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一九六二年六月里某个星期天,刘杞荣在公园里打完拳,坐在石凳上休息,看着前面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有年轻恋人在湖上划船,嬉戏声从湖上飘来,银铃般的声音让他想起周进元、旷楚雄、贺涵和柳悦,目光就变得凄迷了。他望着明净的天空,天上浮游着一朵朵棉絮样的白云,自语道:“人的一生好快啊,转眼我就五十岁了。”一阵悦耳的琵琶声从树林里传来。他循琴声望去,就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坐在石凳上弹琵琶。他听了会儿,想起亡妻谭志清,不觉眼泪涌出了眼眶,伤心道:“谭志清去世两年了,若活着现在才三十六呢,比我小十四岁却比我先去阎王那里报到,人的一世讲不清啊。”他听着女人弹琵琶,直到女人不弹了,他才迷惘地起身,一脑壳的伤感,向公园的西门走去。
他走进省体委,迎面碰见微胖的张主任送客。张主任是北方人,部队转业干部,看见他,叫道:“刘教练,省军区何司令来电话,向我们体委借一名武术教练,我推荐了你啊。”刘杞荣一听省军区,又是司令的差事,忙摆手:“张主任,我年纪大了,您推荐别的教练吧。”张主任脸上的肌肉一缩,严肃道:“开什么玩笑!这是大事。何司令说:‘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天天叫嚣反攻大陆,广州军区和南京军区准备在十月份搞一场大比武,以震慑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何司令说广州军区布置任务下来了,各省军区派一个连参加比武。这可是开不得玩笑的政治任务。”刘杞荣一听这话,头都大了,若这事砸在自己手上,那还了得?就摆明身份道:“张主任,我是前国军武术教官,怎么配教解放军同志?不行不行。”张主任可不是一个好打发的人,战争年代负过三次伤,也立过三次功,脸上带些批评的颜色,道:“刘教练,这是命令,你一定要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
刘杞荣回到家,读小学四年级的儿子小苏趴在桌前做作业。他走进厨房,大女儿小英正弯腰洗菜。小女儿小芳八岁,人中上还挂着鼻涕,在一旁看着姐姐洗菜。他问小英:“煮饭冇?”小英十二岁,长得像她去世的母亲,眼睛像,鼻子像,嘴唇也像,只是一张略长的瓜子脸却是他的脸型。自从她娘去世后,小英似乎长大了,主动分担一些家务。这些年他不是习武就是教运动员武术,还真没时间管女儿和儿子,是谭志清把三个儿女拉扯和教育大的。他心里感激亡妻。小英见父亲回来了,转身扯掉煤炉盖:“爸,煮饭好快的。”刘杞荣边动手洗涮锅子,边想着张主任的话,他虽然是武术队总教练,可要他去教解放军官兵武术,心里却没底。这些解放军官兵练过武术吗?如果没武术基础又如何教?这些问题像一群鸡崽样在他心坎上一溜过来一跑过去,叽叽喳喳的,以致他炒苋菜时忘记放盐了。吃饭时,小英道:“爸,苋菜你放盐冇?”他夹一筷子苋菜尝道:“啊呀,是忘记放盐了。”他放了点盐进碗里,用筷子搅拌几下,说:“下午都跟我练练拳。”
次日上午,他带着队员跑完步,来到训练场馆。旷红梅跑得脸红扑扑的,一身的汗,他觉得旷红梅笑时像自己记忆中的杨湘丽,说:“想拿金牌,不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功夫,就得不到那百分之一的回报。”旷红梅悦声道:“师傅,我一定努力。”旷红梅浓眉大眼,嘴巴也大。之前她是田径队里扔铁饼的,人壮,力大,但她扔铁饼却不是田径队里最出色的。她是从长沙市一中招来的,招来时十五岁,身高一米七三。她是旷楚雄和杨湘丽的女儿。两年前,杨湘丽来看女儿,在体委门前碰见他,叫道:“刘杞荣,你还认识我吗?”刘杞荣一眼认出了杨湘丽,尽管两人有很多年没相见了:“常德伢,是你。”杨湘丽说:“你还记得我的小名,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他说:“当然记得啊,老旷还好吧?”杨湘丽轻描淡写道:“老旷还好,他很忙。”她瞧着走来的女儿,夸道:“我女儿力气大,招进了你们体委,是掷铁饼的运动员。”刘杞荣见旷红梅在女性中身坯算高大壮实的,想武术队里缺摔跤的女队员,就问旷红梅的成绩在田径队里排第几。旷红梅红着脸答:“第三第四的样子。”刘杞荣看一眼杨湘丽,说:“她可以摔跤。小旷,你愿不愿意改行摔跤?”摔跤队有两名重量级女队员,其中一名在训练中受伤了,必须找一名体重相等的女子与那名女队员对摔。旷红梅望一眼母亲:“我不会摔跤。”刘杞荣说:“我可以教你。”杨湘丽一笑,欢喜道:“红梅,刘叔叔愿意教你摔跤,咯是天大的好事呢。”旷红梅问:“我能摔出来吗?”刘杞荣说:“我不敢保证,要看你有没有咯方面的天赋。”没想旷红梅接受能力极强,反应快,力气也大,只练了四个月就能摔赢练了两年的女对手了。刘杞荣想,到底是老旷的女儿,有这方面的遗传。
周正东紧跟着走来,说:“师傅,我感觉自己摔跤冇么子进步。”周正东身高一米八,长得孔武有力。一年前他可没有这么孔武有力。那天上午,一个着一件短袖衬衫的面黄肌瘦的小伙子叫了他一声“伯伯”。他吃一惊,看着这个小伙子:“你是谁?”周正东说:“我爹是周进元,我是老三。”刘杞荣见过小时候的周正东:“嚯,长咯么高了你?找我有么子事?”周正东一脸恳求:“伯伯,我想跟您学武术。我爹说:‘你想改变命运就去长沙拜你表伯伯为师吧。’”周进元成了“右派”,一家人被遣送回原籍了。刘杞荣想,周进元把老三推给他是想要他帮一把,问:“你练过拳吗?”“我爹在家里教过我摔跤,说我反应还可以。”“你多大了?”“十七岁了。”刘杞荣说:“练武很苦的,你能呷这个苦吗?”小伙子一脸渴求:“我能呷苦。”刘杞荣想自己若不招他,这小子就得打道回府。他带周正东练了三个月,觉得这小子还不错,就招了他。他看着这个健壮的年轻人,隐约看见了周进元,鼓励一句:“不要怀疑自己,功夫是练出来的。”这时,张主任笑呵呵地走来,随他而来的是一名肩章上一边钉一颗星的少将,少将脸上的笑容很宽厚。张主任说:“刘教练,这位是省军区何司令。”
何司令中等身材,方脸,鼻若悬胆,宽嘴。何司令走前两步,握着他的手:“刘教练,幸会幸会,张主任讲你功夫好啊。”刘杞荣并没在张主任面前现过功夫,之前张主任好像也不关注他,碰见他只是点个头。他一听何司令这么说,忙道:“哪里哪里,我就一点皮毛功夫,不能登大雅之堂。”何司令一愣,瞧一眼张主任。张主任说:“去教练室谈吧。”刘杞荣领着他俩步入教练室。何司令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平和地扫一眼四壁,正墙上挂着毛主席像,另一边墙上挂着“勤学苦练”四个字;四张办公桌并在一起,一个搁刀枪剑棍的架子靠墙立着,上面还挂着两副打烂了的拳击手套。何司令把目光投到刘杞荣脸上:“咯事有些紧迫,昨天我接到广州军区作战部主任的电话,贺龙元帅和罗瑞卿大将届时一起观摩比武。元帅、大将都亲临比武现场,咯是一件大事。刘教练,还得麻烦你多费心。”刘杞荣一听贺龙和罗瑞卿的名号,更觉得这事接不得,说:“何司令,我年纪大了,功夫也稀松平常,怎么敢指导解放军同志?不行不行。”
何司令年轻时习过武,见刘杞荣瘦瘦的,很谦逊,不像很有武功满脸自信的模样,就掉头看着张主任。张主任开口道:“刘教练,体委武术队就几个菩萨,除了你,还有谁?你就别谦虚了。”刘杞荣说:“张主任,我不是谦虚,我是怕误了何司令的部署。咯么大的政治任务,我接不住啊。”何司令听他这么说,脸上就没有那种求贤若渴的敬重了,就像你找某人借钱他不愿借而让你失望似的。张主任见何司令冷了脸,说:“你谦虚个啥?何司令亲自来请你,你倒还摆起架子来了,行啊你——”刘杞荣推托道:“哪里啊,武术队事多,我抽不开身。”张主任道:“武术队的事,你别管了。你的首要任务是完成好这项政治任务。”何司令见张主任坚持推荐他,温和道:“咯样吧,刘教练,我也不耽误你太多时间,你每周来指导一两次就行了。”张主任用一双铜铃样的眼睛瞪着他,像要吃了他似的:“这是组织上交给你的任务。”刘杞荣见张主任毫不让步,就答:“行,那我借此机会向解放军同志学习。”何司令说:“刘教练,我们特务连连长名叫毛拉,内蒙古人,二十五岁,跤摔得好。”何司令介绍他的特务连:“特务连一排张排长,二十三岁,河北人,从小就跟他们县里有名的摔跤王学摔跤,只有他能与毛连长摔几跤。还有二排的肖排长,是个山东大汉,身高一米八五,他父亲曾是民国时期的武术大家李景林的弟子,也是个能人。总之,特务连都是精挑细选的兵,都有两下子。”刘杞荣道:“那就好。我可以问一下比武项目吗?”何司令说:“摔跤、散打、拼刺刀和实弹射击四个项目。刘教练,去我们军区特务连指导指导吧。”
刘杞荣坐着何司令的黑色轿车驶进省军区大院,随何司令步入会议室一旁的休息室。休息室里摆着两组墨绿色灯芯绒沙发,沙发前摆着棕色茶几。这是首长们开会前休息、抽烟、喝茶和交流情况的地方。何司令让刘杞荣在沙发上坐下,叫秘书泡杯茶。这时军区王副司令和军区政治部肖主任一起进来了,何司令介绍道:“他是省体委武术队的刘教练。咯位是军区王副司令,咯位是军区政治部肖主任。”王副司令伸出一双大手与刘杞荣相握:“你可要多多指导我特务连的同志呀。”刘杞荣说:“不敢不敢。我是来向解放军同志学习的。”王副司令也像何司令一样一愣,看他一眼。肖主任与刘杞荣握手道:“我们省军区特别重视咯次比武,请你多多费心。”刘杞荣面对一个个首长,说:“我谢谢你们,何司令、王副司令、肖主任,我真冇得那么大的能耐。”
肖主任是个比刘杞荣年轻几岁的大校,株洲人。肖主任掏出烟,递烟给他,刘杞荣说:“我不抽烟。”肖主任就扔一支烟给何司令,又扔一支给王副司令,他点上烟,吸一口:“其实我们在张主任那里了解了你的情况,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进军区的,我们既然请你来,你就不要有负担。”刘杞荣想,他们晓得他是前国军军官?就回答:“肖主任,我咯点功夫,上不了台面的。”王副司令听他这么说,皱了下眉头。王副司令与他年龄相仿,江西人,长征过,因作战英勇当了连长、营长,解放战争后期当过师长、副军长,也是少将。他问:“刘教练学的是什么功夫?”刘杞荣回答王副司令:“我学得杂,什么拳都学了点,但都不精。”何司令喝口茶道:“刘教练,我年轻时候练过八拳。”刘杞荣找到话题了:“二三十年代,八拳在湖南很盛行,我也学了点皮毛。”何司令来了兴致,说:“我们解放军里,很多将军都有相当高的武功。就我所知,大将粟裕、陈赓,上将许世友、贺炳炎功夫都十分了得。彭老总(彭德怀)、贺龙元帅都是从小习武,彭老总的伯祖父使得一手大刀,彭老总从小跟着他伯祖父习武,有一身好本事。贺龙元帅的祖父是前清武举人,武艺超群。贺龙元帅从小就跟着他祖父习各种拳法,会通臂、八拳等。”何司令说的都是大人物,刘杞荣插不上嘴。
这时,毛拉连长走来,一个军礼敬给各位首长:“首长好。”刘杞荣扫一眼毛连长,毛连长身高一米八以上,体重两百斤左右,一张黝黑的蒙古人的面孔,宽鼻、厚嘴唇,由于天热,又跑得急,额头上淌着豆大一粒的汗珠。刘杞荣觉得毛连长很健壮,像自己记忆里的常东升教练。何司令指着毛连长:“刘教练,咯就是我们军区特务连的毛拉连长。”刘杞荣道:“好身板。”何司令介绍他:“毛连长,咯位是省体委武术队的刘教练。我特意请来指导特务连的。”毛连长打量刘杞荣,他实在看不出这个干瘦的半老头有什么本事,便向何司令敬礼:“首长,不用,我们特务连的同志正在抓紧各项训练。”何司令说:“咯次两大军区比武,军委首长十分重视。我们湖南军区,无论如何也不能垫底。河南、湖北、广东、广西和江苏、安徽、浙江、江西及福建省,还有上海市,哪个省区市会弱于湖南?”大家都点头,把目光聚焦在何司令脸上。何司令又说:“军区下属的野战军特务连,那是天天在营地里摸爬滚打的,冇得几下子能进野战部队的特务连?毛主席是怎么说的,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所以同志们,不可掉以轻心啊。”何司令望一眼王副司令和政治部肖主任,再把严厉的目光放到毛拉连长的脸上:“毛连长,你们特务连代表的是湖南省军区,当然,我不敢指望你们能取得好名次。”他说到这里,顿了下,望一眼刘杞荣,接着道:“但在两大军区各派十支特务连参赛的比武中,我们湖南省军区绝不能落在最后。毛连长,咯是军区交给你的十分重要的任务!”毛连长立即并拢双腿:“特务连保证完成首长交给的任务,请首长放心。”何司令咳了声,问在座的王副司令和政治部肖主任:“你们有什么要补充的?”
王副司令晓得这次比武很重要,可他想这个前国军军官左一句“上不了台面”,右一句“学了点皮毛”,还“都不精”!老实说,他讨厌听这些腔调,在他熟悉的词汇里,只有“保证完成任务”和“请首长放心”等豪言壮语,若要他抉择,他会请刘教练走人。他十几岁就参加革命,心里很排斥前国军军官。他是持反对意见的,可何司令坚持要请,他只能配合。他想,现在离比武时间只有三个多月了,若这个人不行,还可以找别的有能耐的教练来指导。他说:“刘教练,我看您这身体,好像……”他没把话说完,望一眼肖主任。来的路上,王副司令与肖主任有过沟通,肖主任与他持同一种看法。肖主任见王副司令看他的眼神有暗示,接过话道:“王副司令,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看看刘教练是不是有真功夫吧?”王副司令一口江西话,道:“我是好奇、好奇。”何司令也很想了解刘杞荣的功夫。张主任向他推荐刘杞荣时,特意强调:“不过我要说明一点,这人是前国军少校教官。”他想少校也就是个屁大的官,但还是一悚,问:“冇得别个了吗?”张主任回答:“你是要能人啊,别人都没他行。”他拍板道:“行,那就他。”此刻,他咳一声说:“刘教练,你展示一下武艺给我们开开眼如何?”刘杞荣犹豫道:“咯,咯……”毛连长见刘教练吞吞吐吐的,就疑心这是个打着武术旗号骗吃骗喝的半老头,他小时候在草原上见过这样的冒牌货!他就立即将他的军说:“若首长批准,我愿意陪刘教练过几下。”他没用“招”,而是用“下”,明显看不起的意思。
肖主任乐了:“好啊,毛连长,你年轻、力大,可不能伤了刘教练而影响军民关系。”毛连长说:“请首长放心,我不会伤他。”刘杞荣看一眼毛连长,又望一眼三位首长,觉得不妥,道:“咯不好吧?”何司令眯起眼睛瞧他:“有何不好,刘教练请讲?”刘杞荣说:“一来就跟解放军同志打,不好啊。”肖主任见刘教练前怕狼后怕虎的,觉得好笑,道:“不用怕,你可以放心大胆地与毛连长切磋。”毛连长脱掉军服,上身只剩一件白背心,露出粗壮的胳膊,上臂和前臂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胸肌相当发达,背心都无法掩饰他那两大块胸肌。他低头把裤脚撸到膝关节处,两小腿肚的肌肉像包子样鼓在小腿肚上。他直起身敬礼:“报告首长,我已经准备好了。”何司令、王副司令和肖主任都把目光投到刘杞荣身上。刘杞荣想,这个毛连长好是威猛,夸道:“咯身板真不错。”何司令见他没有过招的意思,也怀疑起来:“有么子顾虑吗,刘教练?”刘杞荣看一眼休息室,这儿是茶几角,那儿是沙发脚,门也是很结实的木门,摇头道:“咯地方不行,会受伤。”王副司令越发看他不顺眼了,目光里就有嘲讽:“毛连长,他年纪大了,你可不能伤着他。”他连“刘教练”的称呼都丢了。刘杞荣不晓得他们为请不请他专门开了个会,说:“毛连长要参加比武的,我怕伤了他,还是不摔吧?”
何司令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瞧着王副司令,见王副司令嗤的一声笑。他想,王副司令是想看笑话,人是他拍板请的,说:“刘教练,你考虑得真周到。”王副司令又吭地一笑,他不相信身材高大、健硕的毛连长会输给年过半百的老头,说:“你尽管放心,我们毛连长也不是豆腐做的。”刘杞荣感觉王副司令看他不来,说:“我可以放开摔吗?不会讲我故意弄伤解放军同志吧?”肖主任立即表态:“不会。”毛连长想,自己只要用力一箍,这个半老头骨头都会碎裂,嘿嘿道:“你只管摔。”刘杞荣说:“咯地方小了点。”何司令不耐烦了,觉得刘教练名堂真多,说:“咯好办,走,去特务连的训练营地。”
刘杞荣随他们走出门。肖主任见他不语,问:“你冇事吧,刘教练?”刘杞荣答:“冇事。”他们走进训练营地,营地的解放军官兵见首长来了,立即挺胸敬礼。何司令对刘杞荣说:“刘教练,他们都是从各团、营里选拔上来的。”刘杞荣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军人像年轻时候的旷楚雄,思想一晃就晃到了旷楚雄身上。