了多家客栈,汤水铺,当然还有杂货店。

十几年来,汤圆吃住都在杂货店,晚上老板回家,他就睡在店里。由于他生性纯真诙谐,乐于助人,镇上的人都很喜欢他,这几个月来,已经有媒婆惦记上他了,说过几个女儿家,想让汤圆做上门姑爷,汤圆只说自己年纪小,等等再说。

看着夕阳缓缓坠落,已经有一半没入黛色的远山,汤圆知道,该上板打烊了。今天老板没在,事实上,自汤圆长大后,老板几乎把整个店面都交给他处理,自己每个月只来几天,为的是上货结账等事务。

铺子虽不是汤圆的,但汤圆手脚干净是人所共知的,从不贪没一文钱,有时店里东西破损,汤圆还用自己的工钱修好,大家纷纷羡慕老板能有汤圆这样的伙计。

看了看天边火一般红的晚霞,汤圆使用吸了吸鼻子,好像有感觉似的,喃喃地说了句:“今天晚上,看来要有大雨,铺板可得上紧一些了。”

果然不出所料,睡到子时前后,一声炸雷将汤圆从沉睡中惊醒,此时正是夏天,汤圆嫌店铺后面的卧室狭窄逼仄,气流不通,因此便常睡在柜台上。

接连不断的沉雷,震得汤圆的耳朵疼,还有不时从门板缝隙中透过来的闪电,照在屋子中,甚至比白天的阳光还亮。

一阵阵狂风从街面上刮过,吹过屋檐瓦舍,呜呜作响,紧跟着大雨便冲了下来,天地之间尽是白亮亮的雨帘,雷声,风声,雨滴砸在石板街上的声音,将一切都淹没于其中。

汤圆不喜欢打雷,但好像也没办法阻止老天爷,于是侧过身子,用棉布枕头捂住耳朵,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儿。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声奇异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街上。

此时没有打雷,所以汤圆能听到,他不禁一愣,心想,是不是谁家房顶的东西被刮到了地上?那可得瞧瞧。

想到这里,汤圆从柜台上翻身跳下来,走到门板边,从缝隙之中向外看去。

原本外面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但此时赫然闪过一道电光,将街上的情形照得清清楚楚,汤圆立刻看到了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场面。

就在离自己门口几步远的街头,有道人影,借着电光可以看清楚,那是一个年轻的后生,此时正挣扎着爬起,弯着身子,疯狂撕扯着身上的衣服。

他每撕下一件衣服,就将之用力地抛远,好像那衣服与他有仇似的。

如此怪异的举动,令汤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过之后,他借着闪电之光再向外看时,那个年轻人已经脱得一丝不挂,光着身子站在雨里,仰起头与双手,尽情地迎接着雨水的冲刷。

“如此大雨,不穿衣服,这家伙难道是个疯子?”汤圆低声自语着,再次向外看去。

之后发生的事,似乎印证了汤圆的猜测,此时那个年轻人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短刀来,汤圆心头一紧,以为他要自杀,谁知那年轻人手一挥,剃下了自己的一片头发。紧接着又是几刀,他的头发几乎没了多一半。

看到这番情形,汤圆松了口气,心中暗想:明白了,这位多半是个痴情公子,看上了哪家的小姐,结果人家不同意,求亲不成,他是要剃发出家啊。剃就剃吧,非得选这样一个大雨之夜,也不怕淋坏了身子。

眨眼之间,年轻人已经剃去了所有头发,剩个光光的头皮,在闪电之下甚是光亮。

汤圆心说,这回总是要找寺庙去了吧。却不想那年轻人身子晃了几晃,突然一跤摔在地上,再也不动了,任由雨水浇在身上,头上。

不好,这样下去,人会被浇死的,看到如此情形,汤圆连忙开了门板,挤出身子来到街头,冒着瓢泼大雨,将那年轻人拖进了杂货店内。

他很清楚,这样的大雨,不穿衣服躺在冰凉的石板街上浇一夜,人肯定是活不成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见死不救。

将人拖到店内,汤圆把一张席子铺在当地,将人放在席子上,回身将门板上好,不让冷风冷雨扑进来,然后他转身去拿油灯。

油灯就在柜台下的格子里,汤圆拿出油灯刚要打火,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死死地抓住他的腕子。

汤圆吓了一大跳,险些将手中的火石扔在地下。转头一瞧,借着闪电的光,他看到那个年轻人不知何时苏醒过来,正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

“你……”

汤圆刚说了一个字,那年轻人立刻捂住他的嘴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噤声,外面有人,被他们听到,你就没命了。”

汤圆不敢说话了,侧耳细听,果然街上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很快来到了门外,停住。然后他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

“他的上衣在这儿……”

“还有裤子……”

“地上还有头发,看样子是刚割下来的……”

然后一个稍显苍老的声音说道:“这小子知道了我们的手段,扒了衣服,剃了头发,精赤着身子,大雨一淋,倒也干净,这样一来,我们就无法确定他逃上哪条路了。”

汤圆扒着门缝朝外看,见说话的是一个高瘦老者,秃头尖顶,貌似鹰隼。

“这家伙挺鬼啊,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要不要继续寻找?”

那苍老的声音道:“不用找了,如此大雨,他身上,头发里的神物都被冲掉,找不到他了,况且再向前走,就进了别家的地盘,那里不是好闯的。”

“那怎么办?就此罢手?”一个汉子恨恨地说。

“计划只成功了一半,不过我相信他也活不过今晚,因此并不影响接下来的事情,大伙儿先回去吧,这是幽山脚下,不要引起注意。”

命令一下,脚步声立刻远去,眨眼之间便被雷雨声遮得听不到了。

刚才只不过转眼工夫,汤圆却觉得甚是漫长,而那年轻人更是清楚,他们在鬼门关前打了一个转儿。

汤圆的耳音很好,把那些人说的话听清楚了大半,心想,他们要找的人,肯定就是这个脱衣服的家伙,可话里话外,绝不像是普通的恩怨,还牵扯到什么计划,听起来就不像好人。

于是他看向那年轻人,朝外面努了努嘴儿,小声说:“人都走了,可以放开我了吗?你不是想勒死我吧?”

年轻人当然知道外面的人已经离开,这才一松手,身子软倒在地上。汤圆觉得人家赤身露体的不像话,于是拖起年轻人,放到里间自己的竹床上,给他盖了被子,免得尴尬。

就在拖动年轻人时,汤圆发现他的肋下有一道伤口,长有半尺,惨白的皮肉翻起,甚至被雨水泡得发皱了,虽不流血,可看起来是新伤。

看到伤口,汤圆一皱眉,暗想这家伙算是硬汉子了,带着如此重的伤,居然还能在雨夜中狂奔。

此时风雨渐消,雷声也滚得远了,汤圆这才点起油灯,放到卧室的床头,定睛打量着年轻人。

这一看不要紧,汤圆心头大震,原来年轻人虽然没有了头发,可是相貌与自己居然十分相似,自己好像照镜子一般。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定睛仔细看下来,发现自己没看错,眼前这个男子,真的和自己长得极像。

震惊之下,汤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心想是不是做梦,天下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相反那年轻人却是急于说话,可能由于体力不济,抑或是伤重难支,虽急切地张口,却说不出话。

汤圆返身倒了杯水,给年轻人灌了下去,他这才能开口:“我是唐门的人……有人追杀我……他们有大阴谋!”

只听了这几个字,汤圆心头又是一惊。

他所在的这个镇子叫幽山镇,因背靠幽山而得名。幽山是当地人心中的神山,最高峰叫幽远峰,据说站到山巅向北可以直望到幽州。

其实幽山离幽州上千里路,当然不可能看到,唯一可以与幽州沾点边的,便是幽远峰上有座幽州台。为何叫幽州台,那便无人知晓了。

至于唐门,那是当地人传说的一个江湖门派,颇有些奇幻色彩,而且这个传说也并不久远,因此镇上的人大多都听过。

百十年前,有一伙儿神秘的北方人进了幽山,再也没有出来,这伙人都姓唐,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走了,总之再也没人见过他们的面。

当时镇上有很多人见到过他们,对这些外来人的印象大都一致,沉默不语,面目僵硬,行色匆匆,有的手中还带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家伙。

他们只在镇上住了一夜,第二天天没亮就进了山,此后就再也没出来过,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有别的道路出山,但怪事随之便发生了。

幽山方圆千里,出山的路何止百十条。但从那之后,进山樵采的人们经常可以听到山中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可是无论怎么找,始终找不到打铁的人。想要追寻打铁之声时,往往会跟到山崖边,打铁声居然在云彩之中,好似天上传下来的。

再过几年,镇上有个采草药的野郎中进山去,一连两天没有回来,正当家人以为他或许失足摔死的时候,野郎中突然出现在镇上,身上穿了一件新衣服,脸上涂脂抹粉,好像疯了一样,嘴里不住地喊着:唐门,唐门……幽山唐门,神令天下……

人们认为他是中了邪,请了不少外地仙师来治,终于治得好了,可野郎中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那日进山遭遇了什么。

这一来二去,幽山唐门的名号就在当地传开了,可除了野郎中的疯言疯语之外,没人亲眼见过唐门是什么样的,更没见过唐门中人。在镇上人的心中,唐门就好像飘渺而不可捉摸的鬼域一般,也许存在,也许根本只是吓唬人的故事。

一晃过去很多年,唐门的事在当地已经成为了传说,而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垂死的人居然自称唐门中人,怎不令汤圆心惊肉跳。于是汤圆追问了一句:“唐门,什么唐门?”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看上去极度虚弱,已经没有几刻好活了,能不说废话绝不开口。

汤圆见他不回答,便搭了搭他的脉,这一手是跟镇上的郎中学的,虽只是皮毛,但汤圆也试出,这年轻人命在旦夕,便再问:“你有什么吩咐,对我说吧。”

他没直接说遗言,算是给对方一个希望。

年轻人歪了歪脑袋,看向自己左侧臂膀,汤圆随着他看去,发现腋窝处系有一条白布。

年轻人的目光中露出期盼之色,汤圆明白,轻轻地将布条解下,发现布条下面有一枚银白色的铁环,箍在年轻人的胳膊上。

汤圆将铁环慢慢褪下,仔细端详着,发现上面有一道小指粗细的缺口,再掂量一下,要比一般的铁环重得多。于是问道:“这位小哥,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吗?”

年轻人说道:“交给总护法……齐槐安……”

汤圆一皱眉:“我哪认识什么总护法,齐什么安?到哪里去找啊?”

年轻人鼓足最后的力气,一字字说道:“镇东,祖奶庙,有人接应你……”

说完了这句话,年轻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对眼睛里的光也刹那间黯淡了下去,谁都看得出来,他死了。

突兀的雨夜,陌生的死者,怪异的事情。

这一切令汤圆手握铁环,呆呆地伫立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他侧耳听了听外面,雨还在下,可小得多了,事不宜迟,不能让一个陌生人的尸体躺在这里,一旦被人看到,那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于是汤圆找了一套自己的旧衣,胡乱给年轻人套上,然后揣了铁环,背起尸体,门后拿了一把铲子,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板,来到街上。

天空黑漆漆的,还有雨滴落下,凭借着地面积水的反射的微光,汤圆背着尸体离开镇子,朝镇东走来。

他先是出了镇子,找了一块荒僻所在,挖了个坑,将尸体埋葬其中,然后四处看看,记下了位置,按照死者为大的习俗,在坟前磕了几个头,这才洗了手,带着铲子走向祖奶庙。

祖奶庙是依当地风俗而建的庙宇,平素为了祈求丰收,平缓灾祸,添丁多口,少不了有人前来烧香火,因此庙门一直不闭,汤圆走进庙内,将铲子藏在门后面,坐在一个蒲团之上,拧干衣服上的水,然后取出年轻人的那把刀,慢慢剃着头发,剃下一绺,扔掉一绺。

年轻人说得清楚,有人会在这里来接应他,可不知是什么时间,因此他只能等,等到接应的人现身。

镇上没有更夫,天色又阴暝如墨,汤圆无法确定时辰,等他差不多将头发剃光一半时,雨也终于停了。

山上吹来的风,清洌而冷润,夹杂着泥土与野草的香气,不多时便吹散了天空的浓云,露出半弯月色,汤圆走到庙门处,长吸了几口,赫然发现一把雨伞正从小路上向这边移动。

祖奶庙建得较高,因此只见雨伞不见人面。汤圆心想,这个应该就是接应的人了。要不然没人会在这样的雨夜,撑伞而行。

果然,那人走到庙门处,将伞收起,露出了面貌,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身材修长,细眉窄目,尖鼻薄唇,嘴角微微下垂,两鬓却修饰得如飞刀般尖锐。

此人站在那里,像极了一柄长枪,他的目光也像是两道枪尖,直钉在汤圆脸上。只看这对眼睛,便可知来人不好惹。

汤圆自然不认得此人,但他并不慌乱,因为心中早有了对策,只是与来人对视着,并不说话。

来人未曾开口,先抬手扔过一样东西,落在汤圆脚边,问道:“为什么换作这样的打扮?”

“你是谁?”汤圆反问道。这是他首先要确认的。

来人眼睛赫然瞪圆了,也没见他举步,不知怎地就到了汤圆身后,半尺高的庙门门坎在此人面前好像不存在,如同鬼一样飘了过来。

汤圆刚要转身,来人一把掐住他的脖颈,另一手将他剩余的头发打散,随后鼓气一吹,数十茎头发飞扬起来。

汤圆的头发还是湿的,但是来人这一吹,本来打成绺的头发居然被吹得根根发散,飘扬在空中。

不等汤圆明白过来,来人掏出火折子晃起了火苗,在头发上掠过,随即便后退出五六步。

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只是汤圆的几根头发被燎焦了而已,随着滋滋几声微响,空气中有了一丝焦糊味道。

来人观察着汤圆的头发,见无异样,这才深吸一口气,随后舒缓了神情,他看着汤圆身上还没干的衣服:“没有毒虫,想是已经被大雨冲净了,实属万幸。”

汤圆此时看清楚了,来人扔到他脚边的,正是死去的年轻人的上衣,由此可知,来人是从镇上一路走过来的。

“你不认识我了?”来人又转到汤圆面前,又问,“那你自己的名字,能想起来吗?”

汤圆满脸疑惑地摇头:“我想不起自己是谁了,更不记得见过你。”

来人微叹一口气:“你中了毒,险些被控制,因此记忆失去了一些,也是难免。我看到脱下的衣服,就知道你遭遇了什么,果然被人盯上了,还好,你在毒性尚未完全发作时便感觉到了,更是亏了这场大雨,不然你已经身不由己了。”

“你到底是谁?我又是谁?”汤圆还加了个问题。

来人这才回答道:“你是唐门子弟,名叫唐垣,我的名字叫唐炼,是你最小的师叔,我们约定好今天在这里会合,你不记得我是谁,不记得自己是谁,为何却知道来这里等我?”

对于这个问题,汤圆早有准备,他指了指自己手臂:“我也不知怎的,来了镇上就晕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没穿衣服躺在一个店铺前,手臂内侧写着祖奶庙,于是我就找了衣服来了这里,至于来这里干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

唐炼点头:“那是你在晕倒之前自己写上去,以免误事的。如此最好,我还能找到你。我们快回幽山,有大事要商议的。”

“什么大事?”汤圆问。

唐炼不答,只是道:“回山之后再细说。”他拉起汤圆刚要走,又站住:“你的唐门铁环还在不在身上?”

汤圆从怀中取出那个铁环,唐炼松了口气:“这个没有丢,那是最好不过,快走吧,天一会儿就要亮了。”

二人出了祖奶庙,唐炼在前引路,顺着向北的小路,直朝幽山而行。汤圆特意向埋葬真唐垣尸体的地方望了望,然后头也不回,跟着唐炼去了。

汤圆在镇上十几年,习惯了平静安详的生活,可也像是厌倦了一样,他知道,此一去,必定风高浪急,但这是他的选择,好像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镇子上的人永远也不知道这个雨夜发生了什么,天亮之后他们发现汤圆不见了,至于去了哪里,店老板掩饰说汤圆定了门亲事,已经去外乡居住,不再回来,大家一片唏嘘。

只是那些孩子们还经常说起,杂货店的汤圆哥以前给糖吃的事,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人关注了。一个普通人,来时突然,去时也突然,如同一阵风,什么也没有留下。

却说汤圆,跟着唐炼走进了幽山之中,顺着曲曲折折的小路一路向北,直走到天明,这才找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休息。

汤圆四下看看,见山清水秀,四野尽是高大的树丛与灌木,几乎遮没了道路。

唐炼从腰间解下水葫芦递给汤圆,汤圆灌了几口,又递了回去,然后问:“师叔,我如今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回去之后怎么办?”

听了这话,唐炼淡淡地回了句:“别怕,只要回了唐门,这点毒还是很容易治好的。”

“大家会笑话我么?”汤圆很不放心,他要探听一下,唐门到底有多少人。

唐炼道:“不会,从你成年以后,本来也没在门中住多久,一直都在外面秘密抚养,若不是最近有大事,也不会叫你回山。大家更关心的,应该是你被下毒的事情。”

他顿了顿,看着汤圆剩下的半脑袋头发,轻轻摇头,递过一把刀子:“你还是全剃光了好,别弄得像个蛮族人。”

汤圆心中稍宽,暗想:原来那个真唐垣平时也不在唐门居住,那便好了,外人应当也不熟悉自己。

他拿刀剃光了头发,唐炼取出一顶黑布小帽给他戴上,又休息了一会儿,二人重新上路。汤圆虽然住在山下的镇子里,可平时只是看店,并没上过几次山,更不要说深入其中,此时走来,他细细打量着四周的风景,顿觉心旷神怡。

此时红日初升,照在山林之上,远山树梢上的叶片迸发出黄灿灿的光辉,如一条条金带映入眼帘,近处的草坪野甸满是青绿,草尖上垂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像极了一颗颗散落的宝石,令人欲弯腰掬拾。还有一片片不知名的野花青藤,有的缠绕在树身,有的盘旋于石侧,一阵晨风吹过,满口尽是花香。

汤圆长长吸了口气,紧紧跟在唐炼身后。唐炼看似无意间加快了步伐,脚下如同驾着云一般,行走间甚是流畅。汤圆没有这般本事,可并没有被甩远,始终跟在唐炼身后三四尺处。

走了一阵子,唐炼停下脚,朝后看了一眼,微微点头:“嗯,不错,这些年你的功夫长进不少了。”

“啊?什么本事?”汤圆不解地问。

唐炼道:“年少时,我只微一加速,就能甩下你几丈远,如今甩不掉你了,可见这几年里,你的进步很快。”

汤圆心想,做伙计的,手脚自然麻利,当然这话不能说,于是笑笑:“我平时尽在山里追野兔,平地赶野狗,房上抓小鸟,水里捞鲤鱼,不快不行啊。”

唐炼哼了一声:“脾气也改了,油嘴滑舌。”

汤圆心头一动,此时他可以断定,真唐垣一定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看来以后自己多话的毛病得改改,免得引人怀疑。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转过几处山弯,来到了一处断崖边上。在这里,唐炼停下了脚步。

汤圆举目望去,脚下是百丈深涧,一条湍急的河流从上游急泄而下,河中不时可见嶙峋的乱石,尖如刀斧,站在涧边向下看时,甚是眼晕。

此地已是断头路,对面十几丈外有一座山峰,峰顶也不知有几千丈高,直插入云,山腰弥漫着雾气,飘荡来去,隐隐可以看到对面峭壁如削,怪木横生,甚是猛恶。

汤圆疑惑地看向唐炼:“师叔,这里是断头路,走不过去。”

“不是断头路,是到家了。”唐炼道,“咱们唐门隐于世外,避人而居,不是这般地方,哪能迷惑世人?若是寻常人都可以找到,那也就不是唐门了。”

汤圆看着脚下的断涧,听着轰鸣的水声,不禁心头暗惊:“家在哪儿啊?我怎么看不见?”

唐炼指指对面的山峰:“那座山是无名之山,极高极陡,围绕着峰峦又有一条湍急的河流,常人无法攀登,就进不去,进不去的地方便是最好的隐居之所。”

汤圆吓了一跳:“你是说,唐门就在对面那山上?”

“正是。怎么,看到这个,没勾起你的回忆?”唐炼道,“这种地方,来一次都会记入骨髓里的。”

汤圆摇摇头:“真的不记得了。”

“无妨,我们上去后,你就再也不会忘记了。”唐炼在怀里摸索着。

“我们如何上得去?身上又没长翅膀。”汤圆无论如何想不明白。

唐炼不再回答,从怀里掏出一根手指长,黑漆漆的竹管,对着那座山峰吹了起来,竹筒中发出尖锐的哨声。

汤圆从来没听过这种声音,因为它根本不像是从竹筒里发出的,倒像是某种鸟叫。

哨声刺破云雾,传出老远,不多时,对面亦传来一阵哨子声,与唐炼的哨声相互应和,汤圆发现两处哨声不同,好像在对答一般,觉得甚是有趣,但还是不知道如何能到达对面。

唐炼吹了一阵,便将哨子收回,静静地站在原地,汤圆不明所以,瞪着眼睛盯着,心里想,难道对面还能飞架出一座桥来不成?

这一次他猜对了。过不多时,对面的云雾当中赫然飞出一物,遍身黑乎乎的,直朝二人站立处飞来,开始时看不清楚,等到离得近了,汤圆这才看清楚,那是一只黑鹰。

汤圆觉得有趣,暗想:难道这便是上峰之法,骑在黑鹰背上飞过去?可是看这只鹰长不及五尺,重不过十斤,抓只野兔还差不多,哪里驮得动人,要凭它渡过几十丈宽的深涧,那真是开玩笑了。

正想之间,那只黑鹰已经飞到眼前,唐炼一抬手,黑鹰便落在他的手臂上,用一副泛黄的硬嘴,轻轻啄了啄唐炼的手背,看来是练熟了的。

唐炼从鹰爪上解下一物,对着汤圆晃晃:“这便是上峰之法,想起来了么?”

汤圆定睛细看,原来是一条细细的链子,也不知是何种金属打造,细如小指,遍体精光闪亮,一头固定在鹰爪上,另一头还在对面山峰之内,看不到尽头。

“没想起来。”汤圆还是摇头,他不是想不起来,而是从来都没见过。

唐炼叹了口气,拉着链子走到身边的一块巨石旁,那巨石有两丈余高,三丈多宽,不知重几万斤。

汤圆不知道他要做干什么,便跟过去。唐炼拨开草丛,汤圆很快便发现,那块巨石的底部居然嵌了一个铁圈,直径约莫五寸,拇指粗细。

铁圈嵌得很紧密,如与巨石铸在一起似的。

唐炼将链子一头穿过铁圈,然后又系回到鹰爪上,一抬臂,那鹰又飞回山峰那边。

如此一来,链子就如同一座绳桥,连通了两地。汤圆终于明白了,心想这个办法实在太绝了,普通人哪里能想得到。

黑鹰飞进云雾之中不多时,对面又有哨子声传来,唐炼道:“这条涧叫做鹰愁涧,是进入唐门的唯一通路,链桥已固定,我们下去吧。”

说着他撸起袖子,取出一个铁环,与汤圆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的铁环是黑色的。

唐炼将铁环上的缺口对准链子,向下一压,链子穿进了铁环,唐炼抓紧铁环,说了句:“接下来的事情,你看好了,我只做一遍,并且我先过去之后,便不能帮你了,照我的方法做,中间千万不要松手,万一松手掉下去,连尸体都找不到。”

说着他走向崖边,手抓铁环,纵身跃了下去。

铁环勾住链子,由于这一端的链子固定处比对面高,因此成了一个斜坡,唐炼的身子顺着链桥飞速下坠,朝对面滑去,眨眼间深入云雾中,不见了。

汤圆看得目眩神迷,心头怦怦直跳,这种回家的方式,简直不要命。

此时对面又吹起了哨子,看来唐炼已经到了对面,轮到自己了。

汤圆定定心神,学着唐炼的样子,用铁环勾住链桥,慢慢走到涧边,朝下看了一眼,心中暗自祷告,最后一咬牙,长长吸了口气,一闭眼,也跳了下去。

链桥与铁环磨擦发出清亮的声音,汤圆感觉自己好像腾云驾雾一般,速度越来越快,他不敢睁眼,害怕有什么东西迎面扑来,唯一能做的,便是紧紧扣住手中的铁环。

果然有东西迎面扑来,但不是山石,而是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一下子将汤圆的身子包在其中。卟的一声,汤圆好像掉进了一团浆糊当中。

随后,一只大手伸过来,将汤圆拉起。汤圆这才张眼观看,原来他撞进了一个山洞,洞中有一大堆棉絮布匹,完全消去了他冲过来的势子,因此毫发无伤。

唐炼拉过汤圆,为他解下铁环,然后朝身边一人打了招呼。那人将链子一头解开,拉扯另一头,如此便可将链子从巨石铁环中收回,链桥便消失不见,从外面看来,这里还是绝地。

这是回唐门见到的第一个人,汤圆上下打量,见那人五短身材,甚是结实,只不过一对眼睛很怪异,竟完全是白的,没有瞳仁,那只鹰就站在他肩膀上,正在用嘴梳理着羽毛。

汤圆吓了一跳,轻声对唐炼道:“师叔,他是盲人!”

唐炼道:“不错,他叫唐烛,论辈分也是你师叔,自生出来便看不见,可耳音极好,看守链桥已经有十几年了。”

唐烛当然听到了,不禁面现诧异之色:“小师侄,你可是来过两次的,怎么不认得我了?”

唐炼干咳两声:“他受了伤,我先去带他见总护法,得好好治一治。”

唐烛喉结上下动了动,却没继续说什么,只是继续收着链子。

唐炼带着汤圆朝洞内走去,汤圆心里打着鼓,不知道接下来要见到什么人,真唐垣所说的那个总护法齐槐安,想必是个厉害角色,会不会看破自己是伪装的。

走了几十步,前面出现了洞口,二人走过去,站到洞口,汤圆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呈现在面前的,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山谷,四面都是高峰环抱,山头之上云蒸雾涌,头上阳光灿烂,有很多飞鸟在鸣叫飞舞,身边是绿油油的高大树木与一片片的灌木丛,很多树上和灌木上都结着香喷喷的果子,连空气中都充满了香甜的气息。除了树木以外,更多的是竹林,遍布山野,如海如潮,这哪里是山谷,分明是仙境。

这里的一草一木,好像都和外面不同,而且温暖如春,与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

汤圆看得呆了,嘴里喃喃自语:“这就是唐门隐居之所?”

“你看那里!”唐炼指着左侧,汤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座高塔,下半部分被树木遮盖住,只露出半截塔顶,虽只看到半截,但仍可以感觉到塔的高耸巍峨。

这么高的塔,想当初搭建的时候,一定是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而它绝不可能是一座普通的观赏或纪念作用的塔。

“那是什么所在?”汤圆问道。

唐炼解释说:“那是悬塔,是我们唐门收藏典籍和秘本的地方。这次你回来要办的事情,也与它有关。”

汤圆简单地哦了一声,并未追问,他知道,只要到了唐门,一定会有人将所有实情告诉他的,不用多说。

唐炼带着汤圆继续向前,踏上了一条石子小径,小径转了两个弯儿,前面出现了一座高大的牌楼,上面刻着两个楷书大字:唐门。

等唐炼与汤圆接近牌楼的时候,从牌楼的主柱后转出两个人来,都是很年轻的男子,身上穿着土黄色的衣服,朝着唐炼施礼道:“师叔回来了,师叔辛苦了。”

唐炼微微颔首:“唐城唐基,今日你两个值守,要多加小心。”

唐城唐基同时扫了一眼汤圆,左边的唐城道:“这位便是唐垣师弟了吧,师弟辛苦。”汤圆赶忙答礼。

右边的唐基回复唐炼:“晚辈明白了,师叔放心,绝不敢懈怠。”

唐炼不是多话之人,带着汤圆穿过牌楼,继续向前走,走过十几步路,汤圆回头看看,问唐炼道:“师叔,偌大的唐门,只有这两个人守门么?万一敌人摸进来,绕过牌楼,那岂不是要吃暗算的亏?”

唐炼闻言冷笑:“你终究是中毒太深,忘记了咱们唐门的厉害。敌人要杀进来,先得过链桥,就算进来了,也不要怕,跟我来。”

汤圆不明所以,跟着唐炼走上了草地,自打来的时候汤圆就看清楚,牌楼附近全是一片片的花草,甚是美观,但离得较远,看不清楚是何种花草。

就见唐炼站到花丛前,伸手指了指四周:“围着唐门都栽有这样的花,你发现了吗?”

汤圆定睛瞧看,果然身前不远处的花丛绵延不绝,不知有几千几万丛,此时正在盛开,大多是白色的花朵,他不知道种的是哪个品种,因此便问:“这是什么花?蛮好看的。”

他可以肯定,整个幽山也没见过这样的花。

“这叫大唐天陀罗,是我们唐门中人多年以来辛勤培育的,其实便是曼陀罗,可与一般曼陀罗不同,我们叫它天陀罗。”唐炼道。

汤圆仔细看了看花枝花叶,好像并不特殊:“看起来挺普通的嘛,也没什么不同啊!”

唐炼冷笑着指了指花根部:“你看那里。”

汤圆这才注意到,眼前的曼陀罗花所扎根的地上,呈现出一片暗红色,不由得心中疑惑:难道这种花必须用红土才能种植?可是幽山本地也没见过什么红土啊。

等他再一细看,不由得毛骨悚然,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升上来,险些冲破天灵盖。

在他身边几尺之处的花丛根部,躺着一具死猪的尸体,这头猪看样子死去很久了,身上的肉已经不在,只剩下骨架,令人吃惊的是,尸体身上缠绕着花根,那些花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因为花根很细,而且是红色的,一根根,一层层缠绕在猪身上,密密麻麻好像血管一样。

汤圆脱口叫道:“我的妈呀,这花,是吃肉的……”

唐炼回答道:“不错,尸体会成为花的肥料,它们的血,肉,骨头,筋络,一点都不会浪费,大唐天陀罗花长得如此之美,与肥料有极大的关系。花根会寻着尸体伸过去,伸入其中,吸干所有的养料。”

汤圆不要说见,就算想都没想过,世上居然有这样的花,这样的种植手法。

汤圆移开目光,站起身后退了几步:“为何费如此大的力气种这些花?”

唐炼道:“大唐天陀罗花朵常年盛开,而且花枝上有刺,刺与花香花粉都有毒,只要从中穿行,划破半点油皮或者闻到足量的花香,都会被迷倒其中。十几年以来,也有刺客到唐门捣乱,但他们连花阵都通不过。”

“那他们不会塞了鼻孔,穿厚一些的衣服?”汤圆不解。

唐炼发现汤圆是真的中毒太深,所有事都不记得了,于是耐着性子解释道:“这种花香与花粉极为特殊,尤其是花粉,会长时间地粘滞在身上,就算歹人塞了鼻孔,但他总不能不呼吸吧,只要呼吸,总会有香味进入的。”

汤圆咽了口唾沫,看向花丛:“他们不会也成了肥料吧!”

“你猜得对,躺在花丛中的刺客都成了肥料,种植天陀罗花所需要的养分并不多,一只鸡连皮带骨带毛,就可以供五株天陀罗花开一年。因此没有人的尸体时,我们便用动物的,总之绝不能让花阵失效。”

汤圆连连点头:“我明白了,外人是通不过花阵的,要想进入唐门,只有牌楼那里的一条路。”

“不错,而且这还是进入唐门的第一关。”唐炼不再解释,带着汤圆快步走回石子路,继续前行。单只是在花阵外逗留了一会儿,汤圆就感觉到有些头晕,唐炼告诉他深吸长呼,做了几十次之后,晕厥之意才慢慢减退。

通过牌楼不久,石子路又穿过一片丛林,出了丛林便看到了一个村子。村子很大,能看到层层叠叠的房屋,粗略估计至少有一百余家,大多是用竹子建立的竹楼,样式大同小异。

村子虽大,可是却静悄悄的,一如死冢之地,汤圆看着看着,心头蓦然升起一股寒气。

大多数的村庄,就算到了晚上,也不时会传来犬吠驴嘶之声,可眼前这个村子好像连只鸡也没有,一眼望去,仿佛还笼罩着一层轻朦的雾气,如果说它是仙境,大概也只能是广寒宫,孤独而凄美。

汤圆心中疑惑,便问唐炼:“师叔,这村子怎么回事,一点声音也没有,真的是唐门所在吗?”

唐炼道:“咱们唐门中人,大多性子孤僻,喜静而厌恶喧闹,只有在每月的开炉日才显得热闹一些,这些年你在外面苦修,长了本事,可也变了性子,如今师叔再告诫你一遍,唐门中人不喜欢开玩笑,如果你跟人家开玩笑,人家当了真,那可很麻烦,轻则伤筋动骨,重了还可能有性命之忧。”

汤圆心内打鼓,连连称是,但又有一些窃喜,唐门中人都不喜欢和人交往,对自己来讲是天大的幸事,可以免去很多麻烦。

二人举步向前,离村子越来越近,很快眼前出现一道环形石板路,围绕着整个村子而建,划成一个大圈子,把村庄围在其中,很显然,这道石板路是专门铺设的。

走到石板路前,唐炼拉住了汤圆的手,不让他向前了。汤圆一脸疑问,唐炼解释道:“这是第二关,前有天陀罗,后有地滚刀。踏错一步,魂断神消。”

汤圆听了,仔细观察着面前的石板路,他很快发现,石板都是半弧形的,每块大约有四尺宽窄,仿佛切开的西瓜条,一块块地拼在一起,形成了五个环,五个环颜色不同,最外面的是土黄色,接下来是赤红色,再是木绿色,再是黑色,最里面的是白色。

唐炼解释道:“五环代表五行,由外向内走时,是五行相克,因此必须走对,一旦走错,地面会翻出尖枪利刃,把你的双腿戳穿斩断。而要从村子里向外走,则是五行相生,随便走。”

汤圆吓了一跳,忙问:“那怎样走才对呢?”

唐炼指指头上的天空:“看天时,天时对应环路生吉。”说着他嘴里默念了几句话,然后拉着汤圆向右转了十几步,这才踏了上去,然后又能吩咐汤圆:“跟着我的脚走,一步也不要踏错,否则不光是你死,连我也无可幸免。”

汤圆大着胆子,紧随着唐炼上了石板路,唐炼心中计算好了,一连踏过了五块石板,这才安然无恙地来了到村边。

汤圆向前看看:“师叔,前面没有机关了吧?”

唐炼道:“没有了,不过我提醒你,唐门是机关传家,你不认识的人,千万不要随意进人家的门,一旦惹得人家不高兴,轻的泼你一身污血秽汁,重的还可能伤残肢体。”

汤圆连声答应,心想,我谁也不认识,所有的门我都不进。心里想着,脚下随着唐炼一起走进了村子。

放眼望去,整条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整条路也都是石板路,不过颜色全是白色。两边的人家个个关门闭户,也听不到什么声音,整个村子透着一股压抑与诡异,仿佛进了死城一般,弄得汤圆心头一阵阵发紧。

汤圆四下张望,发现所有人家的大门都不相同,有的门口有吉兽,有的立着两根石桩,有的挂有草编的绳结,还有的门上悬挂着铜镜,镜面却是向里。

村子里几乎没有一棵树,地面上也很少见到草藤,干净得令人不解。走了半条街,只有不知哪户人家门内传出来的婴儿啼哭之声,才显得这个村子有些人气,不那么毛骨悚然了。

汤圆与唐炼这一路走来,听他话里的意思,自己是久在外面生活的,没怎么回来过,照理来讲,外面的游子回村,村民们差不多应该是挤到街上,嘘寒问暖一番,如果那样就十分麻烦,自己这个冒牌货很可能不知如何应对。

如今好了,两个人进村,仿佛是强盗一般,没有半个人出来迎接,省事多了。

汤圆刚松口气,便听街道边上有道门吱嘎一声响,开了半扇,从里面探出一个头来,朝着唐炼打个哈哈:“师弟,此一回出山,你接到人了?”

唐炼见了此人,眼角闪过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但也住了脚,微一作揖:“唐烽师兄好,小弟确实接到人了。”

“是哪一个?”唐烽眼睛盯着汤圆,但听他的语气,显然是明知故问,因为汤圆的长相,太像一个人了,他不会不记得。

唐炼随口答道:“是唐垣师侄。多年前我亲手送出去的,这一回当然要亲自接回来。”

“不错不错,唐垣师侄,我想起来了,果然英雄出少年,龙精虎猛的,上前来,让我好好看看。”唐烽阴阳怪气的语调听来甚是不舒服。

汤圆听说此人是唐炼的师兄,刚要上前施礼,被唐炼暗中踩了踩脚面,示意他别动,唐炼笑道:“还是算了吧,师兄,你的见面礼还是留给别人吧,我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顾唐烽的脸色,拉起汤圆不住脚地向前走,汤圆不明所以,为什么见了长辈却不让上前施礼?岂不是太不给面子。

等二人走出几丈以外,听了汤圆的疑问,唐炼才道:“唐烽这个人,很想做掌门,可技艺又不高明,因此总想些邪门歪道的点子,你一靠近,不是吃灰便是迷眼,这也是唐烽的习惯,总会给新来的弟子一些下马威,让他们对自己有所忌惮,以后你见到这个人,也要远离。”

汤圆连连点头,记下了唐烽的名字,随着唐炼继续前行。

汤圆本以为唐炼会带着自己敲开一家房门,那便是“自己”的家,可是他想错了,唐炼在村中竟然没有停脚,一直向前走,直到走出了村子,还没有驻足。

“师叔,我们要去哪儿?”汤圆不由问道。

“去孤峰,见我唐门的代掌门,齐槐安。”唐炼不紧不慢地回答。

齐槐安!

汤圆这才想起真唐垣死前对他说的那个名字,如今想来,便是这个人。于是他问道:“为什么是代掌门?”

唐炼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叹息:“你真的是什么都忘记了。也罢,我告诉你的越多,你今后的麻烦就越少。”

于是一边走,唐炼一边对汤圆讲起关于唐垣的身世来。

原来在五年以前,唐门出现了一次重大变故。当时不知何故,唐门的七位亲传弟子突然结伴从外面回来,这本也没什么异常,以前也时常有弟子一同回山,但这七人一回唐门便突然出手,劫持了当时的掌门夫人和十二岁的唐垣,以他们为人质,逼迫当年的掌门人唐炬交出其身份象征,可号令唐门的信物——唐门疾风令。

以人质来逼宫这种事情在唐门建立以来还从没有发生过,大家一时不知所措,想要围攻七人,又担心伤及掌门夫人和唐垣,因此事情便僵住了。所有人都不清楚这七名弟子为何要用此歹毒手段来对付掌门人。

最后唐炬一肩担下了所有,他与这七位弟子比武决胜,如果唐炬获胜,七位弟子交出人质,退出唐门,而如果唐炬输了,则要交出令牌。

于是在众人的公证之下,八个人于唐门孤峰上展开决战。唐炬连胜五阵,可在第六阵时,唐垣担心父亲,居然挣脱了束缚,冲向战场。

唐门武功很是邪门,多以机关暗器较量,结果唐垣冲进战团后,被唐炬所发的“九圣莲”所误伤,坠下深崖。

掌门夫人见爱子坠崖,不顾一切地也跳了下去,这番场景惊呆了众人,连那七名弟子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唐炬由于至亲之人遭难,性情大变,状如疯虎下了死手,结果七位弟子全部受了重伤,唐炬也被暗器反噬,几乎体无完肤。

这一战的结果便是,七位弟子被逐出唐门,永远不许踏入一步。唐炬虽获胜,但夫人与爱子双双坠崖,心丧欲死,在悲痛之下,他走上孤峰悬塔,坐化于其中。

万幸的是,唐垣命不该绝,母亲在坠崖后用腰带将其缠住,甩到崖壁横生的树枝上,得了活命。而他的母亲却死在崖底。

由此,唐垣便成了孤儿,唐门也因此一役,元气大伤。掌门的位置空悬至今,掌门事务由护法齐槐安代为管理。

汤圆将唐炼说的牢牢记下,最后才问:“既然我父亲仙逝,那为何不选出新的掌门,非要用一个代字?”

“说到这个,那便是我唐门的老规矩了。”此时他们已经出了村子,走向孤峰。

说是山峰,但孤峰并不算太高,只是极为陡峭罢了。

唐炼指着孤峰顶上一座孤零零矗立的高塔,向汤圆解释:唐门选举掌门,不是简单地比武较艺,艺高者得,而是先在悬塔下比武,经过一番决斗之后,胜者才能进入悬塔。

悬塔是收藏唐门秘籍的地方,也是整个唐门最神圣的地方,悬塔一共有七层,层数越高,所收藏的秘籍越精妙,相应对练习之人的基础要求也越高,塔内有六位法座看守,守护着一到六层,这六位法座终身不下塔,一方面是守护其中的典籍,另一方面也是要迎接门中弟子的挑战,即使是内家弟子,想研习哪层的秘籍,也得先挑战该层的法座。打赢了才可能在其中修习。如果打不过法座,那便退出,练好了武功再来比试。

汤圆点点头:“您的意思是,我如果打赢了第一层的法座,就可以进入第一层去修习其中的典籍了?”

“不错,你赢得越多,上塔就越高,而要想获得掌门之位,就必须打赢所有法座,上到最高层,也就是第七层,修习唐门最高法典。而上到第七层的人,就是掌门。”

听了这话,汤圆恍然大悟:“也就是说,自我父亲死后,就没有人能上得最高层,无法就任掌门之位,但门中又不可以没有主子,所以只能选个代掌门出来。”

唐炼站定脚,盯着汤圆:“我这次护你回来,就是要参加掌门之争。从我唐门到得幽山,从无外养弟子一回来便夺得掌门之位的。九月初九,便是掌门人推举大会,你虽然没有把握上到第七层,但上一层有一层的进步,千万不要轻视。”

听明白了唐门中的规矩,汤圆点头答应。

不多时,二人来到了峰底,汤圆抬眼望去,见这座孤峰如同平地耸起的一把尖锥,山腰树木葱郁,不时有飞鸟起落,一条石径弯弯曲曲,盘山而上,直通峰顶。

孤峰的北侧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当年真正的唐垣与母亲想必就是摔到了下面。如此高崖,唐垣能活下来已是奇迹。汤圆心中甚是惋惜,想不到当年九死一生活下来的唐垣,如今已经躺在一个普通小镇的地下。

唐炼指着那条盘山小路说道:“这条小路叫天梯,开凿得非常险峻,除了这一条路,再无上峰之可能,可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外来之敌没有来到过这里吗?”汤圆问。

唐炼道:“从来没有,这些年间,由于唐门行踪隐蔽,没有强敌找来,有的只是一些想发财的贪鬼,误打误撞进来,稀里糊涂地把命送在花阵里。”

一边说,二人一边走上了天梯,弯弯曲曲地绕了几圈儿后,来到了山腰处。

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平地,约莫数亩方圆,整理得非常干净,汤圆看得出来,这是人工挖山然后填平的,平地上一半铺着细沙,一半铺着石板,而在挨着峰崖之处,建有一座殿宇,虽然不算高大巍峨,但样式古朴,风格类似秦汉,给人一种迎面而来的压迫感。

殿宇迎门挂着一块黑色匾额,上面有三个镏金大字:金风殿。字体端正雄厚,给人一种古朴浑然之风。

唐炼走到殿前,站住了脚,对汤圆说:“到了,这里便是代掌门的居所。”

看来齐槐安就居住在此,因为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掌门,所以不能上到峰顶,只能在半山腰处。

说完,唐炼拿出那把竹哨,在殿前吹了几声,他此时吹出的哨声与进山时吹奏的完全不同,汤圆甚是惊奇,没想到一种乐器可以发出完全不同的音质。

其实这是唐炼的内力在起作用。

随着哨声的消失,大殿门一开,从殿内奔出两个年轻的僮仆,前发齐眉,后发遮颈,身穿类似道服却又不是道服的布袍,跑到唐炼跟前,双双一揖,齐声道:“礼迎师叔回山。”

“武直武曲,代掌门在不在?”唐炼不是废话的人,直截了当地便问。

左侧僮仆道:“代掌门正在打坐,我去通报。”说着转身进殿去了。唐炼问剩下那僮仆:“武直,除了我以外,可还有人接外养弟子回来?”

他口中的“外养弟子”,说的应是与唐垣一样的唐门弟子,未在山中长大,寄养在外地的。

武直又是一揖:“回师叔的话,没有。代掌门派出去十一名接引师叔,除了您以外,全部是单去独回,没有接到人。”

唐炼一皱眉:“怎么回事?”

武直道:“据这些接引师叔讲,他们去了寄养之处,根本没有见到外养弟子,亦不知他们去了何处,总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果然不出所料!唐门被人盯上了。”唐炼喃喃地来了一句,转头看向汤圆:“小子,如果不是你身手好,见机快,还有一场大雨,今天师叔我也只能是单去独回。”

汤圆自然不明白,问道:“此话怎讲?”

没等唐炼回答,跑去报信的武曲回来了,做了一个手势:“师叔随我来,代掌门有请。当然,还有唐垣师兄,代掌门闻知你回来,更是欢喜,此刻正在殿中等候着。”

唐炼不再多说,带着汤圆尾随着武直武曲走进大殿。

汤圆心头怦怦直跳,他虽不知道这位代掌门是何等人物,可以唐门的神秘莫测,能做上代掌门的人,肯定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怕是不容易骗过。

可既已来到唐门,便是有进无退,是生是死,闯一闯再说。

汤圆加着十二分的小心,随着众人进了大殿,到来殿内举目张望,殿内点着十二盏长明烛,每个方向上都有三盏,长明烛是牛油做成的,有手臂粗细,灯芯子足有一寸多长,上面火舌跳动,不要说白天,便是夜晚,也能照得通亮。

大殿方圆有数十步,正北方向建起一个高台,台前九级台阶,高台上放有高背大椅,显然是掌门的位子。可此时高椅上并没有人。

人在台下。

高台台阶的前面,分为左右中,另放着三把矮背太师椅,此时正中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不用问,便是那位代掌门齐槐安,在烛火的照耀之下,白得刺眼。

因为此人不论衣着,须眉,皮肤,全都是白的。

等走近一些了,汤圆凝目细看,这才看个清楚。

齐槐安看起来不到五十岁,头戴白铁冠,身穿白布袍,脚下一对百搭白麻履,连手上戴的戒指也是白钱的,闪着白光。

向脸上看,除了一对黑眼珠之外,眉,须,唇,齿,耳,全都是苍白颜色,给人的最初印象,如同白无常一般。

汤圆心内大疑,不由自主地将这话低声说了出来:“师叔,这便是代掌门,怎的像白无常?”

唐炼居然也小声回答道:“不错,代掌门的外号,就叫白无常!”

然后他向上一揖,高声道:“代掌门,我回来了。”

齐槐安伸手做了一个安抚动作:“太好了,你能平安归来,我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唐垣能回到唐门,真是上天眷顾。”

唐炼禀报道:“代掌门,此时这么说还为时尚早。”

齐槐安一愣:“怎么说?”

唐炼向身边两侧看了看,齐槐安会意,吩咐武直武曲二人退出殿外,将门关好。看到二人退出去了,唐炼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道:“唐垣中了蛊毒,幸亏他机灵,利用昨夜那场大雨保住了性命,然而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蛊毒!”齐槐安霍地站起,也没见他如何举步,身子便到了汤圆面前,随手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袖子一挥,汤圆的帽子飞出老远,齐槐安将手里的东西按在了汤圆头顶上。

因为没有头发,所以这东西直接触到了头皮,一触之下,汤圆便是一哆嗦,他感觉到一股寒气直透泥丸宫,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比掉进了冰河还冷。

唐炼说道:“我查过了,毒蛊已经不在他身上,想必是下在了头发里,被他发觉,剃光了脑袋,又被大雨一冲,这才幸免。”

刘槐安不答,收回那东西,放在眼前仔细看。汤圆此时才看清楚,齐槐安手中握着一根半尺长的白色玉如意。这东西通体白如寒霜,而且是半透明的,只一眼便知道其价值连城。

“记不得任何事情,应该是中了驱神蛊,但此时蛊虫确已不在他身上了,这便好。”齐槐安收起玉如意,上下打量着汤圆,目光中充满慈爱,“你不要害怕,我很快就会给你医治,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记起所有的事,其实就算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人没事,就有希望。”

汤圆心中好笑,脸上却不动声色:“代掌门,要怎么治?”

唐炼接口道:“用草药,针石。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有代掌门在,不会出什么意外。他老人家可是唐门中有名的杏林圣手。”

齐槐安吩咐唐炼:“先带他去休息,我这便准备药石,明天我自会派人来领他,记住,要让唐垣吃饱喝足,有足够的体力,以应对明天的治疗。”

汤圆听了,心中又打起鼓来,怎么治疗的时候还需要我保持充足的体力?难道不是让我安静地躺倒,然后灌药针灸?

心中虽有疑惑,可是他不敢问,唐炼口称遵令,给齐槐安施了礼,领着汤圆下了孤峰,回到村子里,看他轻车熟路的样子,汤圆确信,他是要回自己的家。

果然,唐炼转了两条小街,来到一户门前,只见大门紧闭,门上却没有锁。两扇破旧的木门,有些地方还裂了缝,顺着缝隙可以看到屋子里。

汤圆听过唐炼的训诫,知道唐门的人家多有古怪,因此不敢轻易上前,乖乖地站在唐炼身后。

唐炼走上门口,很随便地抬手推开了门,两扇门板一开,发出吱吱的声音,分为左右,露出屋内地面。唐炼举步就进,然后反手握住门侧墙上的一个转轮手柄,向下一按。

耳边传来“咚”的一声响,然后再无声音。

“进来吧。屋子里所有的机关暗线都锁死了。”唐炼招手示意汤圆进屋。

汤圆这才进了屋,嘴里却道:“怪不得不用锁门。”

唐炼叮嘱道:“以后你来我这儿要小心,进了门马上按手柄,否则眨眼五次之后,你就得变刺猬,如果真发生了,那你可太冤啦。”

“不就是按个手柄嘛!如此简单,师叔不怕被人破解?”汤圆不明白,如此简单的手法,哪里算得上高明?

唐炼冷冷一笑,用手指了指侧墙:“你觉得简单?回头看看再说。”

汤圆回头看去,立刻皱起了眉头,原来侧墙上的机关手柄不止一个,而是并排五个。

“记住,正确的是按第四个柄,按错了,利箭穿心。”唐炼道。

汤圆道:“那您离家的时候,怎么开启机关?”

唐炼指了指木制门坎:“出门时用力踏三下,听到咯的一声,就可以关门了。”

汤圆一一记在心中,此时唐炼关了房门,生火烧饭,弄了一锅米饭,还有腊肉,别说,唐炼的手艺还很不错,汤圆饿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将上桌的饭菜一扫而光。

天黑之后,唐炼给汤圆拿来被褥,另支了一张竹床,自己也去睡了。

汤圆躺在床上,回忆着这一天来的经历,他知道,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伙计已经死了,自己换了身份,就像重生了一样。

该怎么样在唐门中站住脚,并且赢得接下来的挑战,是汤圆最关心的事情,想着,他一对眼睛突然变得冷峻起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更没有人看到,他的眼里依稀闪着泪花。 dtu/o+r5bcjO98p1oukjC0rdkb0nvyyG5iY8E+D1cK8RxPZmMuvzE6DQly7kFk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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