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古贺先生遇到的一个奇怪的客人。他在世界遗产教堂群做导游,我却私下向他打听: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遣唐使走过的路?
这是五岛列岛另一段让我感兴趣的历史。在潜伏基督徒流离到此地的近一个世纪前,从日本前往中国学习唐文化的遣唐使们,就已经在旅途中经过这个岛屿。如今,福江岛被称作“遣唐使船离开日本前的最后一个靠岸地”。官方看起来非常重视与这段历史产生的交集,在福江岛的历史资料馆里,专门为它开辟出一个展厅,终日滚动播出着影像资料,还制作了一艘遣唐使船模型。
关于遣唐使和遣唐使船的考证,资料馆里的一块牌子写道:
遣唐使是从公元630年到894年之间,跨越奈良时代到平安时代,日本向唐派遣的外交使节团。它的前身是圣德太子的遣隋使。向当时的繁荣大国唐派遣使节,始于630年的犬上御田锹等人,此后两个世纪里,总共进行了十八次派遣计划,其中三次被终止,实际上派遣了十五次。
关于遣唐使船的具体构造,可考据的资料有限,是古代史上的谜题之一。为了解开这个谜,以太平洋学会和古代船研究团体为首,加上本领域的最高权威者们的历史考证,进行了现可考证的最高精度的遣唐使船的初次复原。
往返了两个多世纪的遣唐使,把当时最辉煌的唐朝文化和制度带回了日本,渗透进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对日本佛教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这段历史如今深受五岛官方宣传部门的青睐,尽管其实最早的遣唐使船并不经过这里。
遣唐使船的航海路径总共有三条。最开始,这些船只从大阪的难波津出发,经过濑户内海到达福冈的那津港,此后路线便开始逐渐变化:第一个时期,公元6世纪,它们先行至北九州的壹岐和对马,此后沿朝鲜半岛西海岸行驶,经过辽东半岛的南海岸,最终到达山东半岛上的登州,这在当时是一条最安全的路线,被称为“北路”;第二个时期,由于日本和新罗关系恶化,遣唐使船从7世纪起开始改变航路,从福冈来到五岛列岛,此后横渡东海直达中国,终点是现在的江苏扬州或浙江宁波,这条路被称为“南路”,一直沿用到公元838年;还有一条航线被称为“南岛路”,它是被较少使用的绕远路,在船只受到风向影响偏离“南路”之时,它们先到达鹿儿岛南端,然后横渡东海到达扬州。
五岛列岛只存在于遣唐使船的“南路”这一条线上,它之所以能够成为观光噱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日本佛教史上两个重要的人物都从这里出发前往中国:公元804年,遣唐使船在福江岛靠岸进行物资补给,30岁的空海和38岁的最澄就坐在船上,这两人后来顺利抵达中国,又把在那里学习到的佛教知识带回日本,分别建立了真言宗和天台宗两大宗派。
空海比最澄晚一年回到日本,他在中国待了两年之后,第一站也是回到了福江岛。有资料显示他当时暂住在岛上一间寺院里,还为它取名为“明星庵”。如今这里改名为“明星院”,是福江岛上现存最古老的木造建筑,交通尚算方便。我在几天前去过一次,门前立着崭新的景点介绍牌,分别有日中韩英四国语言,可见它的一种国际化野心。只是寺院里仍然空无一人,别说是游客,连住持都不在家。内部倒是完全开放的,可以自行进入。我参观了一番,见过院子里一个弘法大师的石碑,又坐在本堂里阅读寺院的事迹:原来寺里有一尊秘佛,轻易不示人,不过在2013年新的住持上任时,曾对外公开过几日。年轻的新住持在前任住持去世后接下了这份工作,他在一个采访里说出了离岛上寺院的困境:这个岛在一年内人口减少了1000人,明星院的生存也很艰难,尽可能地守护这间寺院,就是在守护小岛。
后来古贺先生对我的错过感到遗憾,他告诉我,明星院住持的妻子(日本僧人可以结婚生子)能言善道,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几个小时空海的故事。他又提议我搭一辆五岛观光巴士,也许能去一些不能去的地方。我立刻在网上搜索到那个号称可以体验“五岛的自然、历史和教堂”的观光团,发现它只前往教堂、灯塔、熔岩海岸和海滨胜地,却没有任何一处与遣唐使有关,可见这段历史是多么受到游客冷落。
在从若松岛开回福江岛的定期船上,我拿出一张地图,圈出岛上西北端的几个地标,询问古贺先生是否能开车带我去这些地方。这天晚上,我收到他从LINE上发来的行程,他说,全部参观完这些地方需要五至六个小时,他收费每小时1500日元,我还需要再负担油费。
次日早晨10点,古贺先生按照约定到酒店大堂接我。一见面,他就塞给我一叠观光资料,许是觉得遣唐使地标太过乏味,他试图把海滨浴场和温泉街也加入其中。但我心意已决:“我们就进行一天的遣唐使寻访。”
我们最先去的是北边的鱼津崎公园,这里有一块“遣唐使船日本最后的靠岸地之碑”,但与遣唐使有关的仅此而已,海崖上的公园里人烟寂寥。古贺先生坚信这种冷清是因为我们错过了花期:公园里二月有油菜花盛开,六月变成绣球花,八月和十月又更替为向日葵和大波斯菊……这些时候它都会成为福江岛人周末出行的热门地标。古贺先生试图让我理解那种景象:“这里就相当于五岛人的迪士尼乐园!”
我看不见古贺先生描述的热闹,从公园里眺望到的五岛海湾,群山密布,春寒料峭,更显得孤寂。“遣唐使从这里上岸,进行水和食粮的补给,维护船只,然后就是等待在顺风的日子出发。”古贺先生说。关于这一段经历,史料只留下略略几笔,无法深究详情。
遣唐使在岛上待了多久?与岛上的人发生过什么交流?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告别日本、穿越海原?全凭想象。他们在岛上居住过的遗迹一处也没留下。唯一还能找到的,是海湾对岸的集落里的一块石头。我们随后去看了那块石头,它被放置在一间小小的祠堂里,当地人传说,它曾用于系住遣唐使船的牵引绳,后来被集落里的渔师祭祀起来。听起来有些滑稽,谁能想到,千年前的留学生还能分管渔业丰收和海上安全呢?但这项业务也许相当轻松:前来祈愿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在集落里转悠了一圈,大部分是荒芜的空屋,只余四十几户人家仍生活在这里。
鱼津崎公园被视为遣唐使船的靠岸之地,而再稍微往东一些,大概十公里之外的三井乐地区,则被称为遣唐使船最后的离岸之地。这里有另一个冷清的公园,古贺先生称它为“遣唐使公园”,我在公园里见到了一个巨大的遣唐使船模型。和资料馆里那个力求精确的展示模型不同,这艘船一看就建造得相当随意,只有红白两色的搭配符合描述,处处细节皆没有尊重任何历史资料,但古贺先生把我带上了船,笃定地说:“遣唐使船差不多就是这个大小了!”它看起来很崭新,建造时间不会太久,船下的一个牌子显示,出资的是五岛市文化协会。这个文化协会的副会长是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牌子上的“的野”先生。古贺先生说,此人写了好几本关于五岛历史文化的书,他自己不久前也加入了这个协会,会费换取的赠礼就是其中一本。
的野在牌子上写下了抒情的文字:
为了吸收先进的中国文化,派遣至唐的后期遣唐使船,在五岛列岛上经历了日本最后的等风来。当时我国的造船和航海技术还不成熟,经常发生遭难事故,前往中国的旅程,须抱有死的觉悟。
顺风吹拂之时,终于要出港了。经过三井乐西北端的柏岬之后,将是茫茫无边的海原。四只遣唐使船上的大使和学问僧等加起来,总共超过五百人的船员,也许是今生最后一次见到的日本的土地。他们一定深深将三井乐洁白的沙滩和绿色岛影刻在心里,在百感交集中,驶向了东海之中吧!
在遣唐使公园不远处,我又见到了第三只遣唐使船模型。这只船相对来说严谨一些了,关于它的介绍里说,模型参考了中日文献、后世绘画资料以及中国宋代的一艘发掘船。
这第三只船展示在一个名叫“道之驿 遣唐使故乡馆”的大厅里。“道之驿”是日本始于三十多年前的一种公路沿线设施,如今遍布全国各地。它最早类似高速公路休息站,供司机和乘客停留,后渐渐演变成集各地蔬菜、水果、土特产及用餐为一体的综合设施,更高级的还设置有温泉。福江岛上没有高速公路,但不妨碍它拥有一间“道之驿”,还口气很大地冠以“遣唐使故乡馆”的名义。旅行团总是被带到这里购物。我和古贺先生在中午到达,门口已经停着三辆观光大巴。古贺先生走进去就撞见了他的同事,一位看上去50多岁的女性,脸上带着精致的妆容,她正带着一个来自关西二十人旅行团在购物,我扫了一眼,都是些拎着满满篮子的老年人。古贺先生向我介绍她是“五岛第一巴士导游”,她从古贺先生口中听闻我正在探访遣唐使史迹,脸上一瞬流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和前一天古贺先生听到我的询问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来到五岛列岛的旅行团,就像我眼下见到的这样,如同古贺先生最常见的客人们,几乎都是老年人。他向我解释其中缘由:从东京来到五岛,两天三夜的行程,包含交通食宿费,大概在10万到20万日元之间。不为时间和经费所困的,只有那些领着丰裕退休金的老年人。
遣唐使故乡馆里最接近中国的一样东西,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餐厅里提供的蛋炒饭套餐,非常正宗的中国味道,只要500日元。定价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古贺先生说,面向大批游客的地方,如果不能提供性价比超高的食物,就很难大量卖出,达不到预期盈利。吃完这份炒饭,我和古贺先生又去了岛上另一处:的野在石碑上提到的“三井乐西北端的柏岬”。
这一处有个意味深长的名字:辞本涯。听起来也像是为遣唐使量身定制,是要在这里“告别日本国土”。刻着“辞本涯”三个字的石碑不出意外是新的,矗立在旁边的一尊空海像也是新的,还没来得及经受海风的侵蚀。每个地方都有描述一个人的角度。我去过许多次和歌山县的高野山,那里作为真言宗的总本山、空海的圆寂之地,呈现出的空海完全是“弘法大师”的佛教大师形象。而福江岛上的空海还十分年轻,他刚刚30岁,身世没有过人之处,以至于后世在对他的入唐经历进行研究时,认为资历平平的他能与一众有身份地位的人一同被派往中国是件怪事。也许福江岛也可以被视作空海的人生转折地,离开时他寂寂无名,回来之后就踏上了飞升之路。辞本涯的空海像看起来比30岁还年轻得多,一副少年留学生的样子,不知福江岛人对他的印象是不是就是如此,总之古贺先生评价起他来,带着一种微妙的长辈语气:“他原本被派去中国二十年,但只用两年就回来了,可真是头脑聪慧啊!”
从辞本涯渡过东海达到中国大陆的一段海上直线距离,被认为是日本与中国之间最近的一条路。与此同时,也是异常危险的一段航程。空海一行四只遣唐使船,两只遭难,空海乘坐的第一船也因为遭遇海上暴风雨而偏离了航向,没能像最澄搭乘的第二船那样按照计划在宁波上岸,最终登陆的是南方的福州。由于过去没有遣唐使船到来的先例,上岸后,空海一行先被当地政府作为海贼关押了五十天,得到放行后又经过了将近两个月的陆路,才抵达了目的地长安。
“空海离开这里的时候,大概也曾想过,也许永远回不来了吧?”古贺先生和我一起站在辞本涯的尽头,望向辽阔无边的东海,天色有些阴暗,海也变得狂暴起来,在这片正在变得越来越观光化的土地上,我们一起想象了一会儿关于旅行和旅居的原始意义,它充满危险,性命攸关,毫不浪漫。“比如你,现在能够自由地从中国来到日本,以前的人们是不能这么来的,”古贺先生说,“比如你,现在能够从关西来到五岛,以前的人们也是要赌上性命的。”是不是在那样的时候,人对故土,对未知的土地,才会产生更深刻的感情呢?
到达长安之后,空海从长安青龙寺的惠果和尚处习得密教,公元806年8月,惠果和尚入寂八个月后,他在宁波登上了一艘回日本的船。这只船再次在途中遭遇了暴风雨,冥冥之中,他又在福江岛南端玉之浦地区的大宝港靠了岸。我和古贺先生的遣唐使寻访最后一站,便是从北至南,来到了大宝港旁的一间大宝寺。寺院入口也立着一块“西之高野山”的石碑,表明当地人对它地位的认可:空海把中国佛教带回日本,最初是在这间寺院开宗,然后才前往高野山的——这里才是真言密教登陆日本之地。大宝寺被认为是五岛列岛上现存最古老的寺院,但寺内所藏的贵重资料不对外展示,我所看到的大宝寺,像一个佛教主题乐园,庭院各处展示着杂糅存在的佛像:小沙弥像、观音像、地藏菩萨像、七福神像……我第一次见到了一尊抱着婴儿的空海像,当地人说可以求子和保佑安产;又有一尊金灿灿的观音像,刚立起来不久,让人相信此地确实香火很旺。在大宝寺里,住持同样不在家,只有自称是住持女儿的一位年轻女子,沿台阶而下,勤勉地拾捡着院内的落叶。
最后,古贺先生还是把我带去了一个行程表上没有的地标:在电影《恶人》中出现过的大濑崎灯台。这个白色灯塔在影片里是陷入爱情的女主角和杀人犯男友的逃亡目的地,它孤伶伶地立在海崖之上,从侧面印证了这个岛屿的地理位置,是流亡者可以获得一席容身之所的偏僻之地。我在灯塔展望台上遇见两位警察,他们告诉我,在这一带定期巡逻是他们重要的工作。
“搜寻逃犯吗?”听到他们的话,我感觉血液沸腾起来:五岛果然是世界尽头!
“你电影看多了!”他们笑起来,“只是看看是不是有钓鱼的人晕倒,或者游客去了灯塔回不来。”走向悬崖尽头的一段路,深受一些徒步爱好者青睐,悬崖尽头也是钓鱼客的秘密基地,但受到岛上无常的天气影响,有人会中暑,有人会被暴雨所困,还要担心会不会有人掉到海里……现实中警察操心的事情,没有那么刺激。
“灯塔里有工作人员吗?”我对灯塔兴趣有限,只打算远远地看它一眼,完全不想步行前往。
“有一位灯塔守。”他们说。在岛上,还保留着这样旧式的称呼,守护教会的人叫“教会守”,守护灯塔的人叫“灯塔守”。还有一些这样的人,守护着一些不能移动的事物。
我和古贺先生的这一天,聊起了遣唐使船开往中国的航路,也聊起了基督徒从上五岛来到下五岛的潜伏路线,路过许多中国风的航海船模型,也路过许多完全西洋化的教堂……他还讲起他接待过一位从韩国来的教授,对老照片中五岛地区的圆形耕地形态感到惊讶,因为它们和济州的耕地一模一样。
所谓离岛,总给人一种封闭孤立的印象,但直到置身于其中,我才意识到:五岛列岛也许是日本古代最开放的地方之一,东洋和西洋的外来文化都早早进入了这里,使它比东京和京都更早地成为一处国际化之地。对于遣唐使来说,这是一个出发之地,对于基督徒来说,这是一个潜伏之地。离岛在远洋交通上的便利性和它相对于本岛陆地的偏僻性,既使它有契机接受到外来事物,又使它在此后漫长的时间里得到封闭的庇护,完好地将这种融合文化保存至今。在我看来,这便是离岛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