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是年末,也还没到正月。
天色昏暗,人们都心事重重。
人会生病,天地间也会有灾祸,国家也会有忧患的时代。人们感慨,若不跨越这样不该存在的世道,真正的国家根基便无法永世稳固。
新的一年就在全日本的忧愁中来临了。
带着血腥气息的凛冽寒风中,喊杀声在元旦这天也依旧肆虐。在低空涌动的冬云之下,从葛城连峰飘来的细雪尽头,
“战事如何了——是胜是败呢?”
留守在东条城的人们,满怀着担忧的目光,注视着河内的原野。
哥哥正行出征之时,三男正仪一路同行到了吉野的临时皇宫,而后从那里分别,返回了城寨。一回来,正仪立刻就到母亲的房间露面,复命道:
“母亲大人,请您放心。”
据正仪所述,后村上天皇深知正行前来,虽说是顺便请辞今生侍奉之事的心意,在冬日寒风都难以阻挡的简陋临时皇宫的台阶下,将正行召到近前,甚至还掀起了御帘,亲切地说道:
“朕将视你为股肱之臣啊。”
正仪一边说着,一边用铠甲的袖子掩面落泪,母亲久子平日里一滴泪都不曾落下,此刻却一下子泪如泉涌,说道:“真是受之有愧呀。”赶忙端正地朝着吉野临时皇宫的方向跪伏参拜,“那么,正行他……”
“或许是太过敬畏了,兄长似乎都不知该如何回应了。稍稍退后一些,我们在一旁看着,兄长他一边强忍着泪水,一边低垂着眼眸看向这边,母亲您给兄长穿上的那件红色锦缎的窄袖便服,配上萌黄色的铠甲、长刀的刀柄,兄长就那样像石头一般长久地伏拜在地,不过,似乎能隐隐看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是欣喜所致啊……正是,正是呀。”
每当遇到这样巨大的喜悦之事,久子总会想起亡夫正成。然后在心底里想着:
(当时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做的呀……)
如同往昔一样,在心底里向亡夫汇报着这份喜悦,还有自己尽到的职责。
而要是遇到什么相反的情况,觉得孩子们有了闪失,自己没尽到责任的时候,也会像正成在世时一样,在心底里自责道:
(是我太疏忽了,今后一定用心。)
在搬到这里之前,她也曾在观心寺待过,与和正成志同道合、渊源颇深的妙心寺的授翁和尚也很亲近,自然,她也是个虔诚的信徒,不过,有无忧愁的佛国景象那都是后世的愿景了。听着厨房外修罗场般的喊杀声,既要养育六个孩子,维持家族和睦,又要应对衣物、柴薪等物资的匮乏,长久以来与之艰难斗争,虽身为内助,却无比坚强,甚至比站在敌人箭雨之中还要坚强,能一路顽强地生活下来,她所祈求的和世间寻常的菩提心愿是有所不同的。
在她心中一直未曾改变的根本所在,依旧是正成身上所秉持的那些东西。夫妻二人血脉相连,在正成在世时,常常相互交流探讨,这是生在这个国家的幸运,是能在这无穷无尽的国家根基之上保全性命的安心,是君主的恩泽。她觉得家中的每个人,都是这伟大国度的子民呀。
久子自从嫁给正成后,原本就隐约怀揣的想法,变得更加坚定,成为了信念。生下孩子后,随着世间越发动荡,这份信念也越发强烈了。
在生下最小的儿子朝成的第二年,延元元年五月。
不久后,战死在凑川的正成的首级被敌方送了回来,在观心寺的一间屋子里,看到那已面目全非的面容时,她也没有悲痛到昏厥过去,而是仿佛能在心底里与正成对话一般,甚至还萌生出一种比生前做夫妻时更深刻的誓约,如今回想起来,当时那能在刹那间暗暗立下这般誓约的意志力量,果然还是因为生前不知不觉间从正成那里领悟到了关乎国家根本的大义,也得益于身为武士之妻平日里的觉悟,以及弥陀的慈悲护佑啊。
“正仪。”
过了一会儿,久子轻声呼唤道。她静静地看着迎来这个正月、已然二十岁的正仪的身影——
“圣上亲口对臣子正行说要将他视作股肱之臣,这固然是正行的荣耀,也想必能让已故的父亲大人满意,可细细想来,在这个国家,出现这样令人敬畏之事真的好吗?——你如今也二十岁了呀。千万不要忘了父亲大人的遗训,在为朝廷效力方面,可不要输给哥哥们啊。如今哥哥们出征在外,你就是留守的总大将,母亲我,又怎能事事都管到家呢。指挥将士们,端正心态,锤炼那始终如一的忠义之心,这些可都要看你的谋略与品德了呀。从今日起,你更要用心了。你要让自己时刻准备好,为父亲大人和兄长们离世后的三世忠义尽力呀。”
“我明白了,我很清楚该怎么做了。”
正仪也哽咽着落泪了,或许是因为此刻没有其他侍从和年幼的孩子在场的缘故,他的母亲久子也频频用袖口擦拭着眼睑,这是以往不曾有的情况。
正仪觉得母亲此刻的样子,就像一棵承载着巨大慈爱的大树。
这棵大树,随着岁月流逝,树枝被不断砍伐,树叶也渐渐飘落。丈夫正成、正成的弟弟正氏,还有家乡的兄长南江正忠,一个接一个地战死了,就连一族中远房的亲人们,也相继离世。
即便右边的树枝被砍去,左边的力量被削弱,大树也依旧面不改色,从不抱怨衰老带来的疲惫。它始终坚定地屹立在大地上,坚信春天一定会到来。
然而,毕竟啊——
把花了二十多年心血培养成不让亡夫蒙羞的正行和正时送去那有去无回的战场后,在正仪眼中,母亲脸上的年轮与皱纹变得越发清晰了。看着那虽受伤却不哭的大树般的母亲的模样,他自己反倒忍不住想要落泪了。
就在这样的一天里,哪怕只是片刻,走出屋子,从东条山望去,无论是下雪还是放晴的河内方向的天空,那喊杀声也好,荒野上的风声也罢,“咻——咻——”地响着,昨天也好,今天也罢,天地都被笼罩在一片灰色的昏暗之中。
“战况如何了呢?——哥哥他们……”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思绪便飘向了远方。
留守在营寨里的士兵们,一听到总门方向传来的马嘶鸣声,便立刻说道:
“快,是信使来了。”
于是时时刻刻都在等候前线消息的他们,下意识地就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