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名叫“‘潜伏基督徒物语’纵断周游观光船”的当地旅行团里遇见古贺先生的。这个一日行程把福江岛北边的久贺岛、奈留岛和若松岛上几处世界遗产地标作为目的地,在岛和岛之间租赁了单独的“海上出租车”专门往来,上岸之后各地都有小型面包车接驳。从早上9点到下午5点,就能快速参观完五个世界遗产——若我自行前往,恐怕要花上两三天时间。
古贺先生是这个行程的导游。他的出现,像所有同行那样,从自我介绍开始:他原本也是岛外人,年轻时在东京、京都和北海道生活过,三十年前移住到福江岛,随妻子回到老家。他说三十年前的福江岛物资匮乏,和今天完全是天壤之别。为了佐证这一事实,他手舞足蹈地说了一个小故事,从熟练的语气和表情来看,应该是常常说起。
“我刚一来到岛上,就跑到寿司店去了,心中满怀期待:在海岛上,一定能吃到数不清种类的新鲜生鱼!在店里坐下,点了个寿司拼盘,端上来却只有两种:鲷鱼和 鱼。我以为搞错了,把寿司师傅叫过来,说我点的是个拼盘,师傅理直气壮,说这就是拼盘。”原来在当时,五岛近海只能捕捞到这两种鱼,因为正值当季的缘故,确实新鲜美味,但每个季节最多也就只能吃到两种鱼。如今大不一样了,古贺先生说,寿司店通常提供五种类或七种类的拼盘,除了岛上不同季节捕捞的时令鱼,随着物流和冷冻技术的进步,一些五岛海域没有的鱼类也出现了。他毫不留情地点评着我在居酒屋吃到的刺身拼盘:“三文鱼和三文鱼籽,冷冻的外来品种;鱿鱼和章鱼,外来的冷冻品种;海胆,外来的冷冻品种……”但无论如何,外来品种的入侵侧面印证了五岛生活变得越来越便利。岛上先是有了大型超市,然后是连锁便利店,接着亚马逊网购也流行起来。从前他受不了长崎的刺身酱油,觉得齁甜,总是拜托关东的朋友帮忙购买和邮寄咸味偏重的另一种。如今亚马逊取代了朋友,随时到达,不收运费。这个岛上具备了缩略版的都市机能,虽然有限,但基本设施完善:学校、医院和购物中心都有了,日常的生活就不成问题,一个人就能够在这里度过一生。如果非要买些岛上没有的东西,便每个月去一次长崎市。从前四五个小时的船程,如今已缩短到一个半小时。
但是五岛真正的好,不在于便利。古贺先生说,比起从前居住的东京和京都,他本人无疑更喜欢在福江岛上的生活。他向我列举了三点原因:没有压力,空气很好,自然丰裕。“在五岛上,不管你在哪里深呼吸,空气都很美味。”离岛上的人们喜欢用“美味”来形容空气,这个词也是古贺先生对五岛空气的唯一结论,仿佛他真的在一呼一吸之间,认真享用过后,才任由它们进入体内。作为一个导游,他的定期观光行程之一是带游客去爬岛上那座名叫“鬼岳”的活火山。在山上他有一个得意举动,就是对那些来自岛外的人们说:“来,在这里使劲深呼吸吧!都市浑浊的空气充斥着你们的肺,就在这里全部吐出来,用五岛的新鲜的干净的空气替换它们。”
在从事这类导游工作时,出于一种日本人对时间的按部就班,古贺先生需要不时抬起手表确认出发和到达时间。在离岛上,台风、海浪和坏天气都来得很随机,行程临时被取消或是回到本岛的船停运,是每年会发生好几次的正常现象,这时有些客人会对他发脾气,说自己不在某个“死线”前赶回去可不行,会耽误工作,然后埋怨五岛人不遵守时间。在离岛上生活了四十年之后,古贺先生身处这样的场景中时难免觉得有点好笑:他们在对不可控的自然发脾气吗?同时他又在庆幸:都市人对时间可真是焦虑啊,还好自己来到了岛上。在日常生活中,东京人朝夕相处的是分秒无差的电车时刻表,人们追着时间走,也被时间追着走;而五岛人随时要应对的是无常的自然,自然随时在变化,不断打破时间表,因此就没有严格制订计划的必要。因此,除了在做导游工作时,古贺先生从不看表,时间对他没有意义。不如说整个五岛人对时间都很淡漠,如果他们约定在下午5点见面,大概率不是要在5点到达碰头地点,而是5点才准备出门。
我跟随古贺先生去的第一站即是奥浦湾北面的久贺岛。从福江港出发,航程大约20分钟,船在久贺岛的港口靠岸后,还要换乘陆地交通工具,小型面包车从柏油马路行驶至山道,最后停在山间高处,往后道路变窄,汽车不能通行,需要步行前往山下的海边教堂。如此艰难的地形,对两百多年前的人们来说,更是经过长途跋涉才能抵达的目的地。也正因如此,“潜伏基督徒”这一词,才真正具备了它“潜伏”的意味:为了不被外人发现,他们有意居住在这样不能轻易到达的地方。
我留意到,古贺先生说起那一段历史时,最高频出现的一个词是“残酷”。他并非专业历史研究者出身,手里全程拿着厚厚一叠资料,不断地翻阅确认着。他直到退休后才开始了这份导游工作,为此学习了五岛世界遗产的相关历史知识。这之前的二十几年里,“潜伏基督徒”与古贺先生的生活毫无交集,他对此一无所知。
基督教传入日本是在16世纪,其背景是大航海时代的全球扩张。1549年,有位西班牙传教士第一次把基督教带到了战国时代的日本。此后,基督教在这片土地上经过织田信长时代的蓬勃发展、丰臣秀吉时代的逐步镇压,一直到德川家康的江户幕府颁布禁教令,此后被围剿长达250年,要到两个世纪后的明治六年,也就是1873年,官方才宣布解禁。
禁教令时期的日本,为了躲避官方的搜查,基督徒们不得不隐藏身份,伪装成佛教徒生活。在长崎县,他们之中的一些从本岛逃向五岛列岛,偷偷生活在这些更为隐蔽的离岛上。漂浮在上五岛与下五岛之间的久贺岛就是其中一个聚居地。
如今,尽管久贺岛整体都被认定为世界遗产,但大多数人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看一间海边教堂:旧五轮教堂。它是五岛列岛上现存五十多座教堂中最古老的之一,在长崎县内的历史仅次于长崎市的大浦天主教堂。旧五轮教堂的前身是久贺岛上建造于1881年的滨胁教堂,1931年,木造的滨胁教堂被改建为钢筋混凝土材质的现代教堂,旧教堂在解体时得到了当地佛教徒的保护,将拆卸的材料运到海边的五轮地区,又变成这间融合了东西风情的旧五轮教堂。
据说旧五轮教堂与众不同的样式,在众多红砖墙教堂中显得尤为突出,是珍贵的日本教堂遗产,然而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一所朴素的海边小木屋,斑驳地、静寂地、与世无争地矗立在一个海边温煦的春日午后。海岸上曾经家屋林立的这个集落里,常住人口日渐稀疏,如今只剩下两户人家。事实上,在整个久贺岛上,加起来总共也只有300位住民。
在旧五轮教堂里,我如约与永松再次相见。这里就是他工作的场所。在分开的几天里,我已经知道了全名“永松翼”的他在当地是个小有名气的人,许多杂志和电视节目都采访过他,我在Youtube上看了其中一个,标题是“世界遗产的岛屿上年轻的教会守”。这个节目记录了他一天的生活:早上7点,离开福江岛上的出租屋,自驾到港口,换乘船到久贺岛,他搞到一辆二手摩托车,下船后先是沿海骑行20分钟,然后一转弯登上山路,最后沿着我们走的那条山间小道步行10分钟,才能抵达工作场所。水陆交通都用上了,还要依靠双腿,走进教堂是在早上8点半。过去属于潜伏基督徒的生活道路,如今是教会守永松的通勤路。这是一条完全不同于城市上班族的通勤路,我猜测着,当初他初来乍到,沿山道而下,穿越森林,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古老的教堂矗立于海边,内心是不是感动的?
“你真的来了!”永松悄悄走到我身边,低声打了个招呼,然后便站到人群前,介绍起这间教堂的历史来了。这是他的日常工作,旺季的时候,同样的一段解说,每天要说上十来次。淡季没有参观者,他就待在教堂旁的一间临时办公室里,只有四叠半的小屋里摆满了他的学习书籍和参考资料,以及简陋的毛毯和几桶方便面——后者是应急物资,以防突然到来的台风和坏天气将他困在岛上。每天中午过后,附近几位潜伏基督徒的后代会来到这里,和永松一起打扫教堂卫生,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和他们聊天的机会,对他正在进行的研究来说,这些是不可多得的人,是他最好的老师。在只有三百人的久贺岛上,如今只剩下一个和永松同龄的年轻人,其余的全是被留下的老年人。年轻的永松仿佛外界注入老人们生活的一股新鲜活力,他主动跑去参加高龄者运动会,定期到一些人家里做客,当岛上遭遇台风时,积极参与各种修复工作……无论多少,他确实慰藉了一些此地老人的寂寞。
旧五轮教堂是五岛列岛上唯一设置有“教会守”这个职位的教堂,由于不再作为日常祈祷使用,室内撤去了椅子,空荡荡的。它也得以成为列岛上唯一一间允许室内拍照的世界遗产教堂。永松同时也看到,当它成为世界遗产之后,有一些问题正在变得复杂:例如受到台风损害需要修复,不能由教会守直接进行这一工作,而是必须上报到市里,由相关部门制定经费预算表,确定由市、县和国家分别具体承担多少比例的金额——修复文化财产的经费来自国民税金,必须小心谨慎地判断——这注定了它是一个复杂而繁琐的过程,经过层层审批之后,真正动工也许要到几年后了。
同行者纷纷离开,永松站在教堂中央和我说起这些话。我也很快要与他告别前往下一程了。
“你那天时候问我这间教堂是不是很美,如你此刻所见。”他说。
我说,天晴了,透过窗户看到的中午的海最美。
他于是走过去,推开两扇面朝大海的窗户:“那就看得再清楚一点吧!”经年的木造的窗户发出“吱啦”的声响,蓝色的天空和更加蔚蓝的海水涌了进来,我意识到:在经过了一个多世纪的褪色的时间里,唯有大海崭新如昨。我原本计划询问永松终日独自待在这样无人的地方会不会感到寂寞,这时候也觉得不必再问了。
从久贺岛搭乘海上出租车继续前往的,是在北边大约10分钟船程的奈留岛。因为岛屿形状酷似一块生姜,古贺先生执意向游客介绍它是“生姜之岛”。从地图上来看,这个小岛恰好位于五岛列岛的正中央。和久贺岛一样,岛上最初的潜伏基督徒也来自长崎县外海地区,他们与原住民分而居之,在沿海地带形成了独自的集落。1954年出版的《昭和时代的潜伏基督徒》一书指出:“无论潜伏基督徒的密度还是数量,奈留岛都是五岛列岛中的第一大岛。”按照书中记载,二战后,岛上超过一半的人,都属于潜伏基督徒。
潜伏基督徒在1918年建造了一座“江上天主教堂”,资金来自当时岛上的近50户渔师之家,据说是他们捕猎银带鲱所得的全部收入。这座建造在防风林中的木造教堂出自日本最著名的教堂建筑师铁川与助之手,奶油色的墙壁、水蓝色的窗户、朴素的镂空十字架雕刻,处处流露出一种可爱,和他的其他那些大气稳重的作品不同。尽管这么做的主要原因是资金不足,却意外使这座教堂得到了最多参观者的喜爱,认为它的外观像童话里的小木屋一般。但古贺先生说,江上天主教堂最大的建筑价值不在于此,而在于考虑到岛上地形容易积水、湿度很大,故意将楼板垫高了一层。这种在日本寺院中常见的“高床式”建筑法,运用到教堂建筑中,日本仅此一例。
跟着古贺先生参观下五岛的教堂时,他对我提及了很多次铁川与助的名字。这个出生在上五岛官府御用木匠世家的男人,在22岁时受到前来邻村修建教堂的法国神父影响,成了最早探索日本教堂建筑的日本人。他一生总共建造了三十多间教堂,其中五间在今天已经被指定为日本重要文化财产。在铁川的众多事迹中,有一个事实令古贺先生感到最不可思议:他明明是一个佛教徒,却建造了那么多教堂!
巧合的是,我在五岛列岛旅行的这年夏天,铁川的孙女出版了一本讲述爷爷生平故事的书。我在书中读到,铁川经常提及最感动自己的一件事,是某间教堂的人们在向自己支付报酬时,使用的全都是一元的纸币,不难看出是一张一张攒起来的。铁川就是从一件又一件这样的小事中,用人类理解人类的角度,用理解苦难和自由的角度,去理解隐忍生存的弱者,理解建造教堂这份工作。晚年的铁川搬到了长崎居住,他最后一次来到五岛,是在去世的前一年。看到当地的教徒们居住在干净明亮的家屋中,他表现得十分开心——他这一生因为工作接触的人们,总是把教堂放在首位,优先于自己的家。铁川用一生来修建教堂,是为这些经历了苦难的人们建造一个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空间,这是他的职业态度,无关个人宗教信仰。
仅从江上天主教堂旁边闭校的小学就可以看出,奈留岛的人口现状同样不容乐观。20世纪60年代居住着超过9000人的岛屿,到了2019年锐减到2000余人,少子化更是严重,以至于小学和中学终于合并为一所,如今是“五岛市立奈留小中学校”。岛上唯一的高中“长崎县里奈留高等学校”,当地人称它为“奈留高中”。一个几十年来被岛民津津乐道的故事,就和这所学校有些渊源。
在奈留岛渔村集落的沿海道路上,古贺先生在车里放起一首歌,但凡听过日本流行音乐的人都会很熟悉它。而关于这首从少女时代就挚爱的歌曲,我是到了偏僻的离岛上才听说了它背后的故事:1974年,奈留高中某位女生在电台里听到了一位刚走红的女歌手主持的节目,便给电台写了封信,表示自己的学校还没有校歌,能不能请女歌手创作一首?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女歌手真的寄来一首歌。即便她一次也没来过五岛,也在歌词里想象了一个遥远的海岛以及发生在岛上的离别与想念。这首歌后来因为“不符合校歌规范”而未被校方采用,不久后却意外在电视上走红,再后来,女歌手结了婚,将名字从荒井由实改为松任谷由实,成了国民歌姬,她创作的这首《闭上双眼》,至今仍是KTV里百唱不衰的流行金曲。一首不符合校歌规范的歌曲,如今成为这个小岛上仅次于世界遗产的宣传噱头,近半个世纪来始终是岛民们的热唱金曲:在欢迎岛外的老师和医生前来赴任、又在三五年后再送他们离开时,在举行入学式、毕业典礼和运动会时,在举行结婚典礼时……人们一次又一次唱起:
已赴远方的朋友啊
为了再一次把波涛声传送给你
现在
闭上双眼吧。
1988年,奈留高中在校园里建造了一块刻着歌词的石碑,古贺先生从他厚厚的资料夹里翻出一页来,上面的照片是松任谷由实来到岛上参加揭幕式时,正和奈留高中的学生们一起合唱的场景。
这天与我一起来到奈留岛的同行者,没有一位不会哼唱这首歌的。中午我们在岛上一家老铺料理店里吃午饭,我稍微了解到对“潜伏基督徒物语”感兴趣的都是什么人:一对来岛上住两天的夫妇,他们偶然在网上看到一个便宜的机票酒店套餐,才动了心思来下五岛;一位来自福冈的年轻女孩,几年前总是周游世界,由于疫情不能出国,才想起来看看这个日本的未知之地;一位来自栃木县的中年女人,她连连向我感叹五岛的民风实在亲切,说自己在上岛的船上偶遇了一位岛民,对方后来整天驾车带她巡回教堂,还邀请她去自家吃了顿早餐。我问她为何对五岛产生兴趣,“这么说可能有点儿不合适,”她说,“过去的许多年,我一直忙于看护我的父母和丈夫的父母,这两年他们相继去世,我终于得到自己出门旅游的时间了。”为了照顾老家的父母,这些年她一直往返于栃木县和北海道之间,攒下了不少航空公司的积分,这次来到下五岛,是用积分兑换的免费机票。她对五岛的旅程兴致勃勃,只有一个瞬间,才对我流露出一点点伤感。当时我们一起坐在海上出租车的甲板上,四月的海风把人吹得凌乱,她在风中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我的母亲从前在北海道一个小岛上从事观光业工作,她离开之后,我开始想了解岛。”
海上出租车飞驰在奈留岛北边的海面上,此地属于另一个名叫若松岛的岛屿领地,入选世界遗产的是一处“潜伏基督徒洞窟”。若不参加旅行团,另一个参观它的方式是租赁岛上一些旅馆经营的观光船。日本从进入明治时期到宣布解除禁教令,其间经历了六年时间,在这六年里,明治政府延续着江户幕府的做法,通过举报、关押与拷问等手段对基督徒进行严酷镇压。这一时期发生在五岛的大规模举报和迫害活动,后来被称为“五岛崩塌”。久贺岛上有一处当时用来拷问基督徒的牢屋,不到20平方米的空间里硬是塞进去近200名男女老少,有人被踩踏致死,有人遭受酷刑,最终死者达到42人。这里如今成了一间纪念馆。为了逃离恐怖的“五岛崩塌”,若松岛上三个潜伏基督徒家庭偷偷划着小船来到海上的洞窟,度过了四个月的隐匿生活,但最终还是被煮饭时飘出的白烟暴露了行踪,遭到当地人举报后被捕,难逃被拷打的厄运。岛上的潜伏者在获得自由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把这个洞窟视为朝圣地标,有时还会在洞窟里举行弥撒,1967年,他们在洞窟入口处建造了耶稣十字架石像,于荒崖之上举起的一只手,仿佛面朝茫茫海原的召唤。
我和那对夫妇,还有栃木县来的女人一起走到甲板上拍照,海上出租车的船长从船舱走出来巡视一圈,给了我们一个放风的机会:“天气挺暖和的,你们就坐那儿吧!”尔后一路加速前行。女人对我说她想了解岛的事情,可我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又该如何去了解这座以苦难写就信仰的小岛呢?有一段时间,我短暂地思考起关于海的事情来。因为长崎县拥有闭关锁国时期日本唯一对外开放的港口,很多西洋的新鲜事物都是从这里进入的日本——例如咖啡——因此基督教才得以从这里向全日本扩散。而更早之前,这里还曾是遣唐使船从日本前往中国的最后一个靠岸地,一些如今已深深渗透日本社会的中国文化最早也是从此地登陆的。海是一种联结,将外来的文化带来,令这片土地开化。但我又想起那些搭乘小船漂泊在大海上、不断逃离和躲避的人们的心情,他们并不知道海的尽头会出现什么,但在随时刮起的风暴和不确定的危险之中,海成为他们的暂时栖身之地。海是一种逃离,让内心有信仰的人得到保护。海充满寓意,无所不能。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来到长崎,偶然被一辆公交车带去了外海地区的远藤周作的纪念馆,在那里目睹了不似在人间的美丽海上落日景象,也第一次看到了远藤周作那句名言:人类是如此悲哀,大海却异常蔚蓝。彼时那部名叫《沉默》的电影尚未上映,我还不知道这句话背后是一个群体长达两个世纪的悲惨命运,只是简单地觉得从语感到隐喻都很美丽,带回了一张名句的复制品挂在家中。直到那句话成为我七年里每天目睹的日常。我坐在五岛列岛的大海上,在强烈的狂风中感到心情畅快,才终于被赋予了理解它的想象力:身处苦难之中的人们,在身体与精神双重难挨的痛苦之中,也许已经到了极限,也许下一秒厄运就会降临,也许明天就会遭遇死亡,但他们仍在痛苦之中,无意地看了一眼海,如此刻一般阳光下蔚蓝的大海,会令人觉得像是看到了天堂的景象吧?会稍稍给予一些他们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吗?大海是如此美丽,公平地给予每一个苦难的灵魂。
这天的旅行团在若松岛就解散了,一些人要留在岛上,一些人要往北边的上五岛去。我和古贺先生一起,在候船室等待一班回到福江岛的定期船。他已经下班了,所以可以跟我聊得更主观、更私人一点儿,他反复向我强调:潜伏基督徒是一个特殊群体,他们在今天的下五岛已经不存在了,只有上五岛也许还剩几位。他的意思是,潜伏基督徒不是完全的基督徒,他们拥有的实际上是一种诸派融合的信仰,他们既是基督徒,又是佛教徒,也许还是神道教徒。
古贺先生向我提起五岛地区一种特殊造型的墓碑,整体是佛教墓碑的样式,顶上却插着一个十字架。这就是潜伏基督徒的墓了。他们在伪装成佛教徒的生活之中,经过了漫长的二百五十年,关于佛教与基督教的信仰渐渐混合在一起,不能区别对待,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特殊性,才使它成为世界遗产。
玛利亚观音像是另一个例子。我是在五岛观光历史资料馆第一次看到这种特殊的白瓷像的,后来在堂崎教堂的资料馆又见到了几个。它乍一看是普通的观音像,细看之下才会察觉其女性特征,原来是抱着幼子的圣母玛利亚。它是潜伏基督徒智慧的结晶,当时,景德镇制造的白瓷送子观音随着唐船进入长崎,给了他们启发。于是基督徒们在地下秘密制造,将玛利亚伪装成观音。平民之作虽然粗糙,却被置于家中重要位置,担负着他们神圣的祈祷活动。
“在这样一尊像里,既存在玛利亚,也存在观音,日复一日对着它祈祷,心中怎么可能完全无视观音?”古贺先生是这么想的。人类的情感不可能那么泾渭分明,在不知不觉中,人们在对着玛利亚合掌的同时,也是在对着观音合掌了。
“你的意思是,这些潜伏基督徒,即便在禁教令解除之后,也没有回归基督教?”我问他。
“不是主动选择不回归,而是已经回不去了。”古贺先生说。以下纯属他个人的想象:“日本是一个多神论的国家,因此潜伏基督徒可以既信仰耶稣,也信仰佛陀,但基督教是一神论的宗教,如果回去了,必将要舍弃他们对佛教的信仰。日本佛教有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将供奉先祖视为最重要的事,那些在家里设置了佛坛、每天小心供奉先祖的人,不可能放弃佛教信仰。潜伏基督教徒形成了杂糅的宗教信仰,他们再也回不到单一信徒的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