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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到,我在福江岛认识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个美国人,还被他带进了洞窟。

四月的一个早晨,我从市中心搭乘公交车前往南边的海滨公园,与栉间的同事会合,考虑到体力,我只预约了一个四小时的短途骑行路线。直达南部的公交车每天仅有两班,且在周末、节假日和学校休息日停运,可见主要面对的群体是学生。可这天沿途上车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太,熟络地拿着老年人乘车卡“滴”的一声。有位刚刚上车的老头,对着已经在车厢里坐了几站的老太太们寒暄:“哎呀呀,又是你们三姐妹!”车厢俨然已成为一个日常社交空间,这是我在京都的城市生活中所不能想象的风景。我大概也成为他们意外的风景——漠然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是个疑点重重的人物。

为了搭上这班公交车,我比约定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到达了碰头地点。春寒之时,海滨公园空荡荡,沿海种植着一排高大的椰子树,被前夜过境的台风刮下许多枝叶,还没来得及清扫——几十年前经济景气的时候,岛上的人们追求“夏威夷般的度假风情”,种下了不该属于此地的热带植物。如今的海滨如同日本的经济现状,如同周边高龄化的集落,冷清而寂寞,除了一个匆匆停下车来上厕所的大叔,我没有遇到第二个人。我走进那间厕所巡视了一圈,墙壁上贴着告示,表示清洁人员每周仅来打扫两次,若遇到故障请联系某个电话,落款是“空屋公园管理班”。我又在公园里来回走了几圈,终于出现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骑着自行车在我身边往返若干次,目不斜视。我确定他是在试车,走过去打了个招呼,他用不标准的日语作着自我介绍,说他名叫“Will”,是个美国人,这两年住在福江岛上。

Will为我准备了一辆电动变速自行车,特意换上了两个应付泥土小道的专用车轮。他首先带我穿过海边集落的石垣小巷,去看一棵百年榕树。那榕树长得十分巨大,扎根在一户废弃人家的院子中,枝叶厚重,几乎覆盖着整条道路,人站在下面感觉十分渺小。Will为什么要专程带我看一棵树呢?大概是他觉得日益老去的集落里乏善可陈,唯有这棵榕树,显示出一种截然不同于人类生活状态的强大生命力。其实就连这棵榕树也差一点儿被砍掉,Will说,几年前,居住在树下房子里的最后一位主人去世后,留下无人继承的空宅,当地政府便决定按照一贯措施,拆房砍树。Will有位美国友人,比他早几年来到下五岛,在一间英语会话教室做老师,听闻砍树传言,慌忙买下这块地,才保住了榕树。土地是买下了,一时却想不出该如何利用,便闲置下来——在岛上,这样废弃的空宅并不值钱,据说那位友人只花了100万日元,但若是要维修或拆除原来的废屋,则又要另花一笔巨额费用。Will还解答了我对沿途不见人烟的疑惑:福江岛上共有两个沿海水浴场而建的浜町集落,热闹的景象皆被封存在昔日时光里。这一地区如今虽然仍聚居着超过300户人家,但高龄者是主体,老人们逐渐死去,年轻人离开后不再回来,唯有空宅连年增加——受日本社会移住风潮的影响,这几年也有一些爱山爱海的城市人前来考察,但由于周边缺乏便利的生活配套设施,留下来的屈指可数。后来我们短暂停留在高台上,集落风景尽收眼底,才终于看到四个老年人正在打门球,是这一天见到最大规模的人群。

Will打算带我去一些我独自到达不了的地方。我骑车跟在他身后,时而冲向大海,时而穿行在麦田和烟草田中,又经过许多洒下阴翳阳光的林荫道,处处都有分岔。这样的五岛风景是Will过去在美国未曾见过的,他称之为“日本原风景”。他在这里学会了日本人面对自然时一些奇怪的仪式感,例如对着近在眼前的一座名叫“鬼岳”的活火山鞠躬,感谢它给予这片土地恩惠、孕育了肥沃的农田——据说这座山已经两百年没有喷发了,岛民们都在心里默默祈祷它至少再坚持一百年。

“最后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他又浮现出那种富有仪式感的神情,“在洞窟里我们交换Instagram吧。”

上岛前我不知道,福江岛上竟然有那么多烟草田。每片田里都撑起一个小棚子,浑身上下包裹严实、头戴遮阳帽的老人坐在其中,像是旧时韩国电影中的一个片段。还有几个月才进入收获季节,似乎并没有非得守在烟草田里的理由,但Will说,老人们待在家里也很无聊,土地是他们唯一能去的地方,是日常的归宿。他来到此地短短几年,一直在训练自己用当地人的思维和行为来生活。当我们经过被风刮飞的温室塑料布时,他总是停下车,小心地捡起来放回农田中去,说是便于农民们再使用——日常总是得到他们的照顾,便要时刻留意着回馈。

农民是福江岛上主要的岛民群体之一。岛上也有水田,但农业还是以旱地种植为主。由于气候温暖,近年来以西蓝花为代表,人们开始大规模种植各种季节性蔬菜,但烟草作为始于江户时代的传统产业,仍是支撑着岛屿经济的支柱型农作物。离岛四面无屏障,通风的环境造就了肥厚的烟草叶。优质的烟草在过去屡屡创下“日本第一”的单价纪录,五岛农民曾一度引以为豪。我后来在网上找到一个采访,有位烟草农家第三代的男人,出去闯荡了一圈又回到岛上种植烟草,他对记者说:烟草也许是岛上最安定的农作物,但其实不知未来何去何从,后继者不足是它面临的最大问题。他想把这种能展现五岛历史的传统作物,竭力留给后代。那篇文章中的数据显示:至2017年,五岛市的烟草农家只剩下59户,耕作面积约为120公顷。种植者高龄化、年轻人不愿继续从事农业固然是其衰落的一方面,日本社会的健康风潮和烟草税的高涨导致吸烟人口锐减、对烟草的需求量减少,也是令离岛上的烟草业未来不明朗的现实因素。

比起我对五岛农民未来走向的好奇,Will则显得无所谓,他更喜欢对我说起那些浪漫的意向,例如岛上的林荫道是他心中理想的九州之路。他对日本最初的憧憬发生在5岁那年,外公在中国台湾的家里给他播放了一部中文字幕的《龙猫》,这部席卷全球的吉卜力代表作后来成为他人生中观看次数最多的一部动画片。令他反复沉迷的动画片中的日本风景,到了五岛才发现就是真实存在的日常,于是就算在不接待客人的日子,他也总是一个人骑车穿梭其间,享受令人怀念的儿时情绪,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开发一条新的游客线路。

“在这样的路上,就算什么也不发生,生活的压力也会随自然消散,”他从自行车上转头望向我,期待一个肯定的答案,“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这天的风很大——尽管Will一再向我强调,台风已经过境,我们身处每秒9米的风中,这是非常适宜骑车的环境——但我在风声呼啸中,仍要提高了嗓门才能与他交谈。幸好周遭没有别人,大声说话也不必担心会惊扰谁。于是我用在京都绝不可能放开的音量与他闲聊,得知了岛上一些琐碎秘密:例如渔师和农民的关系不佳,工作和生活方式的不同造就了他们各异的思维方式,双方经常发生纠纷,两者也通常聚居在不同的街区,鲜有往来,存在着厚厚的“壁”;例如福江岛的中心地曾在20世纪60年代发生过一场大火,街市中大半建筑被烧毁,唯独福江教堂毫发未损,当地人认为它是一个奇迹;例如岛上鲜有高级汽车,岛民们都开经济实用的轻型车,关键原因是乘船最便宜,前往长崎或者福冈只需花费1万日元——买车前要先考虑船,是离岛上才有的思维方式。

又例如,岛上的公共交通不便,出租车费用昂贵,Will来到五岛之前,已经度过了五六年靠电车出行的生活。日本城市的公共交通便利,没有车也无妨,但离岛不一样,他刚来到岛上,便被迫买了辆便宜的二手车,翻出来闲置已久的驾照。因此岛上的驾驶培训学校是绝对有必要的。我们路过一个简陋的驾校练车场,看起来就是在荒地中随意圈出一块,但足够宽敞,我又得知:长崎市的人经常来福江岛考驾照,因为路上车辆稀少,练车方便,并且安全。

“岛上的老头老太太,许多人一辈子没在高速路上开过车,”Will感叹说,“果然是离岛啊。”这很容易理解,岛上不可能存在高速公路。但岛外人前来考驾照还是十分令我费解:在车辆稀少、没有高速公路的离岛上拿到了驾照,回到城市里要怎么上路呢?这无异于往猛禽笼子里扔进了宠物。

我在最后一条穿过的林荫道上得知了Will的人生经历。他这年32岁,曾在美国一所大学专攻亚洲研究和政治学,由此有了学习日语的契机,先后去了东京和关西,分别度过了半年的留学生活。大学毕业后,他决定到日本生活,先在熊本县当了两年英语老师,又转职到了福冈。在那里,有人给他介绍了如今这份向导工作——对这家面向海外游客的旅游公司来说,Will符合完美的人才需求:他既拥有自行车专业资格,同时还擅长英语和日语。两年半前,他来到五岛,但也常常需要配合其他地区的路线开发。见到我的前一个星期,他在山口县骑行了一周。

道路的尽头,我们终于抵达了Will的秘密基地。他嘱咐我在隐蔽之处停好自行车,随即做出一个“嘘”的手势,低声道:“这个入口,千万不要拍照,不能向任何人暴露它。”从那个所谓的入口走进林间,依稀能看出两条人们踩踏出来的分岔小路,一条更清晰的,Will说是渔师的路,可以通往某个钓鱼场所;我们走向了反方向的另一条,不久后沿悬崖向下,抵达海边礁石之上。确实有一个宽敞的洞窟面朝大海。在岛上的老人们还年轻的时候,这里曾是他们日常的娱乐场所,后来他们年纪大了,不能再涉足危险的山路。而岛上的年轻人?年轻人再也不会对洞窟感兴趣,他们把自己关在房间中,沉迷于网络世界。洞窟荒废了几十年,被这个从美国来的青年偶然发现了,立刻唤醒了他身上关于探险与野外生存的细胞。那之后,他常常带着各种朋友来,也渐渐带着客人来。Will一脚踏进洞窟之中,熟练地从杂乱的石头中挖出一捆劈得整齐的木材,甚至还有一套简陋的桌板,显然是他藏在那里的,而我看着洞口堆积成圆锥状的石头小山,觉得像是在海边神社常见的警示标志,提醒着我:此地是神域,禁止进入!

“不要害怕,那些是我带之前的客人玩的平衡游戏,没有什么特殊意义。”Will看出了我的踌躇,一挥手便招呼我进去了。

进入洞窟之后,Will立刻忙起来。他从木材中抽出三块,小心地把剩下的埋回去,得意地宣布:“我要生火煮咖啡了!”像在宣布一个藏了许久的秘密。他的双肩包正是这个秘密的所在,从那里面,他依次掏出了打火石、热水壶、保温杯、磨豆机、手冲咖啡器具和一袋来自长崎市的咖啡豆。还有搭配咖啡的甜品,岛上一种名叫“甘古吕饼”的乡土点心。另一件他认为值得向我炫耀的事是,他指了指我的手机:“你计时,我可以在三分钟之内把火点燃。”诚如他所言,篝火很快就在洞窟里燃烧起来,而等到将水煮沸、过滤出一杯咖啡、将甘古吕饼烤至微焦,又是在我们闲聊了十几分钟之后的事情了。那杯咖啡的味道令我十分感动,尽管只是一包平庸的咖啡豆,但在我连续几天喝过酒店早餐里的速溶咖啡之后,它还是拥有相当慰藉人心的功效,加之,我还从来没有过像这样坐在一个山洞里,面朝大海生火煮咖啡的经历。那个甘古吕饼是由煮至半熟的红薯为原材料制成的,古时曾是岛上人们为过冬而储存的食物,如今也深受岛民喜爱,家家户户会在正月里制作,送给亲戚朋友,渐渐也衍生成为一种旅行伴手礼,在长崎县之外很难买到。甘古吕饼的味道不予置评,它已经是Will能够招待我的极限,若是带着朋友来洞窟里,他会在篝火上为他们制作烤三明治,问题是我的身份十分特殊,我此时是一个“客人”,按照旅行公司的规定,他被禁止在行程中给客人制作料理,只能提供一些熟食或成品。其实就连在洞窟里生火也是他偷偷带我来的,这家纯正日本血统的公司,时常提醒他不要做多余的事,尽可能严格执行常规流程上那些安全而又程序化的项目。

“我想改变日本人的旅行方式。”Will又往我的保温杯里倒了些咖啡,他的思维方式完全是美国人的,十分不适应日本人这种死板的规定。他回忆起十多年前在日本留学的夏天,和另外两个美国同学一起去冲绳旅游,身上的钱不够,又不是可以通过互联网寻求便利的时代,最后三个人在沙滩上睡了三个晚上。一位朋友成天哪里也不去,终日坐在一棵树下,另一位朋友则不停地在沙滩上捡着贝壳。“不是只有跟着高价的旅行团参观世界遗产才是好的旅行。”他对那段在冲绳的时光充满怀念,想把那样的旅行方式在日本发扬光大,其核心是:在一个地方,有各种各样值得体验的生活方式。

“之前听一些来到岛上的客人谈起感想,他们被带去很多处世界遗产,感觉就只是看了教堂,然后听它们的故事而已。他们的全部旅行,只是‘看’和‘听’。”他觉得这样实在无趣,如果只是想要阅读历史资料,在谷歌上就能找到全部信息,肯定比从导游那里听到的更加详尽。“况且,现在五岛上这些被评为世界遗产的教堂,其实都是在明治时代之后修建的,过去的潜伏基督徒们生活的痕迹,和这些建筑完全没有关系。很多客人对此大失所望,说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Will把他们带来洞窟,也像我与他的此时一样,为他们煮一杯咖啡,与他们分享自己的想象:藏身于五岛的潜伏基督徒,为了不被人发现举报,过着非常隐秘的生活,也许就是藏身于这样的洞窟之中。但就连在这里的生活也要十分小心,若是生火起了烟,立刻就会被周边的渔师发现,一旦告发到官府,就会遭受酷刑甚至夺去性命。他认为洞窟正是体会五岛这一段历史的最佳场所,如果用类似这样的方式让游客感受“潜伏基督徒的一天”,比起那些热门世界遗产教堂巡游的旅行团,是不是更能感受到这片土地的一种真实呢?

在岛上的两年多,Will时常跳脱日本公司的条条框框,去探索和寻找新的地标和线路。日本人一心追求安全,缺乏冒险精神,但他要带他的客人们去不一样的地方。例如洞窟。听起来他也并不欣赏日本人那种“社畜”式的工作方式,他理所当然地对我总结他的工作态度:“首先要我很享受,客人才能够享受。”与他的理想主义相对的,却是“五岛”这个名字在海外游客之间没有存在感的现状。就算是那些沉迷日本文化的欧美人,将东京和京都列入每年必去的目的地,也鲜少有人会长途跋涉跑到五岛这样的地方来——长崎已经不是那个唯一允许外国人登陆的口岸了,此地在日本进入现代后日益衰落,更不用说这些偏僻的离岛。大多数外国人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少量的人气仅仅来自口耳相传。他因此更想把岛上这些他认为真正有独特魅力的东西展现给外国人看,而不只是去“看”和“听”教堂是怎么回事。

“就算对日本人的工作方式充满怨言,未来也打算一直待在日本吗?”我问他。

“是这么打算的,”他说,我还没来得及追问,他又道,“比起美国,在日本生活更容易。”

Will的人生,不是一个常规的美国人的人生。在那个眺望着大海、逐渐被太阳照亮的洞窟里,我知道了Will的身世。他的母亲是一位中国台湾人,父亲则来自马来西亚,父母在美国相遇,结婚后经营着一家中餐厅。他出生在美国,若可以按照出生地简单归属身份,那么他应该算是一个纽约人。但现实情况很复杂。20岁之前的日子,他几乎每天都困扰于“我究竟算是亚洲人还是美国人?”这种身份上的不确定性。在家里,父母告诉他:你是美国人;在外面,朋友或是其他美国人对他说:你是亚洲人。他总是陷入一种被称赞的尴尬,内容大同小异:“你的英语说得可真好啊!”他莫名生出认为这一切不可理喻的心情:“那不是当然的吗?我从生下来就在说英语了!”身为移民二代,他没有因为出生在这片土地而产生理所当然的归属感,恰恰相反,他感觉自己不属于任何一种人,被夹在两种文化的缝隙之中。诸如此类的种种细节,令他感到生活困难,并且疲倦。

“我厌倦了那种他人对我身份的期待,只要摆脱那种期待,一切就变得简单了。”在日本,他看上去很快乐——离开了祖国的流浪者,只拥有一个身份:“我是一个外国人。”

Will从24岁起来到日本,我们相遇时,已经是他在这个国家的第八年。我不知道他的日本生活是否真的如同他所说的那样容易而没有挫折与困难,或是他所感觉的轻松是否更多源于他在这里是一个美国人,于是我问他:在日本,当别人问你是哪里人的时候,你怎么回答?“我说我是美国人!”他说。尽管他拥有一张一目了然的亚洲人脸庞,但我想,我们作为长期生活在这个国家的外来者,多少都已经察觉到了:日本人在对待美国人和对待亚洲其他国家的人时,态度会产生明显的差别。

如果说自我介绍是“美国人”是Will为了容易生活可以钻的一个空子,那么在五岛这样的离岛上,这个空子就愈发大了。岛民间的交往也许充满各种保守陈旧的规则,这是自古以来的离岛环境和村落体制所造成的。但当他们遇见一个外国人,规则便不再适用于外来者,反而会展现出一种宽容,更何况,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美国人在这里生活过呢!甚至连美国游客都很少来。好奇心和新鲜感占据了上风,人人待他亲切而和善,当他表现得无法融入时,得到最多的是鼓励与安慰:“不用想那么多也没有关系哦!”这正遂了他在美国时的愿望:使他完全从复杂的身份认同中抽离出来。他对我说起岛上的人们,说的是“这个地方的人们不像日本其他地方那样被规则束缚”,说的是“岛民热情,总要送我各种东西,不只是成为朋友的那些,不认识的人也会拿着新鲜蔬果来问:这个要不要呀?”前两天就有个邻居问他:柚子要不要呀?他不好意思拒绝,表示就要一些吧,结果获赠四十个。

如果一直没有生活的压力,Will也许可以永远这样在岛上容易地生活下去。他每个月能得到20万日元的收入,岛上虽然油价高于日本各地,但生活费很低,经常能得到免费的食材,习惯了不买新衣服,二手车便宜,保险更加便宜……对于岛上的大多数人来说,一两万日元的房租是平均水平,他已经非常奢侈,用4.5万日元租了个三室一厅的大公寓。在这个岛上,他还交到了很多可以聊得很深的朋友,多是被日本人称为“U型回转”(指因为升学或者就职离开故乡、在外地生活后又回到故乡的一种模式)的人群:生长在岛上的孩子,出去转了一圈之后,厌倦了城市生活的压力,还是觉得岛生活更好——仅是这一点,就令他和他们之间有了很多共同语言。

但人到中年,他最近开始产生一些焦虑。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美国,几年前母亲生了病,情况不太妙,由父亲照顾着,他仍然没有回去。他不是因为客观条件不能回美国,而是主观上的心理原因,用他的话来说,是因为“觉得自己还没有变成一个真正强大的人”。“母亲一直是家里最强的,如果看到虚弱的母亲,这样的我恐怕立刻就会被击败。”他想要在日本再努力一些,等到工作更稳定一些,觉得可以向母亲交代了,再回美国去。

也许可以独立开一家旅行公司。利用他在日本公司学习到的知识与经验,填补他在这里发现的漏洞与空白。一个方向是:日本如今的大多数面向海外的旅行机构,都以六七十岁的老年人为顾客群体,行程方案都是针对这一年龄层设计的。这是日本人的保守而过时的思考方式,也是高龄化社会的一种结果,他认为,如果不吸引三四十岁的年轻人,日本的旅游业便没有未来。如果日本人暂时很难改变,那么他希望亲自打破那道墙,吸引年轻人到来。他还想培养像自己这样的年轻的导游,“日本人应该学会快乐工作”。

他认为吸引年轻人的旅行方式就是一种体验型的旅行,与当地人的交往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近来由于他在岛外的工作繁忙,岛上游客又少,所以才将体验项目缩减至只有自行车观光这一种。其实他在岛上开发了十四个行程,除了洞窟之外,多是能与当地人接触与交流的活动,例如去当地人家里一起制作五岛的家庭料理,去体验制作甘古吕饼、椿茶或是羊羹……在福江岛上,很多从事这些活动的人都已年迈,与他们相处尤其能感到人情温暖。Will也是在通过这样的事支援着当地人的生活,例如提供甘古吕饼体验的是一对年龄已经超过70岁的老年夫妇,由于这种乡土料理深受当地人喜爱,作坊的生意还算不错,但其实已经后继无人,这令他替他们怀抱着几分担忧。

“有趣的旅行,在网络上是检索不到的。”Will说。我懂他的意思,你必须要亲自站在那里,才知道会遇见什么人,通过和这些人的交谈,才知道有什么故事,被这些人带去了一些意外的地方,才知道这片土地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像我来到下五岛,没想到遇见一个美国人,被他带到了一个洞窟里,这个人此刻坐在洞窟里对我缓缓道:“真正的旅行,不只是观光,要把人们带进故事,自己也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Will从他那个装满了秘密武器的背包里,最后掏出来一个简易垃圾桶。他将可燃的垃圾全部扔进篝火中,待它们烧成灰烬,又将不可燃垃圾全部装进垃圾桶中,我们起身,把洞窟伪装成无人的状态离开了。Will最不愿意这个洞窟被外人发现的原因,并非吝啬分享、害怕它变成网红地标,而是一旦外人随意进来,就会乱扔垃圾,被政府的人知道,加以管制,他就失去秘密基地了。

2022年的人类,在离开洞窟之前交换了社交账号,随后Will开车送我回到酒店,再次叮嘱我要保密——按照日本公司的规定,我们应该在那个海滨公园就挥手道别。在车上,他用一种索取表扬的口吻问我:“你觉得我的秘密基地如何?”

“我觉得我来到了这个岛上最有趣的地方,”我说,“我怎么会想到,有人介绍一个岛的方式,是带我去洞窟!”

Will真的很喜欢洞窟。他在洞窟里,短暂地打开手机看了几分钟俄乌战争的新闻,很快就忘记了。他当然关心世界上在发生什么,但是在五岛,有远比这更重要的事。这天他在世界兵荒马乱的清晨醒来,只有一个念头:心情很好,去洞窟吧!类似这样的洞窟,他已经在五岛上发现了五六个,于是立志要成为此地的洞窟专家。 fW9b12VwkTbn24Iy9UDY36kK/T+aP+UNlyWOrVaKFVZbpxWjnw20aWOUr6le3V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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