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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堂崎教堂有点儿麻烦。酒店的前台告诉我,开车过去只需要15分钟,问题是我没有车,倒是可以搭公交车去,但时隔三个小时才有一班回程的车——我可以参观一间教堂长达三个小时吗?不太确定,但只能试试。

矗立在福江岛北部奥浦湾的堂崎教堂是五岛列岛上一个必去地标。16世纪,长崎县外海地区的基督徒为逃避江户幕府的追捕,移住到偏僻的五岛潜伏,最初就是聚居在这一地区。这也直接导致了在明治政府解除基督教禁令之后,堂崎教堂成为五岛地区最早建造的一间教堂。今天它已经不再作为日常教堂使用,内部改装成了一间“潜伏基督徒资料馆”。

恶劣的台风天让堂崎教堂显得格外冷清。大概也受到天气影响,门口售票处的一位女士显得心情不佳,漠然地数了数我递过去的三枚硬币,递回来一张薄薄的教堂简介,一声不吭。我走到教堂门前,从门口一排整齐的拖鞋判断,应该是要脱鞋才能进入。所谓的资料馆,无非就是摆了一圈陈列柜,通过各种物品介绍这间教堂的历史、基督教如何在五岛传播至乡众之间,以及禁教令解除之后,最初有两位法国神父来到这里担任牧师,此后便一直由当地人继承这一要务。在官方的介绍里,2018年登录世界遗产名录的“长崎与天草地方的潜伏基督徒相关遗产”,是要向大众传达时间跨度超过两个世纪的禁教、镇压与复活的一段历史,它的“宽容”与“对话”层面的意义更甚于宗教上的意义,在今天日益紧张的世界形势下,似乎被认为很有启发价值。

陈列柜里的多数展品乏善可陈,不少是后来的复制品,真正有历史价值的一些,早就被送去了东京国立博物馆。在众多日常宗教用品之中,只有一个朴素的法螺贝引起了我的兴趣——五岛列岛的许多教堂面朝海滨而建,在陆地交通尚不发达的时代,周围的村民通常划着小船前来参加弥撒,而弥撒即将开始的信号,便是由教堂的工作人员吹响法螺贝。从一些展示的老照片中,我看到了堂崎教堂最辉煌的时期:海湾中停满了拥挤的小船,女人们牵着孩童朝岸上走去。

这种带着孩子参加弥撒的场景,在女性作为家庭妇女的时代是很常见的事情。这些姑且还算是圆满的家庭。另一些家庭里,充满了无暇照顾甚至不得不遗弃的孩童。日本的基督教禁教令解除后,外国神父在长崎县建造的基础设施不单单只是教堂,还包括了大量育儿设施和学校。堂崎教堂附近的高台上,一个名叫“奥浦慈惠院”的儿童托管设施就是其中之一,这里如今只剩一片空地,但作为历史遗迹,建造了两座神父怀抱孩童的石头雕像,他们面前的碑文写着简单介绍:自由和爱的使者——马尔芒德神父(Joseph Ferdinand Marmand)、佩卢神父(Albert Charles Arsene Pelu)和孩子们。

从前的“奥浦慈惠院”只剩下一片遗迹,但它没有从岛上消失,2006年,创立一百二十六年后,它搬到了南边的另一所儿童福利设施的隔壁,变成了更现代的设施,日常可以收容四十人,不同于从前全是来自贫困家庭的弃婴,如今从婴幼儿到高中生均可接纳。今天的孩子们,在新的时代遭遇着新的困境,但慈惠院的宗旨一如既往,它在宣传语中说:“希望陷入困境的孩子们,在身边就有一个可以求助的场所。”门前的招牌上,仍然写着一百二十六年前就被马尔芒德神父反复强调的那个句子:“你要爱邻人,像爱自己一样。”至于这位神父,他永远地留在了日本。福江岛是他在这个东方国家的第一站,此后他又前往长崎县的伊王岛、鹿儿岛的奄美大岛和冲绳群岛,在各地都建造了教堂。1897年,48岁的他到达自己在日本的最后一站:位于长崎县北部的“黑岛”(现属佐世保市)。今天,他的墓地是写在黑岛观光网站上的一个地标。

如我所料,参观堂崎教堂用不了多久。附近开着门的仅有一间咖啡馆,绿荫中有着尖尖房顶的石头房子,供应自家烘焙的各种点心,店主给它取了个应景的名字:Oratio。这个词在日本几乎是个死语了。它过去流行在岛上的潜伏基督徒之间,源自拉丁语,意为“祈祷”,本意早在世代流传中变得模糊,也许是当时伪装成佛教徒或神道教徒的基督教徒们秘密唱诵的一种祷文。那些人们的身影亦已经模糊了。正如Will在洞窟里对我表达的疑惑:现代日本人视“世界遗产”为傲,但“潜伏基督徒”并不存在于今天的五岛列岛,随着明治时代禁教令的解除,他们中的多数人回到了本岛,回归了原本的身份,不必再伪装成其他信徒的外貌。拥有复杂的混血宗教基因的人群,在哪里都找不到了。风雨中的奥浦湾里依然有些村民的小船开来开去,但也早就失去了它们和教堂之间的联系。

离开咖啡馆后,我沿着风雨交加的奥浦湾一路走向公交车站,距离公交车的到来还有一个半小时。站牌立在高台之上,脚下有小小的渔村集落。我有些后悔刚才没有在教堂拜托工作人员帮我电召一辆出租车,眼前的马路上显然不可能有出租车经过,傻傻站在高台上也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我扫了一眼谷歌地图,决定往渔村的反方向走一段,一站之外的地方似乎有个港口,没准能在那里找到出租车公司的电话。

沿海之路,风景如画,狂风很快就将我的透明雨伞吹了个稀烂。一些私家车偶尔从我身边经过,我犹豫着要不要招手搭个顺风车,然而就在犹豫的片刻,它们已经疾驰而去。五岛人可真冷漠啊,我想起在冲绳离岛和濑户内海小岛上的遭遇。若是在那些地方,一定会有岛民停下车来问一句:要不要载你一程?

港口也没有人影。几艘空空的小船靠岸停泊着,还有一间小小的候船室。我要搭乘的公交车在这里有一个停靠站,可站牌只有一块,而且是在反方向,我走过去研究了许久,直到远远地有个中年人牵着狗走下来。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赶紧抓住他打听:我该站在哪边等车?他显然对我的问题措手不及,看上去从没有搭乘过岛上的公交车,“我想,哪边都行,”犹豫半晌,又道,“也许你应该对司机招招手?”

我不太确定这是不是一个靠谱的建议,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其他人再来,只好回到候船室里继续等待。不到10平方米的水泥屋子里,立着一个异常醒目的红色立牌,宣称此地是一部名叫《恶人》的电影的取景地。片中的女主角从偏僻岛屿上的派出所逃跑,这里就是那间派出所。与电影宣传相比,候船室里的其他元素确实毫无噱头:一些当地的活动宣传海报、公交车时刻表,竟然也真的有船的时刻表。这里并不是福江岛的主要港口,往复于长崎各地的岛屿都停靠在南边的福江港。我感到奇怪:谁会在这里乘船?

这个疑问没有困惑我太久。不久后,一艘只能容纳数人的小船停靠在岸边。有位看起来上了年纪的船长走下来,熟络地转进候船室里看了一眼,看到我,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他出门走了一圈,又折回来:“你在等公交车?”

“是的,”我想,总算遇见第二个活人了。我赶紧指着门口那个站牌,“但不知道该站在马路的哪一边?”

“站在候船室门口就行,”他指了指贴在墙上一张打印在A4纸上的公交车时刻表,“到点了出去,朝司机挥手。这里的公交车不是每站都会停车,没有人的时候,哗的一下就开过去了。”我大概明白了,在人口稀疏的离岛上,经费只允许设置一个站牌,公交车司机以人作为停靠标准。招手这种最原始的搭车方式,比任何站牌都可靠。

“但是,”老船长瞥了一眼时刻表,“还有一个小时,你真的要在这里等着吗?”他听闻我在风雨中从堂崎教堂一路步行到此地,还搞不清楚怎么乘坐公交车,大概觉得虽然有趣,但也有点儿可怜。沉默片刻后,他提议道:“我可以打电话帮你叫出租车,你要去哪里?”我报出酒店名。他思考了几秒:“车费大约1800日元,你要坐吗?”我摇摇头,表示不赶时间,可以再等一会儿。他笑笑,大约觉得我真是不可思议,从房间里走出去了。我透过窗户注视着,看到他跳上了他的船,又跳了下来。

我抓住这个时机,走出去站在他身旁。我确实不赶时间回酒店,想和他再多聊几句。

“这艘船,是捕鱼的吗?”我指了指他那艘白色的小船。

“不是,”他指着船上的几个字,念出那个我头一回听说的词,“海上出租车。”

奥浦湾北方的海上,漂浮着下五岛地区另外两个重要的岛屿:久贺岛和奈留岛,两者都是世界遗产的一部分。在这两个岛上,有原始的集落、教堂和纪念馆,有人生活,亦有人工作。福江岛作为五岛地区最大的居住岛屿,岛上人口达到3万,生活设施完善,便利店、超市和医院俱全。但只有几百人的小岛就不一样了:岛上生活十分不便,所以在小岛上工作的大多数人还是住在福江岛上,每天早晨从家里开车到港口,然后乘船去上班,下午5点下班再坐船回来,把港口的车开回家。若是通勤,从奥浦港出发,显然比从福江港出发要省时得多。于是奥浦湾有了每天运送人们上下班的通勤船。但这种船受严格的时刻表所限,如果有人误了船,或是临时有事,就需要呼叫海上出租车。

“这种时候,给我打个电话就行,”老船长说,“把它想象成在京都搭出租车,方式都一样,只不过在五岛地区,出租车行驶在海上。”作为特殊时刻的应急手段,这样的海上出租车显然收入有限,所以它还会经常接待一些小团体游客。几个人包一艘船,去北边的几个教堂,巡游半天或一天。

“你一个人来五岛观光?为什么一个人?不和朋友一起吗?”老船长说,在五岛,他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我老实回答了他:一半是工作目的,我需要在五岛上进行一些取材。

“哦,”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似乎还有点儿嘲讽,“现在这个季节还很冷,海边没有人。到了七、八月,高滨海滩那边,全是你这样的人。从东京来的人们,成天窝在沙滩椅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拼命工作。”他三两步跳进船舱里,拿出来一份观光手册,翻到夏天的海滩照片,湛蓝透明。“你也去海滩吗?”他问我。

我猛地想起这些天在酒店大堂遇见的人们,大部分都是来出差的,维护岛上基本设施的人最多,其次是销售业和建筑业,都穿着整齐的白衬衣和黑西装。小部分用电脑远程工作,每天从早到晚坐在大堂的咖啡馆里,开视频会议,也都穿着不符合岛民风格的正装。我又想象了片刻,觉得一排黑西装躺在沙滩椅上的景象有点儿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好笑吧?”他把观光手册塞到我手里,“送你了!”

“他们为什么要来五岛?”我没有那种浪漫的海滩梦想,只觉得待在家里吹着空调工作要舒服得多。

“还不是和你一样!”他哈哈大笑起来,“又想旅游,又要工作。”这几年往返于东京和长崎之间的航班比从前更多了,票价也越来越便宜,再加上网络发达,实现了人们远程办公的自由。租一辆车在岛上跑来跑去、每天借助互联网工作,在五岛地区,风靡着这样一群以“在旅行中工作”为口号的年轻人。五岛地区的观光部门似乎也获得了灵感,将宣传重点集中在了东京,经常在东京举办各种五岛美食美酒大会,或是五岛移住体验之类的交流活动。

老船长认为这些东京人来到五岛的目的之一是吃鱼。在东京可吃不到这么新鲜又美味的鱼。他说他前一天就接待了来自东京的四人组,和我住在同一家酒店,在岛上待了四天,每天都在酒店的意大利餐厅吃晚饭,愣是没吃到新鲜的刺身。他为他们深感遗憾。最终几个人在他的强烈建议下,临走前去超市里买了一大堆鲜鱼刺身,总算是吃过了五岛的鱼。

五岛的鱼想必真的不错。早晨我在市中心的商店街上等待公交车时,也有一位直不起腰的白发老太太,反复鼓励我要在岛上多吃鱼。我还被告知了当地最有名的一间海鲜居酒屋,准备晚上去试试。

听闻我要去居酒屋,老船长却显得不太乐意。“太贵了!”他认为这不是一个好主意,然后就像给东京来的客人建议的那样,他极力推荐我去福江港附近的一间大型连锁超市。他的双手比划起来,“走进入口,直走,在尽头左转,鱼柜就在那里,500日元的寿司、600日元的刺身……你要吃岛上最好的鱼,全部都有!”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始终望向远方的海面,仿佛超市就在眼前。

事实上,他并不经常去那间超市。他就住在从港口可以看到的一幢崭新的沿海独栋住宅里,由于地价便宜,这附近的人们全都拥有这样奢侈的居住条件。依海而生的岛民们,得到了最多来自海的馈赠,在他家的餐桌上,永远摆满了渔师朋友们送来的最新鲜的鱼。

“那才是最好吃的鱼啊!”我羡慕极了。

“你知道五岛的鱼为什么好吃吗?”老船长三言两语就揭晓了谜底:在五岛捕获的鲜鱼,运送到福冈和大阪需要两天,运送到东京则需要四天。哪怕是同样的鱼,在岛上和在城市里吃到的也是截然不同的味道。

这一天我最终没能等到那辆公交车。下午5点过后,一艘大船从远处突突开来,在轰鸣声中靠了岸。船舱里吐出十几个穿戴整齐的人,他们纷纷走向停在港口周边的小车。我反应过来:这是在北边的小岛上通勤的人们下班了。

“喂喂!”老船长伸手向走在队尾的一个年轻男人打招呼。

“您辛苦了!”男人一边鞠躬一边朝他走来。

“你现在有时间吗?”老船长问。男人点点头,用好奇的眼光瞥了我一眼。老船长紧接着对他道:“中国人,来旅行的,住在椿酒店,你要是不忙,把她送回去吧!”

一瞬间我有点疑惑,差点儿脱口而出:是你儿子吗?没来得及问,老船长就指向了那男孩,向我揭晓他的身份:“对面岛上教堂的工作人员。”

男人欣然接受了老船长对他下达的命令,准备带我走向停车场。走到一半,又被已经道过别的老船长叫住。老船长自作主张地替我决定了这天的晚餐:“你把她送到酒店附近的超市就行!她要去买生鱼刺身!”

五岛的人不太热情,实在是我的一个错误结论。

我坐在男人的黑色面包车上,知道了他姓“永松”,27岁,在久贺岛上的世界遗产“旧五轮教堂”里工作。他称自己的职位为“教会守”,主要工作内容是日常维护教堂,并为来到教堂的游客讲解。永松也是一个外来者。他出生在福冈,高中毕业后前往东京上大学,学的是观光专业,研究“宗教设施和观光旅行的关联性”,这成为他与长崎结缘的开始——毕业论文他选择了长崎的教堂群作为研究主题,第一次实地考察来到了五岛。缘分本该就此终结,大学毕业后,一直到2018年春天,他都在羽田机场作为上班族工作着。也是在这一年,他论文里写过的教堂群入选了世界遗产,五岛地区的教堂突然有了工作岗位。有人向他推荐这份工作,他觉得是个好机会,可以在岛上继续自己的研究——便辞掉了东京的工作,移住到岛上。

我遇到永松时,他的五岛生活刚刚进入第三年。我对他说起前几天我去的那些无人看守的寺院和教堂。“因为大家还有别的工作吧!”他对我说,“要做家务,要种地种田,或许还有别的生意。”在这个远离陆地的小岛上,寺院和教堂的收入难以为继,人们各自有生活压力,于是寻求到了另外的谋生手段,不能专职守在其中。像永松这样的“教会守”,也要感谢“世界遗产”这一光环带来的岗位需求。当代年轻人想要摆脱上班族枯燥的生活,移住到自己喜欢的地方,过上向往的生活,需要突破重重困难关卡,难关之一便是缺乏稳定又高薪的工作机会。这也许是他们更愿意穿着西装窝在沙滩椅上,做一个不伦不类的游客的主要原因。我不知道一份名为“教会守”的工作能给永松带来多少收入,但肯定比不上在羽田机场的那份工作。当我问他是不是打算未来一直待在五岛的时候,他回答的是“暂时”,没有说“一直”。

永松依照老船长的叮嘱把我送到了超市门口,并且表示:里面的鱼真的很新鲜,而且价格一定会令京都人羡慕。我和他短暂地道过再见,约好两天后在久贺岛上见——我很早就报名了一个周末的下五岛教堂观光团,其中一站就是永松的教堂。

这时我才想起来问他:“那位老船长,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都是叫他‘船长’。我一直很受他照顾,之前有一次身体不好的时候,也是他开着海上出租车送我回来的。” dknQn+WF0+37spHDmd3TxvDHQejWrPItPDjD2hm8Fkl7iKQoA6g/tw79NBbxh5c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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